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章：文字游戏

    朝堂论争过后，凶案原委依然迁延无解，诡诸心中郁结难忍，便撇下了朝堂诸般杂事到后园中散布，不知不觉间便又走到了姬氏寝殿外。他正想要去探望一下姬氏和两位公子，可刚刚抬起脚来，便听到有婢女在廊下窃窃私语，说什么“君上以往对安人多有爱重，可自打见到小公子后便一脸的不悦，与安人更是说不上几句话。莫不是因小公子有重瞳骈胁的异相，君上心中嫌弃，连带着把安人也厌弃了吧？”

    另一名婢女则是“嘘”了一声：“小点声说！安人身体尚未恢复，若是让她听见了，怕是身体又不好了！”

    “我是实话实说呀！”原来的那名奴婢压低了声音：“君上这几天的脸色你也看见了的，见到小公子的时候全然没有跟大子那般亲昵，倒是对女公子颇为上心，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看未必！重瞳骈胁有什么不好的？兴许是君上过于劳累，前些日子鬼魅之事未平，后来又填了申氏这档祸事。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据说还是没有头绪，君上忧心伤怀也是有的。”

    “可不管怎么说，安人的神色你也看见了！即便你我不说，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到头来，怕是还得落下一堆埋怨！”

    这些话让诡诸心中突感苦涩。按理说，姬氏能够平安产下公子，晏如也突然开口说话了，这诸多的喜事交杂在一起，他高兴还来不及，又何至于因此而故意厌弃冷落姬氏呢？只因朝堂纷争日遽，他一直忧心不解、蹙眉难展，这才显露出一些不悦的神色。可这内宫之人却偏要捕风捉影，将自己的诸般心事曲解至此，也着实是让人有苦难言。

    见国君面上不悦，羚趾正要上前呵止那两个丫头，却被一把拽了回来。

    诡诸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好露出一丝笑意以消解众人的揣测。可无论他如何尝试，脸上的肌rou都僵硬无比，总是难以奏效。

    “去看看允氏吧！”诡诸叹气道：“寡人这般心绪，若再让姬氏看了，怕是又要胡思乱想了！”

    对于允氏，诡诸同样有一股解不开的心结。这些日来，因祝祷之时伤了和气，陆允一直堵着气，始终都不肯主动讨好。而诡诸本就心绪不宁，又从不肯放下脸面去看望她，故而这大半个月来，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一回。

    不过，陆允从来都是一副小孩子心性，自然是不能让自己憋着的。当诡诸走到殿外时，寝院之中正热闹非凡，陆允兴高采烈地指挥着院中婢女和寺人玩“射兕”的游戏。

    几个戴着牛角的寺人分别扮作诡兕甲、诡兕乙……，在庭院中寻找躲避的地方，而婢女们则站在月台上，用包着布头的木箭进行射击。一旦有人被射中了，就有婢女在一旁呼叫：“诡兕某中箭一次！”若是有人被连续射中十次，便要下场顶着一块木板罚站，同时与早先受罚的寺人一起高喊“诸诡兕认罚！”

    陆允表面上是让婢女们玩射击游戏，但实际上玩的却是一个文字游戏。所谓“诸诡”，倒过来便是国君的名讳“诡诸”，那么“诸诡兕”反过来就是“兕诡诸”，暗中的含义是说国君的脾气就像牛一样倔。婢女和寺人平日里不知国君名讳，故而当陆允教他们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众人还嘻嘻哈哈，浑然不知自己已经犯下了大忌讳。

    见到这副场景，诡诸是真真地气不打一处来。羚趾眼明手快，还没等国君发作，便忙抢先一步上前呵止道：“当年唐叔随武王东征建有大功，又射兕于徒林献于天子，方才受封得国，是何等的勇武？岂是能如此玩闹的！你们还不快退下！”

    见是国君突然登门，众奴婢急忙丢掉了弓箭退到一旁，寺人们也都摘下牛角散开了。陆允虽神色顿时凝滞，却还是装作没看见一样，转身教训那些奴婢：“到底我还是你们的主子，怎么来个外人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继续玩！”

    这些奴婢们虽在陆允面前玩闹惯了，可见了正主毕竟还是懂得轻重的，一个个低眉顺眼站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一下。陆允气急了，便捡起一杆马鞭作势要抽打他们，诡诸这才出言呵斥：“闹够了没有！”

    “我说他们怎么一个个都吓成这样了呢！”陆允突然转过头来，笑嘻嘻地说道：“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光景！”

    “没大没小！寡人的名讳岂是容你随意玩闹的？”诡诸绷着脸瞥了她一眼，突然拉着她的手往正堂里去。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可叫陆允吃惊不小，也让一旁的奴婢们也都目瞪口呆。

    平日里国君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无论陆允如何撒娇逗笑，他都丝毫不为所动，更别说是在众人面前作出任何亲昵的举动了。如今国君突然拉着自己的手，虽说动作是生硬了些，可在她看来却不啻是一个巨大的惊喜，一时间内心欢喜激动不已，连日来所有的不快都突然被抛诸脑后了。

    “平日里公族孺人们跟侍妾争风吃醋的事情寡人听得不少，却还从没见过跟小孩子攀比的。”在正堂上坐定后，诡诸突然提起当日的话题，并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真不知道寡人是娶了个侧妃，还是给自己找了个女儿，这么不懂得规矩！”

    “我本来就小啊！”陆允满脸红晕，突然依偎在诡诸怀里，满是俏皮地笑道：“算起来，我族里有好些叔父，年纪还没你大呢！又没占你多少便宜！”

    陆允的这般亲昵，着实让诡诸感到有些尴尬，可自己已然作了先，又不好把她推开，只得局促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这成何体统？”

    “你这每天都端着一张脸，一见面就跟做父亲的一样数落个不停，这不也没把我当成你的侧妃呀？”布茶的侍婢倒是十分知趣，见此情景忙将盛着饮器和托盘放下，并躬身告退。待她们将门带上了，陆允便如跃出水面的鲤鱼一般，迅疾在诡诸脸上亲了一口，又讪讪地笑道：“你希望我是什么？”

    “寡人……”诡诸很是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转脸看了陆允一眼，心中不自觉地忐忑了起来。他猛然站起身来转到长几的另一侧，端起盛着白水的陶壶猛灌了两口，这才缓缓地说道：“你长大了！”

    陆允用手托着下巴，歪着头朝诡诸眨了眨眼，吃吃地笑道：“长大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诡诸头上汗如瀑下，口不择言地说道：“国中女子成人，就要行冠礼，聘媒妁，作六礼，掌家事，以后就要按照成人礼仪行事，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那六礼又是什么呢？”陆允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周士六礼，男子许婚，女子许嫁……”

    “那你会跟我行六礼吗？”

    说到这里，诡诸突然发现自己竟被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女子给绕进去了。

    自十二岁时被陆氏小戎送入晋国，陆允常年受教于宫廷，国中礼仪早已熟稔于心，又何至于还要自己来解答这些最基本的问题？她如此调笑，不过是在暗示自己，她早已长大成人，自己不该再把她当做一个小孩子来看待。

    思虑之间，诡诸不自觉地在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已然生得风姿婀娜，言笑之间也颇有些妩媚之色，与当年刚刚入宫时满脸稚气的模样已不可同日而语，由不得他不动心动情。只是多年来自己一直把她当做了一个孩子，从来都没有产生过非分的想法，如今一下子把话摊开了，竟感到浑身不自在。

    “过段时间……”念及此处，诡诸忙将头转向一边，努力地舒缓了一下情绪：“寡人亲自给你主持冠礼，届时你若是想感受一下中原的六礼婚仪……寡人如你愿便是！”

    诡诸说罢便极为狼狈地奔出了寝殿，只听得背后陆允颇为欢喜地喊道：“你可要说话算话，妾可是很期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