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人之影

    这群人称自己为“人之影”，总共六十四人。

    到目前为止，他们的态度还算友好。凌骁刚刚花费了二十几个小时，和人之影交谈，细细观察他们。遗憾的是214短时间内无法掌握这群人的语言，只能在交流中被排除在外。不过凌骁会尽可能地替她翻译。

    凌骁对自己凭空掌握的这个新技能十分满意，他现在已经能和人之影们无障碍地沟通。说是“无障碍”，其实有点夸张，因为他们的行事逻辑凌骁实在难以理解。有时候光是跟上他们的思维，就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人之影是不睡觉的。

    光是这点就让他诧异，三天缺乏睡眠就已经让他难以支撑，这帮人居然二十四小时保持清醒。

    于是凌骁试图询问他们，用上巧妙的技巧，又小心，又慎重。他搜索自己的大脑，却发现在他们的语言中压根没有“睡眠”这个词，这点倒是不让人奇怪。他询问了最简单、最实际的问题，然而一天下来，得到的回答仅仅是一个又一个谜语，凌骁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最后他身心俱疲，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山坡上的尸体，怎么回事？”

    琶婕优雅地坐在石头上，长袍一如既往地裹住全身，像极了旧世界的贵族，却对凌骁数小时喋喋不休的追问没有丝毫不耐烦。

    “他们，旧的。我们，新的。”她指指远处的山坡，又指指自己，说。

    “旧的就会死吗？”凌骁问道。

    “是的。”

    这是他今天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明确答案之一，算是有了重大进展。

    既然可以不眠不休，拥有更长的可供支配的时间，凌骁很想知道人之影每天都在做些什么。观察的结果是，他们整日整夜地从事着某种没头没脑的编织工作，把收集来的一种干草拆成纤维，再织成网。但是织成的网一点用都没有，只是成堆的被放在那里。

    简直匪夷所思。

    凌骁想起以前在书里读到的古老传说，无意中闯入的外来者被原住民当作他们土地上的“神”，直到他难以忍受，在树上吊死了自己。

    这本来是个挺好笑的故事，直到他们自己置身其中。

    “他们为什么会死？”他问。

    “他们，旧的。我们，新的。”琶婕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村里有孩子吗？”

    “会有的。”

    “你们会怎么处置我们？”

    “你们会追随祂。”

    “‘祂’是谁？”

    “祂就是祂，不可言说的存在。”

    凌骁点点头，实际上完全没懂。

    他问214是不是应该离开，她却坚定地摇头。她坚持认为，即便要走，也是在彻底弄清楚这里的秘密之后。毕竟这是他们找到的第一种可以交流的生物。

    这一日，在日落前，凌骁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原本像浅浅地睡个午觉，哪知道一睡就是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头昏脑胀，还是214把他叫醒的。

    峡谷和黄昏的和鸣刚刚开始奏响，上升热气流的风声刮过岩脊，在山谷处尤为响亮。狂风穿过石头裂纹和夹缝，形成天然的哨音，尖锐而哀婉。唯独缺少了人声，尽管村民们寡言少语，但也不应该如此死寂。

    有什么不对劲。凌骁甩了甩头，摆脱梦醒时的迷幻，花了五分钟才意识到，整座村子被遗弃了。每一个茅屋都空空荡荡，每一条小道都杳无人烟。凌骁和214先是惊慌，随后很快冷静下来。

    他坐在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上，右手托住下巴，猜测“人之影”们是不是进行了某种大迁徙，抑或是大逃亡？

    白日在山脉背后隐去，狂风的演奏终了，漆黑的夜幕重新占据了天空。

    空荡的村庄让人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一般。峡谷的北面在下雨，隔着山脉都能听见导雷树森林发出的轰鸣，那是成千上万雷暴的怒吼，低低的云层在高空风的吹拂下分出裂痕。峡谷内部却恰恰相反，一切都悄然无声。

    凌骁听见背后传来声响，他转过身，六十四个人之影正站在他们身后，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他们极为整齐地排成一排，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一切如常，什么也没发生过。凌骁向他们投去询问的目光，不出所料，没有人回答他，向他解释这一天他们出去做了什么。

    人之影井然有序地回到自己的茅屋中，没有光。

    凌骁可以想象得到，这些村民回到茅舍后坐在那里，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前方。

    这些人之影更像是某个巨大机器的一部分，某个更宏伟计划中的一环，而不是独立的个体。他们像是服从着来源不明的命令，忠实地执行任务，至于智力、意识、思考，都不需要。

    凌骁和214并没有马上回自己的茅屋，而是沿着人之影走过来的方向前进。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到峡谷的下游，河流在此冲刷出一个断崖，流水坠落形成一道瀑布。流水坠向深渊的地方，有几条藤蔓悬挂到下方几米处。粗略估计，瀑布的落差有数百米，而且下方的水面很浅，落下去必死无疑，不可能有办法安全地下到它的根部。

    但这是人之影来回唯一的路。

    一切都讲不出个头绪。而且他有些恐高，从顶端望向深不可测的瀑布下方，让他两腿打颤。凌骁拉着214急忙走了回去。

    夜晚的村庄除了没有阳光以外，和白天没有什么不同。昼出夜伏的生活规律在人之影看来完全不存在，即便是在深夜，他们也依然持续着劳作，继续做他们不是事的事，仿佛编草绳、结草网就是这世上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事业，尽管凌骁看不出意义何在。

    凌骁曾尝试和他们交易，给了他们一些小饰品。他们一声不吭地拿了，发现不能吃，就随手丢在了地上。

    为了不落人后，214一直坚持从凌骁这里学习人之影的土著语，她很聪明，非常聪明，可以说进步神速。

    尽管过了快一个星期，凌骁依然无法分辨年龄。人之影的脸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医院的科普书籍里见过的那种视错觉插图。有时候，琶婕的脸无疑是张约莫三十岁女性的脸，古铜色的皮肤光洁而成熟，下一秒，那种成熟的感觉竟荡然无存了，变成了十几岁的稚嫩模样。她的声音也是一样，非常轻柔，柔和而缓慢，毫无年龄辨识度。除了脑子不太灵光以外，琶婕如果生在旧世界应该是一位十分受欢迎的女性，应该吧？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知道，人之影每七天就会离开村子一次，前往瀑布和悬崖下方的某处，一个周期正好是旧世界的一周。

    “你们爬到悬崖下面做什么？”凌骁问。

    琶婕看着他，脸上依然是那种柔和的、白痴的、天使般的笑容，他开始感到厌烦。

    “去变成新的。”她回答说。

    “什么意思？”凌骁绞尽脑汁推测这句话的含义，“是去祭祀吗？还是拜见神祇？”

    没有回答。

    凌骁深吸了一口气，他对琶婕木偶般的反应极为不满，极力按捺住爆粗口的冲动。说来也奇怪，本来只有萧凌会爆粗口的，没想到凌骁也开始向他靠近。

    “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去。”他想了想，说道，“下次你们下去的时候，带上我吧。让我加入你们。”

    “不，你不能。”琶婕面无表情地否决了他。

    “如果我自己爬下去呢？”他追问道，“会怎么样？”

    “我们会杀了你。”

    “什么？”

    “人之影会把你摁在草地上，割开你的喉咙，划破你的胸膛，让血液四处涌流。把你的心脏挖出来，直到它不再跳动。你的眼珠会滚落一旁，你的惨叫将划破天空。”

    说这话的时候，琶婕的神情和语气没有丝毫变化，轻柔、白痴，像天使一般。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