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三章：游余之忧

    辞别了小公子后，游余（庄族游氏）命舆人驾车直奔武宫而去，行至武宫两里外的积水巷，便见到了密密匝匝的人群。这其中既有随军出征归来的战士和力役，也有前来寻找故旧的国人，亲人见面格外欢喜，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又哭又笑的人群将武宫周边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让游余无法前进一步，无奈只好弃了车去，徒步穿越拥挤的人群。

    眼下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武宫前的广场上原本覆盖了厚厚的积雪。一时间车马喧嚣，行人往来踩踏，地上积雪与泥土糅杂起来，使得原本整洁的街巷突然变得泥泞不堪。还未走到广场，游余的脚上便带上了厚重的泥土，以至于行走起来都十分吃力。

    武宫西南角持戟的护卫是公孙勉（庄族成氏）的族兵，与游余恰好相识，稍稍寒暄几句便将他放了进去。广场的四周停着载满了囚笼的重车，囚笼中所关押的都是狄人装扮的武士，这些人虽目光凶狠，但经历了多日的寒苦，此时也大都萎靡不振。与之相比，车外的力役虽衣衫单薄，却都热火朝天地喊着口号，奋力将囚笼从车上卸下，时不时地还有笑语传出。身穿甲胄的士兵有的持戈巡行，有的则举着火把在旁相互打趣，也有些正与力役聊一些粗俗不堪的闲话。

    再往里走便到了武宫的宫墙外，四十乘战车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外。游余从中穿行而过，间或有人上前打招呼，他都一一谢礼。一直走到了宫门之外，游余才停下脚步，倚在墙边磕打沾在鞋上的泥巴。

    “兄长为何才来？”正当此时，有一位冠上插着鸟羽的小将军昂首迎了上来，面上满是得意之色。

    此人正是公孙郑（桓族富氏）的长孙富辰（字子明），出征前曾与游余争夺司马子申（公孙枝父亲公子宜，字子申，族人以其字为氏，故为庄族申氏）车右的位置。公子宜命董因占卜，富辰得到了吉卦，因而如愿出征，此时见到游余自然倨傲得紧：“兄长此次未能出征，弟弟实在是替你感到惋惜啊！且不说战场上所获的器物丰厚，光是那千里冰封的盛景，便足以令人心神旷达。这次回来，我特地向君上讨要了几件战利品，你若有喜欢的尽管开口，弟弟自然是不敢吝惜的！”

    “既是你立功得来的，我又岂敢夺爱！”富辰只管轻佻地炫耀，游余却顾不得理会，他用脚在地面上来回搓了搓，便向富辰作了一揖，向宫院走去。

    院内执戈的武士肃穆而立，见到有人进来，便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射过来，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若是寻常人家，光是见到这如炬的目光，便已经不寒而栗了。游余常常跟随父亲进宫，对此也算习以为常，但每每从中趋步走进，心中也还是会感到慌乱。倒是富辰从不畏惧，他跑步跟了上来，笑语连连地挽起游余的胳膊，昂首阔步地进了大殿。

    武宫的正殿名曰“绍武殿”，取接续武公宏志伟业之意。此时虽已是午夜时分，殿内却灯火通明，一众位叔伯兄弟皆身披甲胄，聚拢在殿宇的各个角落。有人信马由缰闲聊是非，也有人纵情畅饮连声叫骂，有人嬉笑展颜欢乐开怀，自然也有人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场面一片喧闹嘈杂，以至于连富辰在耳旁的笑语都听不真切了。

    游余在人群中茫然四顾，没有找到父亲的影子，于是便又到别殿去寻找。两人在几座殿宇间穿梭了几个来回，依旧一无所获，当他再次从绍武殿走出时，迎面撞到了荀大夫（荀息，姬姓荀氏，外来贵族）。两人这么一停步，跟在荀大夫身后的宫宰膳夫也都撞在了一起，他们手中所捧的浆水rou汤呼啦啦洒了一地。游余见状急忙作揖道：“问荀大夫安！怪我走得急了！”

    “小君子别来无恙！”荀息恭敬地应道：“今日人多事杂，是老夫唐突了！”

    游余心中慌乱，只与荀息简单推辞了几句便忙不迭地问道：“敢问荀大夫，可曾见到我的父亲？”

    富辰这才知道了他的用意，便讪讪地笑道：“想不到兄长竟然还离不得父亲啊！”

    “司寇大抵是与君上在一起，但具体在何处，老夫便不得而知了！小君子若是着急，老夫派几个人帮忙打听一下便是。”

    游余扫视了一眼那些抬着汤簋浆卣的内官，讪讪地笑道：“不必了，我自去寻找便是！”

    “既如此，老夫便不打搅了！”

    辞别了荀息，游余正打算再到别处去寻，富辰却贴到耳边喊道：“你若是寻人，问我便是，何至于要在这里来回找寻呢？”说罢，他便强拉着游余七拐八绕地到了一处馆阁。

    这处馆阁有三层楼，原是先君武公的寝阁。武公在世时，新城北部的宫殿便已落成，但因在新的寝宫中睡不安稳，便又搬回了原来的住处，一直住到去世。新君即位后，将旧宫殿改成了武公的宗庙，这处寝阁自然也就闲置了。如今忽地教人聚拢在此，更加印证了游余内心的猜测。

    游余（庄族游氏，字子丰）跟在富辰的身后走进寝阁，见父亲正垂首坐在国君身侧，这才稍稍舒了口气。随侍在旁的还有宗伯韩否（桓族韩氏）、司马子申（庄族申氏）、富辰的父亲富顺（桓族富氏），更有叔父公孙满（庄族游氏），以及公孙开、公孙勉、公孙职等一干公族。比起外面的喧闹场景，这里虽也聚集了不少人，却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进得门来，游余便拱手站立一旁，就连富辰也俯首帖耳，大气都不敢出了。屋内的炉火烧得通红，再加上刚刚一直来回穿梭，游余的双颊竟不知不觉地冒出汗来，富辰也在一旁悄悄地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屋内没有人敢于打破这死寂般的宁静，游余自然不敢多言，便只顾低着头盯着从脚尖流出的泥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游余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轻轻地触碰自己，扭头去看时却见富辰正向自己甩眼色。循着富辰的眼神看过去，游余瞥到父亲正盯着自己，心中便一阵发憷，随即又迅速低下了头。片刻之后再抬起头来，见到的依然是父亲如炬的目光，想来总得说些什么才好。他在心中翻江倒海盘算了许久，一时间又是大汗淋漓，连着张了几次口都没发出声来。

    眼看着父亲的目光越来越急促，游余心想这一关是不过也得过了，便鼓足了勇气清了清嗓子。正当他要开口时，却见到倚在矮几上的国君突然直起身来：“是游余啊！寡人竟没发觉你什么时候进来了。”

    屋内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射了过来，让游余感到十分不自在，但也只能趋步向前，向国君跪拜道：“问君上安！侄儿也是刚进来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