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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六)

    十二

    写完最后一个字后,陈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眼前光影流转,仿佛一下子重新回到了几十年前。

    写完这封长信,他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他轻轻地将所有的因收集起来,慢慢地吹干上面的墨迹,然后一张张地叠起来。写的时候,他只觉得落笔成竹,仿佛有无数的话语想要同林舒娓娓诉说,不觉间竟已经写了厚厚一沓。想来即使是走马观花般地潦草一瞥,也需要不久时间,本想清清白白离开人世,没成想最后还要麻烦别人阅读他的撩sao长文,而且那人还是他最爱的林舒,他不禁感到一阵歉疚。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那年林舒的丈夫突发疾病离世。得知消息后,他立马买了火车票赶回平城,他不知道他回去能做些什么,但那股回去的冲动驱使着他踏上了行程。他赶到那日,正逢着下葬,于是他就在远处看着林舒和她的女儿以及几个亲友肃穆地站在墓碑前哀悼。一个钟头之后,亲友们纷纷离去,墓碑之前只有她们娘俩落寞的身影。于是,他就在不远处,看见林舒撤下坚强的面具,扑倒在墓碑前,双手抚摸着冰冷的粗糙石刻,悲恸地大哭。雨水冷冰冰地打在她们母女两人身上,越下越大,哭声却不见低落,越发令人心碎。心碎的不止痛哭的母女,还有远远地躲在树下的陈望,她们的每一声哭泣都像一根针扎在他最柔软的心中,叫人绞拧地无声地痛着。他想要走上前去给予她们安慰,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只是把手上的雨伞请墓园的看管给她们送过去,他能做的,也就只能为她们撑起一片短暂的晴朗了。

    她们走后,陈望一个人来到了林舒丈夫的碑前,放上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菊花。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那人双眼含笑,一脸幸福地望向远方,可惜有等到女儿成家就离了人世。他本应当对眼前的男人拥有天然的敌意的,至少不应该那么平静,毕竟是他抢走了陈望最爱的女人。可是他却恨不起来,也没有骂他的心力,因为眼前这个人是林舒最爱的人。他只是有些愤恨这个人如此潇洒地离开,留下两个需要安慰又无人安慰的女人。为什么要在给予她们幸福之后又带给她们悲伤的痛苦,为什么不保护她们到最后。他甚至后悔当初任这个男人娶走了林舒,哪怕这种后悔毫无意义。放心,林舒不仅是你的妻子,她也是我爱过的人,我会替你照顾她们的。他仿佛在对墓碑里的那个人说道。

    后来几天,他去了朋友家,刻意瞒下了墓园的事,假装作为一个陌生的人对一双刚刚遭遇不幸的母女送去只言片语的安慰。而恰好朋友的闺女和林舒的女儿是同一个中学的朋友,所以他在离开前也是嘱咐了侄女时常去林舒家中陪陪母女。而后他亲自去花店买了一束纯白色的玫瑰,并循着从朋友那里得来的地址送到了林舒家门口。躲在暗处见林舒出门将花拿了回去之后,他才转身离开。

    这件事他没有在信中讲过,也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秘密,同他对林舒的爱一样,将随着他的离去消失在岁月的风化之中。

    他心底还藏着很多秘密,很多关于林舒的秘密,很多只有他一个人的秘密。他还记得,拍高中毕业照时,他躲在兴奋的人群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在画面里笑颜如花的林舒,那时他不需要顾及他人的目光,不需要烦扰周遭的声响,可以远远地、光明正大地看她,默默地见证她即将到来的自由和一个充满浪漫旅行的夏天。她好美,美得让陈望觉得空气都甘甜,美得让人想让时间就停在那一刻,停在他幻想中她只对着他一个人微笑的一刻。他从来没有在她的照片中出现过,但那个高中时代最后的夏天一定记得一个眼睛痴痴地看着人群中一个并不显眼的女孩的瘦弱男孩,在角落里坚定而幸福地笑着,目光温柔。他一生忘记了很多事,但唯独关于她的,从来不曾忘过。

    但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喂,望舒娃儿,在干嘛呢?”望舒我是给朋友家儿子取的名字。

    “没干嘛呢?找我啥事,干爸?”望舒小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毛毛躁躁。

    “叫你帮个忙,我过两天给你寄点儿东西,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你林舒阿姨,再帮我去定一束花,请店员一起送过去,花店地址问你爸要。”

    “没问题嘞。话说,干爸你啥时候有时间回来,咱爷俩都好久没见了,你是不是不亲我了。还有,我老爸天天念叨着你咧,反正你俩都退休了,要不就回平城来,小是小了点儿,但风景好物价也便宜。大不了我吃亏点儿给你养老,你给我介绍个漂亮媳妇儿,指定不亏,怎么样?”望舒小子没个正形地说道。

    “你林舒姨家佳佳咋啦?配不上你?我看你爸都快给红绳都签断了,你咋就这么不争气。”我调侃道。

    “呃……那婆娘和我命里犯冲,不合适不合适,我还得靠您老帮忙才能脱单。”他弱了气势,转移话题道。

    ……

    陈望揉了揉猛然剧痛不已的胃,勉强地答应了望舒小子今年年底回去,又故作轻松地嘱托了两句,叫他别忘记送信和买花,便挂断了电话。

    刚挂断电话,他一个站立不稳就跌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从内而外地撕扯着他的神经,像千百只老鼠在啃食着他的肌rou。没一会儿,他就浑身冷汗淋漓,面部在一阵阵地抽痛下变得惨白,干瘦乃至于开始凹陷的面颊痛苦又狰狞。此刻的他就像一只濒死的蛆虫,只能无力地蠕动着,等待最后的时刻的来临。他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慢慢地冷却,最后心脏也会停止跳动,然后全身的血液不再流动,最后他的意识完全消逝,只给世界留下一具冰凉的尸体。

    但正在屋子里玩网球的小狗听到了陈望的动静,慌忙地赶了过来。但它发现刚才还在微微抽搐的陈望已经变得安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它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舔陈望的额头,又蹦跳着将身体摔入半空扑腾到主人的身上,希望能够叫醒睡着了的主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待陈望从一阵冰冷的寂静中清醒过来时,只看到哈着气长吐着舌头坐在地上的小狗。他吃力地撑着沙发站起身来,摸了摸小狗的头,从桌子上拿了一根打开的火腿肠,掰成小块喂给了小狗。小狗开心地吃着,有时还会兴奋地咂嘴。吃完火腿肠,便冲着陈望汪汪汪地叫了两声。

    他不知道它是在说“还要”,还是“谢谢”,只是自顾自地猜测,将小狗拉进怀里,轻柔地疏理着它的短毛。是你救了我吧,真的谢谢了。我收养了你,你救了我,看来我们是命中注定的朋友啊,你说是不是。只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咱们下辈子如果还能遇见的话,我会来找你的,我们再做朋友,好不好?小狗仿佛听懂了陈望的话,缩了缩耳朵,头凑近陈望的手掌恋恋不舍地蹭着。

    陈望望向窗外,东边的太阳正徐徐向西边沉下去,白晃晃的,眼睛都快被闪得看不见了。

    他随即转头看向南方,那里是一堵没有任何装饰的白墙,谁也不知道他在往那里找什么。

    “可惜,见不到最后一面了。要好好的啊!”他嘴里喃喃地念道,眼中闪过一阵遗憾,冷漠的白墙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不解风情地呆着个脸。

    在离开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他给小狗拴上狗绳,慢慢地来到了公寓的门口。他不紧不慢地戴上望舒娃儿给他买的帽子,从门后拿过拐杖,对身后早已在家里憋坏了的小狗说道:

    “小狗,走,我们出去给你找个家!”

    十三

    翌日,当地早间报纸上有这么一条新闻:“当地时间十二月二十四日,本市著名的新闻编辑、小说家陈望先生因胃癌病逝于公寓中,享年六十五岁。根据其遗嘱,陈望先生将名下所有财产捐赠给了本市救助残障儿童的福利院。而先生的遗体则自愿捐赠给当地红十字会。陈望先生曾以处女座《情书》正式进军文坛,而后……”

    2022年3月于B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