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青丝成雪
夕阳斜照,张介生用袖口抹掉了额头上的汗水,收起锄头准备回家。 要是在以前,每天到了这个时间他会坐下来歇歇、喝口水,然后抡起锄头继续干活,等到太阳彻底下山后才会走上归程。但今时不同往日,最近在洛阳这一代,晚上有二八神出没。 二八神是传说中黄帝的十六个护卫,因为他们只在晚上出现,所以又叫夜游神。张介生以为,只要老实本分做人,就算遇见神明也没什么可怕的,但最近出现的二八神却有些奇怪。 据说,一个村子如果有一个人见过二八神之后却没有满足他的要求,这个村子就会遭遇厄运。张介生所在的兴阳村还没人见过二八神,他也没听说附近哪个村子里有人倒霉,只是近几个月来周遭越来越多的毕方庙都被改成了朱雀庙,只剩他们村里的那座毕方庙还没被改建。既然都是神的事情,张介生猜测这件事大概跟二八神有关。 听人说,毕方是如今大禹皇室的族鸟,之前毕方庙香火旺时,每一家恨不得每月都要去拜一拜。张介生也会去拜,只不过相比于跟皇家攀关系,他更喜欢毕方从天帝怀里盗火救人的传说,他感觉这样的神才更有人情味儿。但话说回来,庙里拜什么神其实都跟他没关系,他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让妻子和快要出生的孩子吃饱穿暖。 一想到去年年底娶进门的妻子,张介生的嘴角就止不住地上翘。她叫春秀,他从小就认识,只不过长大后他因为忙着干活很少跟以前的玩伴见面,所以在介生的印象里春秀一直是一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鬼。但是去年,她家却突然找媒人上门向他提亲。 当时那个像仙女似的的姑娘留下的钱把他们家欠的债都还上了,甚至还有盈余。但介生的父母却从那时起一病不起,虽然郎中说他们是受了惊吓,可介生还是忍不住猜测他们家是因为做亏心事遭了报应。他父母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便坚持让介生把春秀娶进门。 见到春秀时,介生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以前的小屁孩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后来听春秀说,她打小时候起就对介生念念不忘,所以一满十八岁就吵着让父母把自己嫁给他。那时张家刚刚还上了债,跟她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她父母就同意替她张罗这门婚事。 春秀一嫁过来,介生的父母就过世了。好在没过多久,春秀就有了身孕,介生的生活又有了希望。以后,他还要跟春秀生更多的孩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好日子。 想到这里,介生脚下的步伐更轻快了,还不自觉地小跑了两步。他到家时,天刚刚擦黑。 他推门进院,见院里的灯还没有点亮,“春秀,出来点灯啦。” 没人答应。大概是因为太阳已经彻底落山,院子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更黑了。 介生刚要自己去点灯,忽然看见从他家屋后走出两个黑影。不,仔细一看,那两个人身边还有一个人,正是春秀。 “二八神降世,凡人还不跪拜?”那个小个子黑影厉声说道。 张介生扑通跪在地上,偷偷抬头看春秀。她似乎没事,只是脸色煞白,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她身边的高个子黑影介生虽然看不真切,但隐隐觉得他不似凡人,浑身透出一股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恐怖气息。 “吾神受天帝派遣来人间匡扶正道。即日起,凡受天感召、心怀正义之人应以黄帝之玄孙丹朱为主、以其化身朱雀为号,将逆天篡位者诛尽杀绝。凡助纣为虐之人,吾神必将降下天罚以卫正途。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张介生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您说的是啥,小的听不懂啊。这么大的事,您应该去找我们村的里正,或者袁秀才也行。” “看来你确实是没听懂。”那位自称神使的小个子黑影轻飘飘地说道,“第一次见到神明,没有祭品果然还是不行。”他向前走了几步,慢慢举起右手。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一把利刃扎进了张介生的耳朵。等他再看时,春秀的身体已经像一件破衣服似的掉落在地。她的血洒在二八神黑色的斗篷上,却没有一滴落在那个神使身上。啊,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向前走的。 他的耳中雷声轰鸣,眼前虽然一片黑暗,却亮如白昼。张介生站起身,不顾一切地朝那个神使冲去。到了近前,他终于看到了神使的脸,他在笑。 神使向侧方迈出一步,高个黑影陡然出现在张介生眼前。他感觉自己的脚离开了地面,脖子被勒得无法呼吸,虽然他拼命挣扎,但那只箍在他脖子上的手却像是铁打铜铸的一样令他丝毫不能动弹。 张介生周围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黑,他知道等在他前面的将是彻底的黑暗。这就是他反抗神明的代价。他本应满足二八神的一切要求的,但他却害死了春秀。好吧,她一个人走黄泉路怪孤单的,他马上就可以去陪她了…… 仿佛黑夜铸成的利剑,一匹黑马驮着一个玄色的影子从他眼前飞过。马蹄一脚踢开了抓着他的二八神,张介生跌坐在地。 他从没见过如此高大健壮的黑马,也没见过像马上之人这样仿佛会发光的人。若问他现在这院子里究竟哪位才是真正的神明,他会毫不迟疑地选择这位玄甲骑士。 “你们真是不好找啊。”玄甲骑士周遭涌起了仿佛海浪似的气流。张介生感觉那股气流擦着自己的身体过去了,但那个自称神使的人却被击倒在地。身披黑袍的二八神双手交叉护住胸口,依然屹立不倒。 神使抬起左手,二八神瞬间从院子里消失。一个身披玄甲的士兵跑过去查看躺在地上的神使,接着朝马上之人摇了摇头。 那个仿佛天神一样的骑士翻身下马,朝他走来。 张介生赶忙跪倒在地,低下头去,只听他问道:“你们去年救的那个姑娘曾经住在哪间屋子?” *** 张家人说,她走之后这间茅草屋就没人再用过。林煜进屋后,在铺着稻草的床上躺下。 他现在很累,与她分别的两个月没睡过一宿好觉。因为纪风扬战死延误了通信,他回到皇宫一天后才接到她遇袭的消息,就在他要赶回去时,却得知她已苏醒且身体无碍,而且岳当空也已经赶到滇州。犹豫再三,林煜决定继续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观察西域的动向,一边等待另一个消息。 一直以来,南方不少地区都有笃信丹朱的组织,民间称其为朱雀教。朱雀教表面上是一个宗教团体,崇拜女娲、皇帝、丹朱一脉,尊其为华夏正统。但它背后的实际支持者却是南方世家大族。自林煜登基以来他们不满他打压贵族、重用平民的做法,暗地里为朱雀教提供资金支持。 这些情报林煜早有掌握,但他却听之任之,也没有对朱雀教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知道,消灭了一个这样的组织,就会有一个新的组织取而代之,如此一来还不如保留他更熟悉、也更好控制的那个。他要等待的是一个人的出现。那个人能成为这些势力的台前人、能刺激他们的欲望并使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了那时,他就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再把一个拔掉了刺的天下交给林炫。 他所期待的那个人出现了,他就是杨柒潇。如他所料,一个月前朱雀教在他的带领下变成了朱雀军。但他没料到的是,格物剑背后的宝藏所蕴含的力量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很早以前,他就听说过神甲军的传说。那是一支由机甲傀儡组成的军队,战斗力惊人,但只服从傀儡师的指令。这些傀儡师都隶属于同一个组织,他所知道的最后一位傀儡师就是有“巧圣先师”之称的前朝第一工匠萧子夜。 自开国以来,每一任大禹皇帝都在秘密寻找舜朝这支神秘的军队,却一无所获。就在林煜觉得这件事只是前朝出于对大禹的怨恨而编造的谎言时,传说中能让人找到神甲军的钥匙“格物剑”出现了。 林煜化身胡悠,顺利拿到了格物剑,也取得了其中的宝物。但传说中没有提到、格物剑也没有指示的是,宝物有两件。其中一件是他在生门中拿到的名为《定律》的书,另一件则是萧岑征从死门中拿到又被杨柒潇夺去的一个金色圆筒。 回京后他立即把那本名为《定律》的奇书发给翰林院研究,又誊抄了一本秘密发送给远在罗斯国的童童学士。翰林院得出的结论是,此书中的一部分理论可用在营造工程和土木兴建,另一部分则只是描绘自然规律,没什么用处。童童发来的信息比翰林院迟了半个月,但其中的内容却让林煜大为震惊。他说书中所涉道理用于富民,可使人衣食无忧;用于强兵,可横扫域外之境。只是要将道理变为现实,少则一甲子,多则百年。只有徐徐图之,持之以恒,方能造福子孙。 如果事实真如童童所说,神甲军大概只是浅尝那本奇书后一次小小的应用。然而这也正是那本书的可怕之处:书中道理即使是这样如凤毛麟角般地散落人间,于今人而言,其严峻程度已不亚于神界降下的天罚。林煜虽然拿到了神甲军背后的运行机制,却没拿到打开神甲军的钥匙。哪怕假以时日他能做出更强大的武器,但已制成的神甲军的威胁却近在眼前。 看到那封信时,林煜不禁仰天大笑。他觉得这一切愈发像是上天跟他开的一个玩笑,他越是急着摆脱当下的处境,就越是不得不深陷其中。 林煜不想做什么明君。别人嘴里的流芳千古、造福子孙可能对千古和子孙有意义,对他来说却毫无价值。他只想过好这一生而已,跟院子里那个庄稼汉的心愿没什么差别,然而……凄厉的悲号从门外传来,是他趴在自己妻子的尸体上痛哭的声音……他已经没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一人行事一人当…”林煜莫名想起《太乙真人收石矶》里的一段话,“…我既应运下世,今日便剖腹剔骨还于父母,不累双亲……” 他躺在她曾经躺过的稻草床上,闭上眼睛,想象当初如果他第一时间赶到这里跟她一起浪迹天涯,现在又会怎样。这个世界也许会变得更好,也许会变得更糟,但都跟他们无关。 因为在那个世界里他会一直握着她的手,不再分开。 *** 第二天一早,一个玄甲兵进屋禀报消息:“朱雀军已抵达京郊,御林军启奏陛下,请求出……”甲兵突然说不出话来,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陛下此时已穿上了沉黑如夜的玄甲,但他的头发却如白日当空般耀眼,昨日还根根缕缕的青丝一夜之间已变成雪一样的白色。 “告诉御林军不必出战,”陛下拿起头盔,向外走去,“玄甲军听令!” 屋外的玄甲军已整装待发,当他们看到这位如神似魔的陛下时也吓了一跳,但马上燃气了更加激昂的斗志。 “急行军,亥时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