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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二)

切的期待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太渴望见你了,离我上次见你已经过去许多个日夜了,与我而言太久了,久到好像过了很多年,对于喜欢上你的我来说,每一秒钟都像一个小时,每一刻的孤寂都像在荒原漂泊很久很久。越是寂寞难耐,越难以遏制想要见你的冲动,浓烈的孤寂就越是蚀骨般难耐。可我连你走进哪一间教室都没有看清,又如何在川流的人群中找到你,如若你我在喧嚷的街道上偶遇,只需要片刻的失神,我们便被人流裹挟着错过彼此,成为概率论里错过的无数基数之一。但我之所以还妄想着可以等到你,只是因为我心中有一种异常执着的信念,一种我至今想来仍很玄妙的信念,一种可以冥冥之中注定的天意。我一生便是要遇见你的,或早或晚,必然要喜欢上你,迷恋上你,最后爱上你,永远地记住你。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我对你的迷恋是否会随着时间的延长逐渐淡漠,淹没在高中繁多浩瀚的乏味知识中,被学校里、街道上许许多多不一样的闪烁着各种或美丽或帅气的人冲淡,甚至因为中年物理老师向我仍来的一根粉笔而打断,就像我曾经遇到过又错失了的人一样。这种感觉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袭上心头,像牛皮糖一样牢牢困扰着我,叫人烦躁、恼火,乃至失眠。是的,我失眠了,我第一次因为害怕失去一个人而失眠,那个人就是你啊。你能理解一个爱慕你的男子,一个与你毫无关联的男子,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思索着你的模样,因害怕记不起你的一切而心生恐惧,变得战战兢兢,变得如履薄冰,变得失魂落魄,变得神经兮兮。好在没有持续太久,我便得到了拯救,因为我又再次见到了你。

    那是一个困顿的早晨,刚结束数学课的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下课就跑到了楼道外大口地喘息着新鲜的空气,趁着短暂的空余感受苏醒着的晨曦。伏在生满红锈的铁架围墙上的爬山虎自由地在风中飘摇,给斑驳又笨重的厚墙点缀了大片温暖的绿色,让我想起来家中种养的大片苞谷地,每一次风吹过都能带起一阵刷刷的声响,苞谷棒子冒出的一簇簇或红或黄的缨子隐约地摇曳其间,配上田埂子上茂盛的野草,田垄间的豆苗,十分让人安心。有人将一埂一埂的苞谷啊、麦子啊、荞子啊比作绸缎,比作画卷,想来也是十分喜欢的。我还喜欢听楼道里回响的喧闹的人声,上课太沉闷了,沉闷到让人坐立难安如芒刺背。我们习惯面对难题皱眉深思,然后尝试在老师的引导下解决它,最终获得一种短暂的难以言说的精神快感,然后接着解决下一个问题。但任谁都无法一直强制自己专注地解决枯燥问题的,至少我是难以做到。我喜欢自由,喜欢听远处汽车的喇叭声,喜欢听公园大妈跳舞的伴奏声,喜欢听围墙外餐厅的炒菜声,喜欢听清风拂过耳畔的声音,喜欢听不易为人察觉的雀子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城市,我体验到了农村宁静生活不具备的喧闹和繁华,我对霓虹的灯火无比地向往,对来往熙攘的人群无比地着迷,却只愿是远远地看着听着,而不愿置身其中。我张开双手,任阳光撒在手指手掌手臂之上,继而任它撒在脸上,我就这样尽情地感知着阳光带来的让人舒爽的温热。广场上头发花白的老大爷仍专心致志地抽打着旋转的陀螺,他想必看不见学校的窗边倚着一个兴趣盎然地看着他的学生。我们之间只一墙之隔,却仿佛咫尺天涯,我在墙内,华灯溢彩的城市在外面。那时的我就应该预见我与你此后漫长岁月中的纠葛绵缠也会是这样,如果早知道结局,当时的我会不会做一些改变?

    正当我放松完,心情愉悦地返回教室准备下一堂课时,我见到了你。你挽着一个和你差不多高的女孩子的臂弯,和她有说有笑地向着我走了过来。兴许你和我一样想出来透透气,但在我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半转的身体突然像中箭般僵在空中,心脏像被重敲的皮鼓咚咚直跳,瞪大着眼睛,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你。像是生怕看错,我又立马闭上眼睛,用不知所措的手揉了揉,才缓缓睁开眼睛看向你。先是一脸地不可置信,继而惊讶,再是激动狂喜,我简直要从地板上跳起来,甚至要流出眼泪,就像崇拜了很久的名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但我脑袋里被压抑住的理智及时苏醒,压抑住了快要失控的兴奋,以至于周围的人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但是只有我知道我的心跳愈来愈强烈,周遭的温度好像一下子烧了起来,仅一下子,我的手掌、后背、额前便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喉咙在燥热起来,我只得不停地吞咽口水。看着你一点点走近,我开始盘算着要不要上去和你打个招呼?不行,尽管对于我来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我对你的外形、长相已经无比熟悉,但是对你而言,你之前从未见过我,一个陌生的人突然走上前来攀谈,你很难不把这人往坏的方向想。不,你和我的第一次见面我绝对不想让你觉得我冒昧又无礼。要不选择假装大意撞一下?不,我不想打扰你和朋友的交谈,看起来你们好像在谈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如果我刻意打断,必然会让你的心情受到影响,那绝不是我想要看到的结果。另外,你在我眼里是那样美丽迷人,自信活泼,而我呢,刚开学便被同学打趣像非洲来的土著,而后又有人叫我侏儒,我表面装作古井无波,可实际心里盘结成了一团疙瘩。我该是以什么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头发蓬乱、身材矮小、面容黝黑,我知道熏陶在诗书中的你必然心地善良,不同一般见识短浅的人一样,可这样一个长得普通,甚至丑陋的人难免受到你周围朋友的讥笑。我不想你因为你的善良被周围人嘲笑,绝对不。想到这儿,我抽抽跳动地心慢慢冷静下来,我做出了我这一生第一个现在想来既骄傲又懊悔的决定——低下头,冷着脸,贴着走廊边,迈开沉重的腿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教室,那模样定然像一只落荒而逃的狼狈又踉跄的老鼠。

    走过你身边时,我满心慌张,却又抱有一丝侥幸,希望你能注意到从你身旁走过的我,哪怕回头看一眼。只不过你没有,你笑如银铃,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这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猝然回头,我定会忐忑不安,窘迫不已,那不是我想要让你看见的。待你走远之后,我后知后觉地抓起袖子擦去额头的汗珠,整个人被一种浓稠的甜蜜包裹着,我痴痴地站在原地,脑海里回味着你迷人的笑容。不知怎么的,你走过的地方仿佛仍残留着你身上的芳香,像稻花一样的淡雅又香甜,好闻得很。那是你的味道啊,在我的鼻腔内弥漫四溢,沁人心脾,直叫人欲罢不能,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对这种味道上了瘾。

    我满心欢喜地回到教室,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等待你回来。这一次,我要偷偷地跟着你,看你进入哪一个班级,看你坐在哪一个地方。我好不容易再次遇见你,可不会再一把你弄丢。失去一次就已经让我抓狂,我难以想象再次失去你会如何。你不属于我,但我的心,我的一切,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你了。当然,这一切你不必知道,我也不会让你知道,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之前是,之后也会是。

    而现在,林舒,你将是除我之外唯一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哪怕你从未知道我的存在,我还是决定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我害怕我死之后,我在这世间一切爱过你的痕迹便一定抹除了,从来没有人知道我爱过你,连你也不知道。我早已接受死亡,但我仍是没有办法接受无人知晓我爱过你。我面对过,逃避过,越是想要逃避,却越是无可避免地落入自我欺骗的陷阱。我终究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所以在我生命的最后阶段,我决定放下所有的顾忌,将我对你的爱说与你知道。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不必找我,那时我已经离开人世。是的,我又反悔了,我就是这样犹豫不决,否则就不会在漫长的一生中一次次错过你。请允许我最后这般任性一次,为了这一次任性,我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开满热烈的夏天,也连带错过你整个的青春。

    很快你就挽着闺蜜的手走了回来,你仍是没有注意到躲在门缝之后的萤亮的双眼。我蹑手蹑脚地跟在你们身后,躲在摇摇晃晃的影子里,躲在冒冒失失赶着去上课的大家伙的身后,像是掩藏什么明明昭然若揭的东西。我看你走进一间同我所在地的班级装修风格一模一样的教室,坐在离门最远的地方,恰好沐浴在黄色围帐过滤淘喜的雏菊花雾里。我们之间明明相隔不远,但几堵无情的墙壁残忍地消杀了目光对你的念想,但是从这一刻开始,我在茫然漂流的空间里找到了你的航标,这叫人兴奋的鼓舞,让无所依存的心找到了抛锚的船坞。从今以后,无论在北极或是南极,无论在百慕大三角还是在加勒比海域,亦或是坠入马里亚纳海沟,或被吸入无底洞,总有一个船夫记得一座闪烁着微渺的光明的灯塔,那里有一个在温馨的炉火前忙碌烧饭沏茶念书祷告的女子在等待着他回家。爱上你的一刻,这颗心找到了落叶之处,找到了为所有未知漂泊而仍心有定处的理由。你手机拿着书,是一本我没有看过的小说,但是明天或后天,我手里便会出现那样一本书,我将跟随你,跟随你的思想,感受你的忧思蹙眉,体味你的欢笑明媚。你不知道的,我低头往循着不解风情的铃声往回走时,便在心里默默许下了这般祈愿。

    此后几乎每天,我都会像巡视自己领地一样走到你们所在班级的门前,像小偷似的,怀揣一种既兴奋又忐忑的心情欣赏你,如同欣赏一件绝美的艺术品,哪怕你从未属于我。

    你生得很好看,好看到我从书上看到的形容都无力地枯萎,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蝴蝶的孩子第一次见到蝴蝶时心里无加思考地应声而出:蝴蝶!像段誉第一次见王语嫣时嘴里只痴痴唤出一声“神仙jiejie”一样。语言是排在心的后面的。你让我的想象力顷刻枯竭,所有美丽的词汇都适合你,却又无法承载你宽慰的垂怜。你随手撩起一丝头发,都在我紧绷的琴弦上奏起一湖春水。那一刻,我来自人间,你只属于上天。那一刻我知道,爱你是不需要理由的,你就是理由。即使是最缜密的公式,也在你面前失去了绝对。这很不合理,不合理得就像我对你的爱。如果合情合理,那便不是最纯粹生发的爱了,那就不是人们思索了千古仍未得到答案的爱了。那时的我就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贼,想要把你每一分的美丽都贪婪地装进眼睛里,填进心包里。我享受那种无所顾忌的快感,明明匍匐在理性脚下的是我自己,却仍是像嗜好蜜糖一样迷醉于其中。

    从你身上盗来的,不止你的美丽,还有你手里翻阅的书籍。我从小读不惯文绉绉的书籍,与其沉下心读一时半刻的文章,我宁愿花上两个小时完成一张写满难题的数学试卷,宁愿耗费一顿午饭的时间解决一个看起来很高深的地理习题。可是遇见你,让我火烧火燎的心蓦地宁静下来,我开始好奇让你痴迷的东西,许久以来,我脑海里只留存有你英娥的样貌,但现在我想要有走进你的思想,感受你内心的喜悲,感受你眼里的风景。不得不承认,那时我仍抱有一丝渺寥的幻想,即或许有一天,你能够认识我,那时我能够毫不思索地说出我同你一起看过的书籍,谈论文学作品字里行间的点滴,靠近你,和你的思想一起跳华尔兹,与你的言语一起齐鸣,让你看见我炙热的心——一颗只为你guntang烧灼、黯然神伤的心。以后的很多日月里,我常常回想当初这个幼稚又有趣的决定。你或许不知道,我整个的一生,都将因这个决定而庆幸。

    此后的三年时光里,我跟着你读了很多的书,多到比我整个十八岁之前所有的的教科书和作业本还要多,多到可以摆满一整个的书架,多到我之后的一生好似从未如此充实过。你不知道最初捧着一本言情小说的我有多尴尬,尤其是我大嘴巴的同桌将它的名字在班级里大肆宣扬,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每天下课都如痴如醉地读一本文风昵哝细软的言情小说,我感觉黝黑的瘦脸像是被糊上了一层正在剥落的树皮,洗不脱又说不清楚。

    他们不会知道我与你看的是同一本书,他们不会知道的,热闹散去,没人会注意我仍是乐此不疲地读书的。我一边读书,一边幻想着另一间教室里同样读书的你,想象你温婉的神态,想像你在读到同一个搞笑情节时哑然失笑,想像你在读到催泪画面时潸然泪下,想象你在读到结尾时合书沉思,想像你同我一起在时间的静谧里经历一个个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的故事。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你坐在我右边,我双手撑着下巴,全神贯注地盯着你的眉宇,感受你眸子里盛装的一汪澄澈的善良,感受你细如白藕的手臂下情绪的脉搏,感受你真挚又慈悲的心跳。

    那是一副怎样都看不厌的光景,我真的好想好想就那样一直痴痴然地望下去。你不知道,我一个很少落泪的人,一个在家里被寄予厚望的长子,一个十六年从未知道爱情的人,不知道多少次为书中的分离而落泪而悲痛。我原先的世界荒芜一片,因为你的出现而鲜活得像一个本应该这样的人,我第一次亲吻自己心灵上长出来的草原,第一次感觉到情绪如波浪般起伏,那是一种摄人的力量,一种在我生命中掀起波澜的力量。

    你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时,我边读边想象地拾起你生命里遗落的金黄色的麦粒,那必然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你的家庭,你长大的水土,你的朋友,你的习惯,你的喜欢,甚至你走过的街道,我都很好奇。了解总是走近的第一步。现在的人就是走得太快太远,不明不白地在一起,不清不楚地分开,像玩一样,碰一碰搀一搀,而后一拍两散,一点不庄重!这是我同他们最大的不同,尽管多数时候我对他们无知无畏的勇气由衷敬佩,却也常常两面三刀地鄙夷他们无谓无为的冷漠绝情。

    当然,你读的书太多了,多到我还没有看完上一本,便看到你手中又多了下一本崭新封面的书,有些书隐约记得在历史书上看到过,经典得很,但注定枯燥无味得很,有些则是全然没有听说过,想来是你拿来调剂枯涩经典的小料。我一本一本地跟着,好像跟着一个朝着太阳光走的你的影子,不,不对,我早已经变成你的影子了,自从我决定探索你的灵魂开始。你知道的,很多书并不有趣,翻译的人似乎穷尽毕生所学也只磕磕巴巴吐出些被他们视为神作的苦闷文字,甚至冗长的某某斯基伯爵和什么什么珍妮之类的小姐太太的名字都直教人记得头疼,更别提那些让人不明就里的、矫情无比的对白。我想你应该是知道的,你早已知道了。那些对我而言诲莫若深的奇异符号,你早已驾轻就熟地记忆理解,那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肯定是这样的!

    之前的我是一个多么恐惧密密麻麻的文字的人啊,但为了跟上你,为了更好地了解你,我居然慢慢地收敛起急躁的毛病,摒弃杂念,磨着性子读起书来。从前几乎不在语文老师面前露头的我,也开始频繁地走动起来,揪着一个之前从未听说过的隐喻就追问个不停。同桌曾开玩笑地说我估计被谁中了蛊,望水杯里放了一条大虫子,喝到肠子里,顺着血管就爬到脑袋,占了主位,改换了原本的性状。我一边佩服他奇巧的人想象力,一边暗暗酝酿一句话:如果爱情是毒药的话,那便让我无药可医吧。

    于是我在一个个绞尽脑汁的日子里,在白炽灯开得比太阳光还久的夜里,认识了鲁迅,认识了余华,认识了巴尔扎克,认识了很多大胡子小胡子没胡子的作家,认识了很多风流又多才的文豪,认识了一个个悲惨的、可憎的、丑陋的、伪善的坏人,一个个善良淳朴却命运多舛的、努力奋斗却得不到完整的、被折磨来折磨去的好人,还有一些我分不清好坏却是有棱有角的人物,一个个好似糖印上的小人,直落落地拓在我的脑海里了。那些你读过,我也读过的书,码成厚厚一摞,比我还要高。我就是跟在你身后读完这些书的,要是生在古代,怎么说也算是学富好几车的秀才人物。而你呢,不是李清照,怎么也会是温庭筠一样的才女。或许你不屑于她们二位,但这是我唯二认识的女文人,或许你喜欢外国女作家,只是我一生中读到的其他人都不像你,你太特别了,特别到几千年的人类历史都找不出一个人与你相近。或许还是我读的书太少,但是没有机会了。我剩下的时日无多,也读不了几页书,再没气力去寻找一个像你的文人了,因为本就找不到。你就在我眼睛里,在我心里,只此一个,挚爱一生。纵使我读再多书,看再多人,你仍是那最绝美的一首诗,一席文,一卷书,仍是让所有人花容失色的美人,仍是世间最善良的天使,仍是一切美好的所在。你像是上天赐予我的宝藏,让我从一个文学的门外汉变成一个有机会沐浴圣神光辉洗礼的童婴。

    除去兢兢业业地读书外,我仍是得闲就去看你,看你冒着小雨从图书室小跑到教室,看你对着镜子调篦发梢的青丝,看你在和睦的阳光下酣酣地睡眠……我总是混入穿梭往来的人流里,远远地朝你瞥上一眼,像偷窥一件不属于我的藏品,而后心满意足地离开。灰暗净乏一身,一日又是一日。我甚至有些期待你发现躲在门缝之后的一双热切的眼睛,期待你眼睛里闪过的光芒,但是我害怕。我还没有准备好见你,亦或者说我仍是没有想好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见你。一个无甚亮点的追求者?这样的人你不知道已经拒绝了多少。他们就像一只藏不住事情的鹦鹉,刚偷学到几句拙劣的情话就迫不及待地学舌过来,凭着一胆子可笑的勇气走到你的面前,递上一个苹果,一瓶牛奶,一张写满错别字的情书,念一段昨日电影里刚学来的台本,便是当神圣的求爱。他们浅薄得可笑,让人连嘲笑他们都不忍心,只能在心里为他们年轻的无知而默哀。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不会凭着一股还没有辨明是爱情还是好奇的鲁莽去表白的,我是不会像他们一样不负责任地爱上一个人,转头又因为时间的洗礼而放弃一个人的,我是不会用一份想要更进一步的冲动去换一个鸡飞蛋打的结局的。走不到最后,为什么还要夸夸其谈海誓山盟,明明只是一时新鲜,为什么要说至死不渝之类的鬼话,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还信誓旦旦地承诺。爱情应该是简爱最先拒绝了那个将疯掉的妻子关在阁楼、家财万贯、地位煊赫的罗切斯特,最后爱上了那一个一无所有的罗切斯特。爱情应该是露丝厌弃了赠与她昂贵的海洋之心的富家公子,最后爱上了船头相拥的杰克。在没有能力去实现那些空中楼阁一般的可笑誓言之前,承诺是那么奢侈的东西,奢侈到闪烁着欺骗的谎言。太轻易编织的梦破碎也来得那么容易,而可怜的是,很多人无法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丁点的惊艳就叫他们疯魔,廉价的玫瑰就让他们自以为坠入浪漫的爱河,太过随意的开头,早就为潦草的结尾置办了一串串的悲催伏笔,可怜的是,有些人即使最后,也不明白为何。

    我不会像他们一样轻浮地说着从电影里学来的我爱你,也不会大肆宣扬对你的情意,我只会一直跟在你身后,默默地关注你,默默地了解你,默默地守护你。我在等一个恰到好处的相遇,一个我有资格站在你面前的相遇,一个我可以与你并肩前行的相遇,在此之前,能够每天看你一眼,就是我弥足珍贵的欢喜了。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小心思的。我之所以每次都在你读完一本书之后才开始读它,一边是我看书不快,一边是我能够借此和你读同一本书。是的,不只是名字相同,本就是一本书,一本你刚放回书架,我就偷偷借走的书。我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够和你更近一点,毕竟我和你相距太远。有时我会恍惚感觉纸业上有你留下的味道,我便撅起鼻子贪婪地吮吸着,欣喜之情不亚于哥伦布发现遍地黄金白银的新大陆。那是浸满蜂蜜的书页,那是你浏览过的痕迹,那是没有门窗的黑板,我可以尽情地欣赏你的美。我爱上了这个由我独创的游戏,无人干预,无人打扰。那是一个人的海,容纳得下所有尽情的沉溺。

    记忆里,高中第一个年份便是如此摇摇晃晃又四平八稳地度过的,无甚炫耀的亮点,时不时有人往湖里有意无意丢掷几颗石子,只“噗通”地散起一圈细纹涟漪便又重归平静。水上花草该开放就开放,该枯萎就枯萎;水下鱼虾该闹腾就闹腾,该吃饭睡觉就吃饭睡觉。池塘就巴掌大,纵使有雨也被更喧腾的震动遮掩过去了,落得好清净。要说这小池子最大的惊喜,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

    新年来临的最后一个夜晚,上着晚自习的教室早已洋溢着nongnong的喜悦氛围,跨过今夜,新的一年就来了,高中贫苦如老僧的修行生活便倒计入下一个节段了。老师告诉我们,说天气预报今晚有雪,让我们注意保暖,加衣加被。讲台下,同学们的兴奋之情如要破蛋的小鸡,一个个张望着窗外,期待一场白花花的雪。

    老师明显感受到流窜的雀跃,开始谈起闲话。讲得好像是个求学时期的故事,不过彼时的我心猿意马地走失在飘起雪花的新年夜里了。天空像蒙了一床汲水的厚被子,哪怕是最轻柔的风也能吹落一片片雪花。透明的玻璃窗在北风的威压下悄然蒙上一层水雾,将标准的工业制成品装点得像上世纪遗留的泛着水晶棱棱剔透的毛玻璃,用手划上一个圆,可以看到流淌着的车流在朦胧的路灯下婆娑着往前,慢得像裹着粪球的屎壳郎,可明明里面是一个个焦急赶回家去陪伴家人的上班族。

    雪就是在那时落下来的。先是一颗一颗洗衣粉样式的雪粒子嗒哒叮咚地落到房顶上、树叶上、窗台上,像一撮从天上撒下来的细盐,落在人间最需要圣洁的角落。没过多会儿,漫天开始飘起头皮屑一样的雪花,随风而动,风停雪落,悄无声息地坠到窗前,也坠到白雪稀罕的南国人的心里。慢慢地,一片片六角雪花结成团,化身飞舞的鹅毛降临沉寂已久的人间,垂棉无声,只簌簌地将世界铺展成一片窑烧的纯白。平城三年,就落了那一场雪,一场滴滴点点都不漏痕迹地潜进所有人记忆里的雪。纵是后来我在北方一次又一次见到铺天盖地的风雪,也找不出那一日的柔美多情,见不着那一天的妩媚丛生,那始终是我一生所见最美的雪,同我眼中最美的你一样,共同构成了我对于平城,对于高中,似有若无又无处不在的牵连和羁绊,相随一生,麻缠一世。

    下学时雪还没停,朋友们两两三三沿路既惊又喜地在雪花扬扬的黑天里欢呼跳跃,好似一口气呼出了憋在心底半年来的委屈、愤怒、压抑,像个孩子一样。不对,我们本就是孩子,不是有个作家说过吗,在死之前,我们都是孩子,做什么都可以的孩子。当然,犯法的事情不可以做。走着走着,突然只觉脖子一股钻心的冰凉,径直像被吓到的猴子破声嘶叫起来,回身一看,几个并不熟识的姑娘正比划着鬼脸咧嘴大笑,也并不因为不认识而生分。朋友们见状顺手抓起一把细雪,追逐着便嬉打过去,别处蠢蠢欲动的人见此情形也加入乱战,顷刻间,飞雪狂舞,泡松的雪球飞到这个那个的脸上身上,笑声骂声尖叫声呐喊声响成一片,男孩女孩在雪里跳着蹩脚也不华美却生动可爱的舞步,还好我机灵跑得飞快,否则说不好就淹没在鼎沸的笑闹声和大雪中。

    头戴白雪帽的路灯让我想起一本小说里一个恪职尽责的守灯人,纵使风很大雪很厚天很黑,仍是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撑起一片灯亮。在这个飘扬的雪夜,越发有种孤独而坚守的浪漫。

    兴许是身后的雪战太酣,平日熙攘的小道竟不见人影,只留得刻石灯罩幽幽影出一团团淡蓝色的光,像极指引人通往圣境的秘火,在落寞的雪夜里忽明忽暗地跃动着。走出教学楼与宿舍之间的樱树林子,一条直通宿舍的雪道漫漫铺在眼前,反射着晶莹的温暖的光辉。正当我以为这条长路只有我一个人时,我发现齐踝深的雪层上络络地印上了一串脚印。循着脚印望去,一个身着略显肥大蓝白校服、肩披轩墨长发的身影适时地映入眼帘,长灯放亮,零雪如坠,拉得那个女孩的身影那么孤寂,又那么静美。那是你啊,我再熟悉不过的你啊。纵是不用回头,不用说明,我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你,认出肥厚又落伍的校服包裹着的你,认出了长发末梢天然卷曲成波浪的你。我不可能认错的,纵是你站在一千个一万个人里,我也能够不假思索地认出你。纷纭的雪花落在你的头上,给你微微飘扬的长发点缀上最熠烁的亮片,像侍臣小心翼翼为公主饰配的簪花。雪越生得洁白,你越装点得可爱,连你身旁的路灯都不认别人打搅你的美丽,昏昏地光束只为你而盛开。路上没有人,本就不应该有人,那是你的世界,你摊开双手掬一捧白雪,放到冻得像苹果皮一样的鼻子前轻轻嗅了嗅,而后冲着前方用力地挥洒,让从天上来的雪花再一次飘飞在空中,风也秒懂你的意图,轻轻吹拂雪花落到你的额前你的头顶你的发上。你从来不拥有雪,但此刻全世界的雪花都为你的欢喜而欢喜,你便是寂寥雪道上的世界。我想起一句诗,“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多可爱的诗啊,多可爱的人儿啊。尽管我曾千千万万次地说“我喜欢你”、“我爱你”,但似乎只有那一个雪夜的你曾片刻地完完全全属于我,那是我一生都不曾忘记的场景。之后我见过很多或狂暴或轻盈的飞雪,也见过各种形形色色在雪中漫步游戏的人,却再没见过那一日似的雪花,那一日的人儿。

    那一夜我是怀着甜蜜的笑意入眠的,这个雪夜充满了太多的惊喜,你就是惊喜的本身,不需要解释,不需要缘由。枕着纷飞的雪花,听着耳畔室友冗长的鼾声,我闭上双眼,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放映着你的故事,笑盈盈地陷入了睡眠。寒冬铺陈着的新年就在这样一场嬉笑着热闹着的雪中悄然来临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只是酣熟的睡眠里一刻也没有出现你的身影。

    那一年,十六岁的我所有的记忆都是关于你的,像入口的方糖,甜滋滋的,引人无限回味。即使很多人不记得了,很多细微的事情遗忘了,甚至连当初视若珍宝的知识也通通给丢了个干净。但我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就是遇上了你,喜欢上了你,慢慢爱上你,这件事情比别人以为的重要得多,它承载着我第一次的青春悸动,记录着我第一谨小慎微地呵护着不属于我的你,哪怕那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