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认同感
英伦文豪正文卷第103章认同感污污污—— 伯明翰开往伦敦的火车,车头的烟囱冒出滚滚蒸汽,因为燃烧不完全,导致其中夹杂黑色的浓烟。 列车员推着小推车经过,兜售商品, 烩饭、 馅饼、 炸鱼薯条、 …… 大部分是不能久放的食物。 在第二节车厢的一个包厢中,坐着两名中国人。 其中一人是辜鸿铭, 他低声说道:“坐大英帝国的火车,享受的服务真不错啊。” 对面的人摇头, “还不是因为快到站了,他们才会把那些食物低价出售掉?这跟服务本身没有关系,纯粹的商业行为罢了。” 他们坐的这一列火车,从伯明翰出发,一路过考文垂、北安普顿、剑桥,随后抵达伦敦, 刚才已经过了最后的中转站—— 剑桥。 辜鸿铭无奈,说道:“郑总董,你能不能别总是想着那些商业的事?看什么都是商业行为,岂不是要掉到钱眼里吗?这样生活,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郑总董的名字是郑观应, 总董指粤汉铁路总董,是一个职位。 值得一提的是,郑观应同时是汉阳铁厂和轮船招商局的办理,此来伦敦是为了“参观学习”。 正好,辜鸿铭从爱丁堡回伦敦, 两人便结伴而行。 郑观应皱眉, “你别那么叫我。我有字,也有号。” 辜鸿铭赶紧说:“好好,正翔、陶斋、杞忧生。” 正翔是郑观应的字, 陶斋是号、杞忧生则是另一个号。 郑观应无奈,吐槽道:“鸿铭,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来一趟英国,整个人都变得如此玩世不恭?早知如此,我便不该与伱同行去伦敦。” 辜鸿铭脸颊上的肌rou跳了跳,神情复杂, “我只是失望了。” 郑观应问:“失望?对谁失望?” 辜鸿铭沉默,没有接茬, 对方是汉阳铁厂和轮船招商局的办理,吃皇粮的,自己当然不能承认是对清廷感到失望。 他说:“你还好意思说我玩世不恭?就那个纸牌游戏斗地主,你不是天天缠着我和你的随从一起玩?我昨天还听你喝了酒之后说胡话呢,‘郑正翔啊郑正翔!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吾日三省吾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郑观应脸黑如墨, “你……我……!@*¥%……” 因为无从辩驳,后面变成了支支吾吾的乱码。 辜鸿铭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你无话可说了吧?” 郑观应无奈, “那个纸牌游戏确实好玩。当然,远远没有麻将有趣,但纸牌胜在携带方便。” 辜鸿铭说:“不错,你还有承认的勇气。” 郑观应“哼”了一声,说道:“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圣人都不反对游戏呢。” 所谓“博弈者”,指的是下围棋的人, 围棋能和斗地主比? 辜鸿铭嘀咕:“强词夺理!” 郑观应笑,正准备回应几句,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两人不由得皱眉, 刚才在剑桥站,上来了一帮学生,整列车都变得嘈杂了不少。 辜鸿铭说:“我过去把门关严实。” 说着便走到门边,拉住把手, 结果,他没有将门关严,反而整个人贴到了门上,从门缝中偷听外面的说话声。 郑观应不由得愕然, “你干嘛呢!?” 他在心里还追了一句吐槽:“撅着个屁股像什么样子!?” 此时的辜鸿铭确实是撅着屁股,用右脸颊紧贴着门,耳朵尽量靠住门缝,就像偷窥爱好者。 郑观应微微提高音量, “你干嘛呢!?” 辜鸿铭回神, “咳……” 他尴尬地咳嗽一声,随后将门拉得开大了些。 外面的吵闹立即传入了车厢。 郑观应不满, “干嘛?” 辜鸿铭却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说道:“你听。过来,靠近点儿听。” 郑观应对这种不合礼数的行为多少有些反感, 他叹口气,挪动屁股,做得更靠近包厢门了一点儿,身体依然绷得笔直,就像是正襟危坐的学生, 让他像辜鸿铭那样不顾形象,他做不到。 这时,外面传来了朗诵的声音, “ 我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无论是谁,我们都能一起工作、一起祈祷、一起斗争。 …… ” 郑观应的英文不及辜鸿铭,听得有些吃力, 在这种情况下,他是无法理解这篇演讲所带来的震撼的,只隐约觉得很有感染力,但也仅此而已。 辜鸿铭反倒如痴如醉,甚至念念有词: “我有一个梦想……” 过了两分钟,演讲结束。 郑观应问:“刚才那是什么?在英国,有人会在火车上演讲?” 辜鸿铭摇摇头, “我也不甚清楚。只是,那篇演讲的内容实在是……不行,我得去看看。” 他已按捺不住好奇心,推门而出。 郑观应犹豫了片刻,还是快步跟上。 两人一路朝那篇演讲的“发源地”走去,沿路经过的所有包厢,里面几乎都坐着大学生。 这些大学生看到两个中国人,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窃窃私语声四起, “是中国人。” “啊,跟陆教授来自相同的国家?为何感觉他们的气质和陆教授完全不同啊?” “你这么问我,我问谁去……” “对了,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中国人,不会是瞎猜的吧?” “当然不是瞎猜的!你看他们的辫子!” …… 郑观应不由得诧异。 他曾去过比利时、英国、法国, 以往,这些白人虽然会对亚洲人好奇,偶有指指点点,但从来不会这样叽叽喳喳个不停,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辜鸿铭却明白,学生们所提到的“陆教授”正是陆时。 前段时间,他一直通过报纸关注陆时,直到郑观应赴英,他才不得不充当翻译和牌搭子,没时间再读报,断了对陆时近况的了解。 郑观应低声问:“这帮学生为何这么看我们?” 辜鸿铭轻笑, “大概是因为有厉害的同胞在海外受到了认可吧。” 郑观应忍住翻白眼儿的冲动,说:“鸿铭,你这么自夸可是有些过分了吧?” 辜鸿铭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我没说自己。” 他指指前面的包厢,说:“一会儿再跟你聊这个话题,我想先看看那篇演讲出自何方神圣。” 两人继续往前。 没想到,他们的目的地包厢中坐的也是几个大学生。 辜鸿铭诧异, 现在的英国年轻人的志向竟然如此远大,动不动“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这种话? “嘶……” 辜鸿铭越想越心惊。 另一边,包厢内的年轻人也在好奇地看他们。 双方对视。 良久,一个英国学生问道:“中国人?” 辜鸿铭和郑观应点头。 见两人承认,那帮英国学生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兴奋, 立即有人说道:“你们和陆教授来自同一个国家!真是太好了!” 所谓“爱屋及乌”, 郑观应能明显感觉到这帮学生对“陆教授”的尊敬。 只不过,中国人在英国当教授…… 这特喵是什么天方夜谭?! 百思不得其解。 郑观应碰了碰辜鸿铭的肩膀,低声问道:“鸿铭,你自批‘生在南洋,学在西洋’,最近又在英国游历二个月有余,可曾听过哪位姓陆的先生精于学问?” 辜鸿铭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那些学生, “你们说的可是陆时?” 众学生点头。 其中一人说道:“没错,刚才那篇演讲就出自陆教授在剑桥的演讲。” 郑观应有点儿懵, “你们说……演讲出自演讲?” 他以为自己的英语太差劲,没有听明白。 那名学生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一些拗口,随即对同伴说:“科曼,你把整理出来的笔记给人家看看。” 叫科曼的学生明显有点儿不情愿, “这……我……” 辜鸿铭说道:“你好,我叫辜鸿铭,是一名译者。看你如此尊重陆教授,应当对中国文化感兴趣,我愿意用随身的《论语》或《中庸》译本与你交换。” 学生们都有点儿懵, 他们看辜鸿铭在提到名字的时候颇为自得, 可问题在于…… 辜鸿铭是哪位? 众学生不由得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说道:“今日陆教授演讲的标题是《信、达、雅》,主题正是……” 话音未落,辜鸿铭便说道:“那不是严复先生提出来的‘译事三难’吗?陆时……咳咳……陆教授演讲了这个?” 他这么说了,学生们才相信他真懂行。 科曼犹豫片刻,说:“今天陆教授演讲的主题正与翻译有关,符……额……胡先生又是一名译者,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可以把我做的笔记给你,但你不能让它污损。” 辜鸿铭:“……” 沉默不语。 见他不说话,科曼不解道:“胡先生?” 第一次“胡先生”还有可能是嘴瓢; 第二次“胡先生”就只可能是科曼真的不认识辜鸿铭。 辜鸿铭想到刚才自我介绍时胸有成竹的样子,顿时觉得生无可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灰溜溜地接过笔记, “谢谢你。” 科曼点点头,随后介绍起了今天整场演讲的经过, 从陆时以叶芝的《当你老了》开篇, 之后引出英汉之争, 再然后是《我有一个梦想》, 最后是那首诗。 …… 科曼一件一件地讲过来,尽量不遗漏。 刚开始,辜鸿铭还“嗯嗯啊啊”地回复几句,可后面就渐渐没了声音, 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都集中在那篇演讲稿上了。 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蓦地,有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顺着脸颊滴在了稿纸上。 科曼张嘴欲言, 但旁边的同学拉住了他,摇摇头。 科曼叹气,心说罢了, 反正自己只是整理了初稿,回去之后还要和其他做了笔记的同学校对整理,脏就脏了吧。 一时间,整个包厢内没人说话, “……” “……” “……” 寂静横亘在所有人之间, 外面的喧嚣吵闹似乎和包厢中的氛围没有任何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 “呼~” 辜鸿铭发出一声叹息。 郑观应对英文没有那么敏感,但也能察觉出这篇演讲稿的力量,说道:“真好……真是好啊……” 辜鸿铭摇头, “不,你不知道它有多好。” 说完,深吸一口气,用汉语念道: “ ‘我梦想有一天,在尼日利亚、肯尼亚、乌干达,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同席而坐,共叙手足情谊;’ …… ” 英国的学生们虽然听不懂,但是大受震撼, 陆教授说的不错,在韵律上,汉语确实是有东西的,有些地方甚至比英语更强。 而作为中国人,郑观应的感触却要更深, 表面上,这篇演讲讲的是尼日利亚、肯尼亚、乌干达、罗得西亚、缅甸、印度,没有一句提到中国, 可是,真的如此吗? 尤其是那些“平等之声”的段落,一个中国人的演讲稿,说的难道不是他心中所想? 过了一阵,辜鸿铭念完了汉语的版本。 他将稿件还给了科曼。 科曼说:“陆教授的这篇演讲,明天应该就会见报。” 辜鸿铭点头,问道:“你们是?”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有说是伦敦政经的、也有说是伦敦大学学院和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 他们集体包车去剑桥听演讲,回来的时候却是分散行动。 辜鸿铭再次道谢:“谢谢。” 随后,他和郑观应失魂落魄地一起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包厢。 两人相对无言。 车窗外的景色匆匆而过, 渐渐地,火车开始减速了,外面有些心急的学生已经走到了过道上,闲聊的同时时不时地踮脚眺望第一节车厢,看有没有乘务员出现。 郑观应忽然开口了, “鸿铭,看样子,你知道这个陆教授?” 辜鸿铭点头, “你之前不是一直问我斗地主是谁发明的吗?” 郑观应:??? 他人傻了。 本以为这是德国人或荷兰人发明的游戏,没想到真正的发明者是一个中国人, 最离谱的是,这人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全才, 一方面,能发明纸牌游戏; 一方面,能做那种极具煽动性、塑造凝聚力的演讲。 辜鸿铭说:“他叫陆时,是《枪炮、病菌与钢铁》的作者。” 他没介绍陆时的其它作品, 因为无论是,还是戏剧,都偏娱乐,远远没有《枪炮、病菌与钢铁》给人来得震撼。 果然,郑观应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仿佛能吃下去一整个桃子。 过了一阵,他忍不住问:“陆时在演讲中说道,‘如果英国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这个梦想必须实现’,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为了英国好?” 这是一个颇为诛心的问题。 辜鸿铭却很是轻松地摇了摇头, “不会。” 他和陆时接触过,能感觉出陆时只是瞧不上清廷,却有很强的身份认同, 换句话说,陆时的眼中,清廷只是清廷,代表不了什么。 郑观应点点头, “说的是,刚才我听那个叫科曼的学生说,陆时在演讲时表达了一些关于中国文化的观点,我十分欣赏。” 所以说陆时非常神奇, 英国人觉得陆时真是为了大英好, 中国人却认为陆时有很强的身份认同。 辜鸿铭说道:“等着到了伦敦,我想登门拜访。正翔,你要与我同去吗?就明天。” 郑观应说:“好!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