第111章 我们通常称之为不要脸
英伦文豪正文卷第111章我们通常称之为“不要脸”考文显然是没想到陆时这么年轻,所以一开始错把辜鸿铭当成了正主。 还好他够谨慎,先问了门卫。 陆时伸手, “你好,我是伦敦政经的陆时。” 考文介绍道:“图书馆那边因为正在做最后的书籍、手稿的分类,工作人员们都忙得脚不沾地,所以由我这个版画与绘画部的管理人带路,希望陆教授多多包涵。” 说完,他又瞄向辜鸿铭、夏目漱石, 陆时刚准备引荐, 没想到,考文笑着摇头, “没关系的,陆教授。不重要。” 他转身朝馆内走去。 被当面说“不重要”,辜鸿铭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对方的心态好,还是过于傲慢。 三人跟上考文。 大英博物馆占地面积广大,馆藏甚众,对外展出的藏品只占所有藏品的百分之一,可见一斑。 考文一边走,一边介绍,同时嘱咐陆时在借阅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保护书卷,哪怕只是拓本、抄本,也要尽量小心。 几人到了阅览室。 陆时要阅读的资料属于明史,在图书馆没有原本,只有复制本, 考文问过工作人员后,确定不需要动原稿,便放心了,甚至还贴心地告知陆时在哪些书箱、书架里寻找, 之后,他便找个角落待着,不再打扰。 陆时认真地做笔记。 辜鸿铭在旁边好奇地看, 他低声道:“看了这些史料,我才察觉你写的《万历十五年》的新奇之处。” 辜鸿铭擅长文学、经学,史学相对较弱, 如果他也精通史学,便会发现《万历十五年》的研究方法是跨学科的,类似《枪炮、病菌与钢铁》。 陆时仍在读书,头也没抬, “嗯,我这么写,是从长远的社会发展来观察历史脉动,注重人物与时势的交互。这一点和传统的史学专著写法不同。” 辜鸿铭细细咀嚼这句话。 过了片刻,他说道:“我不是很懂。” 陆时问:“辜老先生读过《大义觉迷录》吧?雍正皇帝是怎么自我评价的?” 辜鸿铭回答:“我不见得能背全,我想想……嗯……‘夙夜孜孜,勤求治理,虽不敢比于古之圣君哲后,然爱养百姓之心,无一时不切于寤寐,无一事不竭其周详。’” 这背得已经够全了。 陆时说道:“挑灯熬油、夙夜勤政。效果呢?” 辜鸿铭立即说:“康乾盛世,雍正帝承上启下,效果是极好的。当然,不可否认,后面糜烂得也很快就是了……” 老先生确实变了, 在讨论清朝的时候,能做到尽量客观。 陆时点点头, “万历期间也是如此,优秀的官员励精图治,哪怕琐碎到乡县的事务也要亲力亲为,以求扭转颓风。可最后的结局呢?还是糜烂一片啊。” 这么说有点儿命中注定的意思。 辜鸿铭恍然大悟,说道:“我就觉得你这本书很有些与众不同,原来是这样。” 他之前阅读《万历十五年》,只觉得历史故事精彩, 可现在回头看,却发现里面是有立论的,且这种立论超脱具体的历史人物、历史细节,是对历史大势的分析, 正如陆时刚才所说: “注重人物与时势的交互。” 辜鸿铭叹气, “邪门。” 陆时不解, “邪门?伱说什么邪门?” 辜鸿铭扬了扬下巴,回答道:“你这本书邪门。我仔细想过,觉得读你这本书的时候充满了无力感。不论是身为皇帝的万历,还是掌握帝国重权的张居正,好像都不成功。” 这便是《万历十五年》中的大历史观, 体系的问题,无法从局部得到修补,只能从经济基础、社会结构和文化土壤中寻找答案。 陆时说:“看过《枪炮、病菌与钢铁》,应该不难理解《万历十五年》。” 两者都算跨学科著作, 在研究方法上,有很多共通之处。 辜鸿铭说:“那能一样吗?” 一本以外国为例子,从西班牙征服印加帝国入手,中国人读起来像在隔岸观火; 一本讲中国历史,感同身受。 辜鸿铭很郁闷, “不聊了!还是不聊了!越聊越心塞。上次就这样,还叫你气晕了。” 陆时尴尬, “咳……” 辜鸿铭走到一边, “我还是自己翻书吧。难得来一趟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不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 陆时也乐得清静, 抄书不难,但抄史学著作很难, 尤其是《万历十五年》这种书,风靡于80-90年代, 而他从21世纪20年代穿越而来,经过三、四十年的发展,大历史观也与时俱进,很多观点在黄仁宇的基础上提出了大量修正, 他需要集中精力,结合史料和更新的史学观点来完善《万历十五年》。 另一边,辜鸿铭认真读书。 这时,夏目漱石靠近他,低声说:“辜老先生,您过来看看。” 辜鸿铭不解, “怎么了?” 夏目漱石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说:“我好像看到了《永乐大典》。” 辜鸿铭没有多想, “正常。” 他用手指划过正在读的书本的书脊,说道:“这里不光有二十四史的抄本,还有大量野史抄本,《永乐大典》此等集大成的典籍,在此收录了抄本又有何新奇?” 夏目漱石点点头,之后又摇摇头, “可是,这里收藏的《永乐大典》的抄本并不齐啊。” 辜鸿铭轻笑, “你应该不知道《永乐大典》一共有多少册吧?光目录就有六十卷,三万万七千万字,总共得有一万多册。这哪能收集齐?” 他放下手里的史书, “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夏目漱石立即带着辜鸿铭走到了一个书箱前。 辜鸿铭俯身, 很快,他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低声道:“这个怎么看着像副本呢……” 夏目漱石一听,放下心了, “刚才,我看这里有两册《永乐大典》,想着这么稀少,还以为是正品呢,原来是副本啊……那就好,那就好!” 辜鸿铭挑眉, “谁说副本就不是正品了?” 夏目漱石愣住, “啊?” 辜鸿铭说道:“我刚才说过的,《永乐大典》上万册,从永乐元年开始编纂,于永乐五年才最终定稿,之后又花了一整年才抄写完成。全书除了经、史、子、集,还涉及天文地理、阴阳医术、占卜、释藏道经、戏剧、工艺、农艺……这么重要的书,怎么可能只有正本,没有副本?” 夏目漱石明白了, 《永乐大典》确实有正本、副本的区别, 但从文物的角度想,两者都是真的、都是原件。 他问:“那正本在何处?” 辜鸿铭嘀咕:“据推测是在永陵。” 夏目漱石点点头, “永乐陵啊……永乐皇帝用《永乐大典》陪葬,哪怕有私心,也不是不能理解。” 辜鸿铭微微有些尴尬,低头咳嗽几声, “咳咳咳……” 事实上,明永陵是明朝第十一位皇帝世宗朱厚熜及陈氏、方氏、杜氏三位皇后的合葬陵寝,规模宏大,因可能有《永乐大典》陪葬而闻名于世, 所谓“副本”,也是嘉靖年间抄录的,为的就是用正本陪葬,并非在成书的时候就有正、副之分。 这种事也不好和夏目漱石一个日本人明说。 辜鸿铭走到陆时身边,窃窃私语。 陆时记录的手微微停顿, “真的?” 辜鸿铭毕竟不是做考古的,也不敢确定,只能说:“看着像。” 陆时低头沉思。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考文的声音:“陆教授,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一直没有离开,始终关注着三人。 陆时对辜鸿铭点点头。 辜鸿铭便把自己的观点说给了考文听,然后有些担忧地问:“考文先生,你应该能明白正本和副本都是珍品吧?” 考文轻笑, “当然,我怎么会不知道?这种事,我比你们都懂。” 辜鸿铭皱眉, 显然是觉得过于对方过于狂妄。 考文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托大了,赶紧补救解释:“这位老先生,我没有嘲讽的意思。你知道的,我是版画与绘画部的管理人,对这种事还是有概念的。” 他想了想,举个例子: “就比如唐代李思训的画作,你们国家称为《青绿山水图》,在北宋和南宋都有摹本。可即使是摹本,也算文物。据我所知,北宋的摹本上便有元朝倪瓒、明朝张天骏的跋。”
没想到外来的和尚还真会念经, 既然懂得如何辨别珍品,那就好说。 辜鸿铭说道:“那你快点儿让你们的工作人员将这两册《永乐大典》好好地保存,莫要损毁了。” 考文点头,快步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陆时不由叹了一口气, 来大英博物馆翻阅史料,难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可真遇上了,还是会郁闷。 唉…… 晚晴…… 过不多时,考文就回来了, 他对陆时行礼, “陆教授,感谢你们的帮助。刚才我已经问过图书馆的同事,他们其实知道那两册《永乐大典》是真品,但实在太忙了,暂时有些腾不出手来处理。” 陆时:??? 辜鸿铭:??? 夏目漱石:??? 三人都有点儿懵。 本以为英国人是不识货, 没想到,人家识货,却是“时间不够”。 辜鸿铭脸一黑, “时间不够?” 这怎么听都像是借口。 结果,考文说道:“确实如此,我的同事们正在为埃及的莎草纸犯愁呢。” 任谁都能听出他语言中透着得意。 辜鸿铭压低声音问:“陆时,这莎草纸是……” 用的是汉语,考文听不懂。 陆时便也用汉语回答:“想来是古埃及的文献或者作画。从历史的角度讲,那些莎草纸存世的时间远远长于《永乐大典》。他这是在堵我们的嘴呢。” “混账!” 辜鸿铭气得骂人了。 考文看两人叽叽咕咕,却听不懂,便插话道:“两位放心,贵国没有保护文物的能力,我们大英博物馆会竭尽所能。” 陆时冷哼, “收藏掠夺自不同国家的文物,并称其是对文物的保护……对于这种现象,我们通常称之为‘不要脸’。” 这话毫不留情。 考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说:“陆教授的言语有些偏执过激了。你可曾听过帕特农神庙?” 陆时已经猜到对方想说什么了,却没有阻拦, 他回答:“知道,在希腊。” 考文点头, “既然陆教授听说过,那么也应该知道,那些著名的帕特农神庙的大理石是埃尔金伯爵以36500英镑从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那里买来的,要不然,早就被磨碎做砖了。” 陆时静静地看着对方装X。 考文被盯得难受,继续说道:“所以,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对于没有保护文物能力的国家,大英博物馆无疑是做了正确的事。” 陆时说:“那,将来某天,希腊有了保护文物的能力,大英博物馆会归还吗?” 一句话把考文给怼住了, “这……” 在现代,希腊政府多次要求英国归还文物, 他们甚至还在帕特农神庙的遗址周边建了座博物馆,只是里面空无一物,以此来表达文物归还的诉求。 当然,结果肯定没戏。 陆时说道:“不可否认,大英博物馆对这些文物的做了整理、研究和修复的工作,客观上促进了文化的传播交流,勉勉强强也可以算作一种‘保护’。” 听到这句话,考文的脸色好了些。 可陆时没说完, 他又道:“但是,这种‘保护’的初心是什么?” 考文没有给出答案, 并不是无法回答,而是答案不言自明。 这种“保护”,“保护”的是被掠夺的战利品,所以其目的还是为了维护世界殖民体系下的文化秩序。 更何况这种“保护”不见得有多么专业: 用日本绘画修复术修复中国绘画《女史箴图》,导致《女史箴图》被修坏,产生了掉渣等病害; 磨去埃尔金石雕发黄的外壳,以迎合一战前“以白为高贵”的社会观念; 莎草纸受潮、开裂、拦腰截断; …… 出了这么多乌龙之后,大英博物馆不得不请各地的文物、考古专家前往修复, 中国馆就有大量来自中国的人员。 陆时说:“大英博物馆抢劫、偷盗、强买强卖,就别装无辜了。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嘴脸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