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章：河阳之战 （其一）

    正当士蒍满腹狐疑地思前想后，心中大惑不解的时候，羚趾突然掀开了帘子吩咐道：“君上请大夫入内谈话！”

    “臣不敢！”思绪突然被打断，士蒍（音同“苇”）突然感到无比惶恐，急忙伏倒在地。

    “进来便是！”羚趾说罢便松开了帘子。

    看那士蒍伏在地上不敢动，一直随侍在旁的小寺人便不声不响地上前将他扶起，搀着他向内室走去。偏偏士蒍心中就如打鼓一般，心脏砰砰直跳，腿脚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好不容易进到内室，一股nongnong的草药味便扑面而来，让他更感呼吸不畅，于是便顺势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臣士蒍奉命见驾来迟，请君上恕罪！”

    “羚趾已经告诉寡人了，你为了避人耳目，特意安顿了家人后，才冒着寒风徒步赶来。行事如此周密，你做得很好！起来吧！”

    士蒍只觉得浑身发抖：“臣不敢！”

    国君微微一笑，示意小寺人将他搀扶起来，随即言道：“床榻之上召请会见本已非礼，寡人又身体不适，便不能向大夫回礼了。今日之事也是实属无奈，大夫不要怨怪寡人便好！”

    “君恩隆深似海，臣下何敢有怨念之心！”这话确实不假，以士蒍区区司士的身份，平日里怕是连国君的面也很难见一次，如今却隆受恩宠召来路寝问话，于他已经算是大恩大德了，怕是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因这般虚礼而生怨怪之心？

    借着昏黄的灯光，士蒍用余光扫视，只见国君正坐于榻上，身体微微倾斜靠在一摞软垫上，面容显得十分憔悴。小寺人将他搀起后，士蒍便拱手肃立，恭敬地询问道：“不知君上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国君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而是若无其事地问道：“在殿外候着的是何人？”

    “是卑臣之子，名叫士缺！”

    “哦，寡人记起来了。”国君靠在软垫上略作思考，随后又懒懒地问道：“可靠吗？”

    听到此问，士蒍顿时慌了神，忙再次拜倒在地：“请君上饶他不死！”

    “起来吧！”国君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寡人不是这个意思，你莫想岔了！”

    在小寺人的搀扶下，士蒍再次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拱手回应道：“去岁臣的大腿受了箭伤，一遇阴冷天气便疼痛难忍，因此常叫士缺随侍在侧，想着若有一日卑臣身体不中用了，便让他接替司士的职位。士缺于臣，有如耳目手足，虽不敢说他有多大的才能，但对臣的忠心却是毋庸置疑的，君上只管放心便是！”

    “既如此，寡人怕是要暂时夺你所爱了！”

    这次士蒍不敢再下跪了，只是迟疑地问道：“臣不知君上何意？”

    国君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靠着软垫出神。寝殿内突然变得安静无比，时间也仿佛如凝滞了一般，只有那不停闪动的烛火，和从额头倾泻而下的汗水，才让士蒍感受到了那么一丝真实的感觉。

    过了许久，国君才回过神来说道：“寡人信得过你，自然也信得过你的儿子。如果你肯割爱，寡人打算让他以行人的身份去一趟秦国。”

    “奉君命出使四方是士缺的荣耀，士蒍何敢不从？”

    “若是他有去无回，你会怨怒寡人吗？”

    国君的提问让士蒍心内忡忡然，正待要下跪请罪，却听到国君正色道：“免了！”

    国君这一声怒喝，倒是叫士蒍感到尴尬异常。他已然弓下了身子，此时却不知是该继续下跪，还是该依命站起身来，一时间进退两难，身体便如石刻泥塑一般，屈体半躬、一动也不敢动。

    “寡人知道此去凶险，于你的确不公平，但苦于无人可用……”国君在榻上挪了挪身子：“你若实在感到为难，寡人也不愿强求……”

    士蒍如今年近五十，身上又落下了旧伤，只躬身站立了片刻便感觉到浑身麻木。听到国君自叙烦恼，便趁机动了动身子，回应道：“臣虽是外姓之臣，但自先主隰叔以来，累世受晋宗恩泽，方才不绝杜氏宗族之祀。君上对杜氏有庇护之恩，臣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如何敢爱惜区区一小儿？只是士缺如今刚刚成人，尚缺乏历练，对国事更是一无所知，如何能够独身行使四方？如今突然要让他担此重任，怕是会辱没了君上的圣明，还望君上三思！”

    “那日你率军突入营救寡人时，寡人便见过此子，知其身手不凡，足堪当我重用。寡人既有此念，外事礼仪自不用大夫cao心，只是另有使命，需托付一武艺通达之人才能放心。此事关切重大，你也不必着急答应，回去与你家小郎君慢慢商议便可。不过，于你，寡人倒是有一要事相托，还望大夫万勿推辞！”

    士蒍受国君密令深夜入宫，本就满腹狐疑，如今见到国君，听到的话里又总是藏了三分，更让他感到疑窦丛生。如今既已在此，想要退却自是不能了，便只好略带迟疑地回应道：“君上吩咐便是！”

    “河阳之战以来……”国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士蒍的眼睛，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寡人一直有些疑问无从解惑，不知大夫可曾也有过同样的疑问？”

    “恕臣愚钝，不知君上之疑从何而来？”

    “寡人与秦军遭遇之时，你是如何知晓的？彼时公族之师距离寡人不过十里，却对寡人身处险境充耳不闻，为何只有你孤身前来相救？便是事先未曾发觉，远远看到扬起的尘土，也该有所疑虑才对。既然你能够意识到寡人有危险，为何其余人却从未考虑过？你前来相救寡人之时，途中可曾遇到他人？你可与他们讲过你的疑虑，对方又是什么反应呢？……”

    因是有伤在身，国君说话的速度并不快，这一连串的提问，中间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停顿。但在士蒍听来，却感到有如雨打油纸伞、珠翠落玉盘，端是耳不暇听、心不暇记，连头脑都是发懵的。等国君的提问结束，他的头脑中更是一片空白，之前的问题一个都没有记住，更遑论要给出答案了。

    不过，国君似乎并不想急于知道答案，见他心中起了疑问，便郑重其事地说道：“等了你这么多天，寡人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不知道大夫可能找到准确的答案？”

    ……

    从公宫离开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看到父亲忧思重重的样子，士缺心中倍感不安，便一再询问其中的缘由。士蒍只感觉心中压抑，脑海中反复回味着刚才的对话，竟连儿子的叫唤都未曾理会。回到家中，更是一个人埋在房中思虑，任凭旁人怎么叫都不开门。

    此次出征讨伐戎狄，晋军原本是大获全胜，所获人口、牛马、各式器物数不胜数，据称为侯缗余孽的公子华更是被当场诛杀。国君兴之所至，命各师旅帅原地修整三日后，带着族中子弟各自回国。众人皆为此次大捷欢欣鼓舞，自然也就少了防备，只等着渡过大河便能庆功封赏了。谁料在临近大河之时，国君带领的车马竟在芮国境内突然与秦军遭遇，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注：据《史记·晋世家》“五年，伐骊戎，得骊姬、骊姬弟，俱爱幸之。”又据《史记·秦本纪》“（宣公）四年，作密畤。与晋战河阳，胜之。”晋献公伐骊戎及秦晋战河阳事发生于同一年，但具体细节未知，故本书将两件事作艺术化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