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四)
; 黄昏之后,章惇轻车简从,悄然来到王安石的府邸。..(_)只要两边消息一通,确认了边境上辽人的动向,萧禧便立刻会开口索要岁币和土地!” 王安石摇了摇头,理由还是稍嫌牵强了一点,“兴灵的辽人迁移过来不过一年多,还没有这个实力。” “相公,银夏路可是有个种谔!”章惇急忙又道,他自问找了个好借口,“没有一个宣抚使,如何能拉住这匹劣马的笼头?” 种谔的脾气和性格,王安石也有所了解。好歹是天下排在前几的名将了。章惇说的话,还真是一个好理由。挡回辽人的贪欲,这是现在朝廷想要做到的。但打得过分了,将战事扩大,却也不是朝廷希望看到的。这样一来,好战的种谔就是一个由糖块包着的毒药,吃在嘴里很甜,但外面的糖块没了,毒药可就出来了。只是临阵换将,却更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想了一想,王安石道:“薛向呢?他怎么看?” “薛子正也是觉得这样比较好。”章惇回道:“而且他还建议说最好在关东修一条轨道,与关西的宣抚司相配合,共同来压迫辽人。” “轨道?”王安石眨了一下眼,今天的‘惊喜’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铁轨还是木轨? “如今都已经是铁轨了。”章惇放松的笑道,“京城的码头上全都是铁轨车。” “不是说铁轨长了就有问题吗?”王安石对铁轨依稀有些印象。 “那是之前的事了,是因为不知道热.胀冷缩这个道理的缘故。”章惇解释道,“凡物遇热而胀,遇冷而缩,铜铁五金之物尤其明显。京城的码头上一开始,一段段铁轨都是靠得很近,如同木轨一样。但之后换季时,铁轨不是两头相接挤在一起,就是缝隙扩大。从此之后,每一段铁轨和铁轨之间,都会留下空隙。具体的间隔,都有经过验证。”他又苦笑了一下,“这个道理玉昆似乎事前就知道了,但他偏偏不说,直到出了事,才诱导人去探究其原因。” 王安石深有感触的点了点头,以他对韩冈的认识,这种事自家的女婿多半做得出来。 几声喟叹,他又道:“河北铺设轨道,陕西设立宣抚司,的确能让辽人知道中国决不妥协的决心。” “相公误会了。”章惇急忙更正道,“不是河北。” “不是河北?!” “关西设宣抚司,河北再开始修建轨道,未免显得咄咄逼人,万一辽人以为朝廷准备开战,反而就没了转圜的余地。”章惇基本上就是将韩冈之前说的话转述出来,“而在京东沿着汴河铺设轨道,配合起关西的宣抚司来,对辽人依然是警告,却不会显得过于锋锐。而且多了一条宿州至东京的铁轨,对补充汴河运力不足也是一件好事。同时河北轨道太长,几近千里,而宿州至东京不过六百里,于途需要跨越的河川少且窄,也简单了许多。等有了五百里以上轨道的经验,下一步才是近千里的河北轨道和从京兆府到京城的轨道。” 章惇一口气说完,王安石只是点头,却不言可否。 他心中暗叹,章惇、薛向和韩冈其实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却是正好利用吕惠卿的私心来为己谋划。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王安石沉声问道:“子厚,你可知道蔡持正午后入宫时说了什么吗?” “知道一点,但并不详细。”章惇点头,这是他出宫前听到的消息,只有一句话,要想了解更为详细的内情,就要等到明天了。不过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蔡持正希望让成都府路的蔡延庆改判京兆,这个人选并不差。经历也好,能力也好,都是上上之选,如果仅仅是稳定京兆府的话,也是足够了。不过蔡延庆帅长安,绝比不上吕吉甫任宣抚使更能压得住阵脚。枢密使兼宣抚使能控制得了环庆、泾原和银夏的兵马,而区区一个永兴军路经略使,则远远不够资格。而且陕西宣抚司成立,也能警告辽人,中国已有防备。正如弦高献牛酒于秦师,甚至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章惇说了很多,但王安石仍是半点不信。 他可是在京内京外做了几十年的官,朝堂和地方的政务、刑名、军事、人事,哪有他不熟悉的?如今虽没了与后生晚辈周旋的精力,心境也远不及过往,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眼力退化了。 王安石不信韩冈会担心争不过一个契丹人,也不信韩冈会在与萧禧的交锋中落下风,他太了解自家的女婿了,前面章惇帮他说的理由仅仅是借口。自家女婿应该只是单纯的希望参与编纂了《三经新义》的吕惠卿在外面待久一点,在自己和程颢进入资善堂后,京城里再多一个能拉下脸皮来坏事的吕惠卿,对气学的压力就未免太大了一些。 同样的道理,其他人皆是有自己的盘算。拿出来的理由,看起来再怎么冠冕堂皇,或是听起来如何如何的推心置腹,其实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王安石看得很清楚。花白的双眉微垂,昏黄的老眼中投出来的目光,却比年轻人更为犀利。 蔡确阻止吕惠卿留在陕西,是不希望多上一名东府的同列——若是吕惠卿在关西立了大功,不是不可能被晋升为第三位宰相。韩子华已经老迈,但吕惠卿英气勃勃,正当盛年。一旦他立功后做了宰相,凭借过去在朝堂中留下来的人脉,经历太少的蔡确会被他完全压倒。 吕惠卿是想多立功勋,以便回京后能压得住章惇、薛向,乃至游走于外、但影响力犹有过之的韩冈。如果机缘来了,功劳再大一点,甚至可以直入宰相班。这可比现在就回来,被章惇、薛向、韩冈三人联手挤兑得没处站要好。而且御史台人事更迭剧烈,吕惠卿旧日能联络得上的御史全数出外,一旦与其他早早便在京中的宰执们争执起来,局面将会极为被动,这当也是他不选择立刻入京的缘故。
薛向的盘算则多出于私利。在六路发运司中,薛向的势力盘根错节,纵然离任已久,依然可以借助旧日的人脉遥遥控制。对其他发运司、转运司,他也同样有着不小的人脉。不过在轨道出现后,在水路转运以外又多了一个同样便利的选择。以薛向的眼光和见识,多半是看到了轨道大兴的趋势不可避免,为了在一开始就获得对轨道运输衙门的影响力,便主动开始寻求cao纵轨道修筑工程的机会。吕惠卿的奏章给了他这样的一个机会,所以他拿自己的支持跟章惇、韩冈做了交换。 至于章惇……王安石暗自冷笑了一下。 西府之长长期在外,枢密院中必须有知兵的名臣主掌内事。但缺一个进士出身的薛向;尤在河北镇守的武将郭逵,都不可能入选,章惇是眼下唯一的人选。但东府现有两名宰相,枢密使吕惠卿一旦留在陕西出任宣抚使,若是只有两名枢密副使出掌枢密院,只会导致轻重失伦,内外失衡的局面。就天子和皇后而言,必须提拔一位地位相当,至少相近的主官。 判枢密院事、枢密使、知枢密院事、枢密副使、同知枢密院事、签书枢密院事、同签书枢密院事,前三个为正任,后四个为副贰,西府执政的名号这样按地位高低一级级的排下来,时任枢密副使的章惇,他盯上的是与枢密使近乎平级的知枢密院事,在吕惠卿不在的时候以知枢密院事来主管西府内部事务。 吕惠卿的奏章传来也不过半日。只在半日之间,这些后生晚辈——好吧,与自己年岁相仿佛的薛向可以不计入在内——就已经做好了各自的盘算,甚至联合了起来。王安石也不免兴起一股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 但看着面前神色诚挚谦恭的章惇,王安石脑中又不由得冒出一句老杜的诗来: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