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瑞雪兆丰年
十一月份，秋天的凉风渐渐开始转为冬日的寒气。 但莫家村的孩子们并不在意这其中小小的变化，或者说完全没有感觉，毕竟如何吃饱穿暖向来是大人们该考虑的。上树下河，遛狗捉鱼仍旧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乐趣。 临近午时，几个七八岁的小孩仍旧在村北的小河里弯腰摸索，尝试着能不能为午饭加一点荤腥，吃饱的人总想着能再吃好一点。 时不时地，几人之间就会爆发出一场泼水大战，爹娘的怒吼和棍棒早就抛之脑后。 其中一个小孩隔一会儿就会看向岸边，待看到熟悉的身影仍在原地，就再弯下腰寻觅。 距河边百米，大树的枝干上已经没有多少叶子了，冬日对花草来说是灭顶之灾，对久经岁月的大树却只是一场蛰伏，下一次的荣光，就在三个月之后。 树下，一个小孩儿靠着树干闭着眼假寐，身形有些瘦小，皮肤倒是很白。 一阵凉风吹来，小孩儿只是缩了缩身体，没有睁眼，自然也没有发现他的面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一道人影。 这是位老者，满头鹤发并不约束，整整齐齐地散在肩背之上，颌下一缕白须微荡，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称得上是驻颜有术，想来年轻时也是位风流倜傥的人物。 老者一身玄色袍服，负手而立，注视着树下的小孩儿，眼神中有一丝探究。 莫家村的位置有多偏僻？每年来收税的小吏总是要和村长抱怨上几句，这时候村长就会惯例递上几串‘孝敬’，感谢大人不辞辛苦来拿走税粮。交完税粮的莫家村还能维持着自给自足，遇到好年景，还能存下来些余粮，幸运的是，莫家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遇到大的天灾，算得上是安居乐业。 老者这样的人物，与平凡的莫家村之间，是不可能产生什么联系的。 莫小二靠着树干，努力地让自己‘自闭’起来。 他有一个秘密，他可以记住所有‘感受’过的东西：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摸到的，所有的一切都能完完整整地记在脑子里，不会忘记。而当所有的信息在脑子里整合起来之后，他的感知会更为‘深刻’，万事万物在他的感知里是另一番样子，到处都布满了‘光点’：它们被花草树木自大地中汲取，运送至叶尖；它们在村民们的身体里流转，有人明亮有人暗淡；它们在夏天升腾，在冬日里沉降。 莫小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看到这些，他也没有精力去考虑，因为，这个‘能力’是有副作用的：头疼。 他的头总是很疼，不是外伤，是一种脑袋里边的疼。自出生起，这样的疼痛持续了五年，有时候轻，有时候重。睡觉的时候最轻，和人说话的时候最重。依靠疼痛轻重变化的规律，他摸索出了一种减轻疼痛的方法：自闭——不去接收那些信息，截断自己与外界的连接。 这个方法是他在三岁的时候想到的。 刚出生，他因为头疼，哭声总是止不住，父母的心情由喜悦到担忧再到厌烦，村民们说这是惹了神鬼。 两岁，经年累月的痛苦脸色让一家之主的爷爷大骂晦气，村民们说这是多灾短命的面相。 三岁，拿破布蒙眼睛，拿棉花堵耳朵，天天躲在床上的他被哥哥拖出去给伙伴们观看，村民们说这是要变瞎变聋了。 五岁，也就是现在，他的行为已经趋于正常，不再借助于外物就能勉强达到自闭的状态，村民们已经忘记了村子里有个‘怪小孩儿’，遇见了最多用怪异的目光瞥一眼就匆匆而过。 五年，是个漫长的过程。有时候，莫小二会想一想与感知无关的东西，这对于缓解头疼很有效，比如说死亡。莫小二没有见过死人，他只听过父母谈论村子里逝世的长辈，他们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爷爷听了这话大发雷霆，骂了父母一顿，莫丰年看得出来，爷爷是在害怕，害怕死亡。 莫小二不怕，他在想：‘死了的话，头疼是不是也没有了？’ 自闭的莫小二突然感觉额头上有一点凉意，睁开眼，抬手在额上一抹，半片雪花在指尖融化。头疼加重，他感知到指尖处一些细小的光点因为自己的体温正缓缓升起，同时，稍大些的光点也密密麻麻地飘洒了下来，覆盖了他整个感知范围。 “下雪了！下雪了！” 河水里的孩子们看到了雪花，欢呼起来。 莫小二重新闭上眼，面色依旧。 至于那位老者，早在第一片雪花落下之前，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 莫家村下雪了，这是件大好事，因为一场雪往往预示着来年的丰收，村子里唯一的秀才逢人便要说一句‘瑞雪兆丰年’。 村民们其实不懂什么‘瑞雪’，他们只相信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经验：积雪寒冷能冻死害虫，雪水融化，能滋润秧苗。但这些不妨碍他们把‘瑞雪兆丰年’这句有格调的谚语与朴实的土话结合起来，说出一番以“常言道：瑞雪兆丰年……”为开头的独特见解，以展示自己在种地这方面的能力。 总之，所有的村民都相信，明年一定有个大丰收！除了那群只在乎谁的雪人更高的孩子们。 村长也是这样想的。 雪花就在众人的欢声中一直下呀下，下呀下…… 下雪的第一天，村长心情大好，在院子里挖出一坛陈酿，小酌一番。 下雪的第三天，村长冒着雪到田间地头用手量了量积雪的厚度，满意地点了点头。 下雪的第六天，村长有些坐不住，在屋檐下走来走去，看着雪花飘扬。 下雪的第十天，村长慌了，村里面有几家村民的房子被雪压塌了。 下雪的第十五天，村长病倒了，额头guntang地说着胡话：“雪灾，雪，灾……” 莫家村好似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被。小孩儿和女人留在各自家里围着炉火取暖，男人们则‘跋山涉水’聚集在村长家里商议着怎么解决问题。 人影攒动，却无一人开口，这难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因为没有人见过持续半个月的大雪，而且丝毫没有停下的征兆。压抑感笼罩了全场，终于，有人爆发了。 “瑞雪兆丰年啊，秀才，你说这瑞雪还要下到啥时候？你有文采，给老天爷写个诗，唱个曲儿啥的，看看能不能让这天杀的雪停了！” “哼，有辱斯文。” “莫老三，你别在这儿阴阳怪气儿地，刚开始飘雪的时候，你吹地可比谁都欢，你的七亩二分地来年还能留多少粮食算过没有啊！” “怎么着比你那三亩地留的多！俺肯定饿不着老婆孩子，你嘛，呵呵……” “莫老三，你找打是吧！” “来呀怕你呀，怕你俺就不叫莫老三！” “……” 刚刚还一片死寂的屋子里立刻喧闹起来，趋势愈演愈烈，所有人都在发泄着，像是要把这半月来没说的话全部说完。 躺在榻上的村长病得更厉害了，吵闹的声音让他的头更晕乎了，他想要制止，却是有心无力。 迷迷糊糊地，某一刻，满屋粗俗的声音里渐渐响起一道清脆的童音。粗俗的声音渐渐消失，清脆的童音愈发清晰：“外边来了个仙人，外边来了个仙人……” 一个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挤了进来，是村长的小孙子。 村长知道这个世界是有仙人的，他也知道仙人是不会来莫家村这种小地方的。 ‘难道是哪里来的神棍来打秋风，顶着齐身的积雪来这儿，也真是难为他了。’ 村长苦中作乐，暗自嘲讽。然而，当村长被人搀着走到院子里看到来人时，他就知道：仙人真的来了！ 须发皆白，玄色袍服，最重要的是踏雪无痕。踩在积雪上，老者是比村民们高了半个身子还多的，自然而然地是俯视着所有人。 “扑通，扑通……” 村长率先跪了下来，周围的村民们也醒悟般跟着跪了一片。 “不知仙长驾临莫家村有何要事，若有小人帮得上忙的，仙长尽管开口！我莫家村必定，竭尽全力！” 村长近乎嘶吼般说出这番话，没有去祈求仙长救救莫家村，这不是自己这等凡人能主动奢求的。 “雪灾，本尊可解。” 轻飘飘地一句话在所有村民的耳边炸开，然后便是震惊，激动，叩首，口呼慈悲。 “要一个孩童，做祭品。” 又是一句轻飘飘的话，所有人都呆滞住了，感恩戴德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一时间，只有风裹着雪花‘呼呼‘的声音。 数息之后，村长猛地将头磕在雪地上，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求，求仙长体谅，待我等商议一番，选出‘祭品‘。” “一刻钟。” 下一刻，老者的身影消失不见，在场的村民都还愣着，村长的头埋在雪地里保持着叩首的姿势。 良久，村子的小孙子爬到村长耳边说了一句：“爷爷，仙长走了。”村长的身子立刻软瘫在地，身边的村民如梦初醒般搀着村长回了屋里。 …… 村北，小河的轮廓早就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纯洁而单调。那棵大树也被‘腰斩’，低矮了大半。 玄服老者的动作与神态都与半月前一般无二，甚至是站立的位置也一样，只是被积雪堆高了许多。 老者不是个恶人，对于凡人的性命不感兴趣，当然他也不会同情心泛滥，不远万里来一个偏僻的小村庄给他们解决天灾，虽然这天灾对他来说翻掌可解。 他是为那个孩子而来，恰巧遇见了这场‘瑞雪’而已。至于说‘祭品’，就当是一个几百岁的老人的一个恶趣味吧。 地上的雪又增了一层，老者周围渐渐形成了一个微微凹陷的雪圈。 “仙长，仙长……” 呼唤声从村子里传来，老者没有消失，反而是袖袍一挥，搅乱了雪花的轻舞，一个五花大绑的小孩儿出现在老者对面，是莫小二，他成为了‘祭品’！ 对于很多事情，莫小二都能保持平静。就比如今天父母叫他出来，把他的眼睛蒙上，耳朵堵上，又用一根麻绳将他捆了个结实，或许是因为他平时不怎么说话，他们忘记了堵他的嘴。 莫小二习惯性地进入自闭状态，这次格外地容易。 这是要把他扔了省下点口粮，还是要直接把他当做口粮呢？总归是要死了的。死了，头是不是就不疼了？莫小二默默地想着。 良久良久，某一刻，在莫小二的感知里，万籁俱寂，一股酥麻感席卷全身，他的头不疼了！ 同时，身上一松，莫小二能活动了，他摘下眼睛上的黑布，掏出耳朵里棉花，努力地去看，仔细地去听。 雪，树，老人。 没有光点！没有光点！ 莫小二第一次笑了，他很开心，笑得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大雪在老者挥袖之后就慢慢地停了，远处传来村民们的欢呼声。 老者看着眼前又哭又笑的小孩儿，平静地都眼神里有了波动。 “叫什么名字？” 老者的话让莫小二清醒过来，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捧起积雪，对着脸使劲地揉搓着，然后用身上单薄的布片擦拭干净，亮着双眼回应道：“我叫莫小二。” “你的命不好。” “能遇见您，我的命很好。” 老者对于莫小二拙劣的奉承，不觉得厌恶，一个五岁小孩儿而已。 “想知道你为什么头疼吗？” “想！” “一个人天生由两部分组成：rou身和神魂。修行之人凭借功法，吸纳天地灵气，滋养rou身和神魂，一步步走向强大。修行的九大境界：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返墟，合道，大乘，渡劫。前三境炼体锻魂，壮大己身；中三境在炼体锻魂的基础上化神魂为元神，可离rou身而不灭；后三境身，魂，灵，三者合一，自成造化。” “而你天生身，魂一体，却没有功法凝聚灵力以作调和，你所感知到的东西超出了你能承受的范围。” “天生身，魂一体在修行界是有争议的。有人觉得这是天生后三境的天赋，也有人觉得这是彻彻底底的畸形。直到现在，还没有哪一个天生身，魂一体的人真正成长为后三境的强者，他们大多都夭折在幼年期，即便是有强大的修行者强行压制，也难善终。” “你很有悟性，靠着自我封闭活到了现在。不过，在不远的将来，你同样会无疾而终，自我封闭不可能救你一辈子。” 老者讲了很多，莫小二大部分是听不懂的，他只明白自己的‘头疼’既是好处，也是坏处，而且像自己一样情况的人都死了！ 莫小二长出一口气，缓解了症状，又知道了困扰自己多年问题的原因，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至于说对死亡的恐惧，莫小二很清楚眼前气场卓然的老者帮他是有目的的，那么这个目的没有完成前，老者是不会让他死的。 “那您为什么要帮我呢？我就要死了。”莫小二‘失魂落魄’地问道。 老者没有在意莫小二的小伎俩。 “本尊想让你成为第一个天生身，魂一体的后三境。” “可已经有人失败了……” “他们不行不代表本尊不行！” “谢谢您，谢谢您……”莫小二脸上露出喜色，他要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了！ “在此之前，还有个问题……”老者缓缓开口，眼神之中刻意地浮现一抹戏谑之色。 “你这五年来的记忆对本尊的计划来说，是多余的。” 莫丰年愣住了，多余是什么意思？ “你之前的记忆太过驳杂，于修行没有好处，这件事算得上是欺天之行，容不得半点错漏，本尊会将你的记忆全部毁掉，从新开始。” “你还要谢本尊吗？” 莫小二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有些恍惚，慢慢垂下了头。 片刻之后，莫小二抬起头，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有三个问题。” “问。” “第一，记忆消除之后，我是不是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算不上，神魂的本质不会改变，你还是你。就当做转世重生吧。” “这一世死了，下一世重新开始么。” “你这一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莫丰年沉默了，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不值得思考：“没有。” “第二，后三境的人有多强？”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抬起了右手虚托在空中。下一刻，方圆十里的积雪开始震动，漂浮，疯狂地朝着二人上方聚集，压缩。数息之后，一柄庞大的雪剑在二人上方的空中成型。老者右手微微向下一压，那雪剑便直直地向着地面落下。 “砰。” 不亚于雨夜惊雷的声音爆发在耳边，一股股白汽蒸腾而起，留下的是一个巨大的坑洞，待来年春天，这里就要由河变湖了。 “第三，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明明可以直接……” 老者打量了莫小二一会儿，开口道：“因为本尊，是个好人。” 莫小二愕然。 老者再次开口：“而且，你看起来真的是太惨了。” 莫小二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悲伤？愤怒？委屈？ 算了吧。 “谢谢您，我的问题问完了，您可以动手了。” “要给‘下一世’的你起个名字吗？” “您真是难为我，一个五岁小孩儿能起什么好名字。” “那就还叫莫小二？” “不，换一个。嗯……瑞雪兆丰年，丰年。莫丰年？就叫莫丰年好了！” “莫丰年？是个好名字。” 老者朝着莫小二额头凌空一点，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最后软瘫在地。老者撩起玄袍包住莫小二，轻轻地将他抱了起来。 莫小二，不，莫丰年在老者的怀里睡着了。 老者转身离开，一道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几百年了，你怎么还是改不掉吓唬人的毛病。这次还是个孩子……” 老者脚步不停，数息之后就消失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