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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悲痛莫名

    “瞧,我的帽子瘪掉了。”有乐忙着摆弄冠帽,郁闷道,“被钟会一巴掌按压成这样,仿佛鸭舌。”

    “赶快戴上你的鸭舌帽,”长利拉着信雄奔来,不安的说道,“别停耽,快溜为妙。我看钟会那小子面色不善,可别拿咱们出气……”

    有乐戴回瘪帽,说道:“他不是马上要去攻打阿斗当家的‘蜀汉’了吗,一路要忙着陷害同僚,哪儿还有工夫顾得上搭理我们?”

    “瞧你又污蔑我,”树后露出一颗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随着低哼,有语忽至。“我哪有陷害谁?嵇康之死,其实是司马昭公的主意,意在杀鸡给猴看,要在九锡加封之时吓唬那些不服从的人,作用很明显,就连‘竹林派’那些名士也被他镇慑住了。连嵇康都能杀掉,有谁不怕?然而他身边之人四处放风,让天下人相信是由于我的进言才使嵇康被杀。就这样把帐算到我头上,他却预先留下日后跟‘竹林派’名士消解心结的后手,若论博弈之道,谁能比他会玩?这次我认栽了,只好先去打阿斗,日后再找时机扳回一手……”

    “你那个伐蜀的征程,就是一路陷害人的历史。”有乐摇头笑道,“你一路陷害了多少个同僚?”

    “真正会打仗的是邓艾。”信孝伸茄撩起落地的瘪帽,拾交有乐戴回,说道。“扶不起的阿斗向邓艾投降,钟会却忙着一路陷害人,不断写信向司马昭诬告其他将领,陆续把各路兵权抢来集中到自己手上……”

    “我有这么坏吗?”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缩回树后,又从另一边露出,微哼道,“不过邓艾仗着其从早年在司马懿太尉身边做事的老资格,似乎一直看我不上眼。别以为我不晓得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自称祖上曾属大族,其实出身低微。他们家是耕田的,曹cao攻下荆州后,曾强行将当地人北迁,邓艾及其母亲一族便在那时被强迁河南屯田。邓艾最初是当放牛娃。同郡的长者见其家贫,经常资助他,而邓艾当时没有表示感谢。因为口吃,他想靠读书做官,寻找改换门庭的进身之路,倍为艰难。最多是当上看守稻草的小吏,然而这样低的起点,竟给他混上来了,还跟我争权斗法,不肯退让……”

    “完了,我的帽子成为鸭舌帽了。”有乐摆弄冠帽,刚戴上脑袋又瘪掉,望见日影西斜,不禁兴叹。“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想那虚名声,到底全无益……宗滴,咱们还要这样放飞自己多久?历史的长河很浩瀚,我已经跟你跑得极为疲劳了,眼看支撑不住。”

    “放飞?”宗麟在前边若有所思,不觉转身说道,“我曾有鸢之梦。昔时梦见晋人放飞纸鸢于绿野田园……”

    “什么鸢梦啊?”有乐跟过来问,“你该不会又想去别的什么地方罢?不要再去了,宗滴!我想找个地方睡一下,顺便泡杯清茶喝,尤其是回家最好。那谁刚给我拿一包新茶来,还未拆包冲过。不如先到我家里去坐一会儿?”

    “鸢之梦,”宗麟遥目远峦,恍然神游的说道,“是我年少之时构思的一个浪漫故事。后来忙于打仗,未暇写出。梦境里的事情发生在西晋‘八王之乱’时期,我居然化身为名叫贾南风的女人,嫁给一个白痴丈夫司马衷,而他是皇帝,就这样他被我任意cao弄。司马昭的孙儿司马衷从小智识低下,却成为西晋第二位皇帝。有一年闹灾荒,老百姓没饭吃,到处都有饿死的人。有人把情况禀报给司马衷,但司马衷却说:‘没有饭吃,他们为什么不吃rou粥呢?’禀告的人听了,哭笑不得,灾民们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来rou粥呢?由此可见司马衷是如何的愚蠢糊涂。这就是‘何不食rou糜’一言之由来,此后天下大乱,兵戈四起。石超的军队突然杀到,司马衷脸部受伤,中了三箭,百官及侍卫众人都纷纷溃逃,只有嵇绍穿着朝会时的礼服,下马登上司马衷的车驾,挺身保卫天子,石超的军士把嵇绍拉到车辕中要砍杀。司马衷说:‘这是忠臣,不要杀他!’乱兵回答说:‘奉皇太弟司马颖的命令惟独不侵犯陛下一人而已。’于是杀了嵇绍,鲜血溅到司马衷的衣服上,司马衷为他的死哀痛悲叹。等到战事平息,侍从要浣洗御衣,司马衷说:‘此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这位奋身护驾而死的忠臣嵇绍,便是嵇康的儿子,官至侍中。在八王之乱中为保护晋惠帝而遇害,追赠弋阳侯、太尉,谥号‘忠穆’。”

    “你为什么要cao弄司马昭的孙儿呢?”有乐拾帽摆弄几下,又戴回脑袋,随即瘪掉,他抬手摸了摸,啧然道,“不要去cao弄他了,我没精神跟你到处折腾……”

    信孝也不安的劝说道:“‘八王之乱’很危险,不要去那里。况且贾南风那样的女人也没好结果,下场比她那白痴老公还难看……除非你也想跟她一起让人拴狗那样拴颈拴尾地押来押去。你去那边cao弄不了谁,结果只能被人肆意cao弄到死!”

    “‘琴cao’的故事听过没有呢?”宗麟回想着说道,“不是我想去cao弄谁,我记得梦中有一副好琴,在我自己扮演的贾南风那里。红男绿女们放纸鸢玩的绮丽场景里出现过……”

    “梦里的琴不一定真的存在。”有乐摘帽摆弄,随即戴回脑袋,抬手一摸,果然瘪掉,不由懊恼道,“随便找一副琴就行了,我不想跟你再折腾。你要考虑到咱们身边有女人和小孩,别带去危险的‘八王之乱’那里让乱兵逮来cao弄。你想让人任意cao弄就自己去,我要在这里跟你以地为席,直接割席,然后分道扬镳。”

    “我们不如回去王羲之那里再找找看?”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不知那个摇摇晃晃走来串门儿的家伙是不是習凿齿?他跟名僧释道安交往,这么高雅一定会有琴……”

    “那人怎么可能是習凿齿?”有乐摘帽弄了几下,复往头上戴,说道。“習凿齿跟权臣桓温混饭,尤其与其弟桓秘素来相好。他们平时常在一起追思其所敬仰的偶像诸葛亮,以及庞统、羊祜、徐庶等古人的风采,哪有工夫弹琴?王羲之与荀羡对抗桓温,其并不睦。两派势同水火,習凿齿如何会跑去王羲之那里串门儿?况且他早就瘸了,因患脚病,被苻坚这样的帝王亲口称为‘半人’,亦即里巷残废之人。”

    长利憨问于旁:“習凿齿是谁呀?没怎么听说过这人……”

    “他是桓温身边的亲信随从,惯称習主簿。”有乐折腾着帽子说道,“習凿齿认为得国不正,致有两晋之乱。桓温尝言:‘然徒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習主簿。’意思是说,看三十年儒家的书,还比不上认识一个習凿齿。当时桓温图谋篡位,習凿齿因反对桓温的篡逆图谋,旋降为户曹参军,后任荥阳太守,最后辞归里巷。曾力邀著名高僧释道安到襄阳弘法。亦对佛学历史产生影响。东晋哀帝兴宁三年,僧人释道安来到襄阳。他俊逸善辩有高才,从北方至荆州,与習凿齿初次会见。習凿齿揖称:‘四海習凿齿。’释道安合掌拜答:‘弥天释道安。’世人认为这是绝妙对句。”

    “此类妙对,后世还有。”小珠子在信雄耳后嘀咕道,“也是两个人初见。南派一个家伙登上茶楼,唱了个天大的肥喏,自报名号:‘广东花未放。’北派一人迎上前应对:‘湖北柳先开。’这番互喏,被称为天下绝对。”

    我拉着信雄便走,说道:“受不了啦,你来给我把风。”信雄愣问:“把什么风呀?”我往树丛里行去,抿含微笑的说道:“你站在这里,不要进来看哦。”信雄吮着手指,探头探脑。有乐转脖问道:“她要干嘛?”信雄走来探觑,摇了摇头,发出甜嫩的声音:“嘘嘘?”我在树丛里面说道:“立刻转头。不然出去就捏你!”信雄连忙跑开。

    刚在里面蹲下,没一会儿,便见有乐他们纷往树多之处跑避,长利憨问:“为何突然全都尿急?”信孝往草里钻窜道:“有官兵!谁晓得是不是钟会那小子差来捉拿我们的……”

    我从草叶间隙探眼悄觑,只见两骑率先并至。有个将军缓缰而叹,语声浑厚的说道:“我我我我我梦见……见到自己席坐于山上,眺眺眺……眺望着流水。走走走……走到这边,刚才听到树丛里有有有有有……有水声浇浇浇……浇撒。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知是什么兆兆兆兆兆……兆头?”

    我连忙憋住,暂时不再发出浇洒声。但听其畔一人以怪异的口音说道:“梦境的暗示,在下觉得或指这么一层含意,即使能取胜蜀汉,恐怕将军也难以返国。”

    “那位结巴的将军是邓艾。”我听到信孝压低之语从草里传来。“邓艾有口吃,每次说话提到自己时老是‘艾、艾’连呼,司马昭故意戏弄他,便问:‘你老是‘艾、艾’,究竟有几个‘艾’啊?’邓艾回答:‘所谓‘凤兮凤兮’,还是只有一凤而已。’史书将其与汉朝名臣周昌合称为‘期期艾艾’。邓艾出兵蜀汉前,曾梦见自己席坐于山上,眺望着流水,于是找来殄虏将爰邵,询问梦境所示。爰邵以‘即使能取胜蜀汉,恐怕将军也难以返国’相告,后来果然一如所料。邓艾终遭钟会陷害,父子遇难于押解途中,梦谶成真。”

    一个文士迎在道边以唱腔歌颂道:“今国家欲一举而灭蜀,自征伐之功,未及此役也。将军动身启程之前,且听小人吹一曲相送好不好?”那位将领连忙下马,拜揖道:“袁孝尼,你怎么在这儿眼眼眼眼……眼圈红红的?”文士哽咽道:“好教将军得知,我好朋友被杀,都怪钟会……”

    “国家,”信孝在草里低声说道,“此词语即便最早不是来自他所称,却是从他这里喊得最响亮而闻名于世。此后不久,袁准向朝廷谏言:‘今国家一举而灭蜀,自征伐之功,未有如此之速者也。方邓艾以万人入江由之危险,钟会以二十万众留剑阁而不得进,三军之士已饥,艾虽战胜克将,使刘禅数日不降,则二将之军难以反矣。故功业如此之难也。国家前有寿春之役,后有灭蜀之劳,百姓贫而仓禀虚,故小国之虑,在于时立功以自存,大国之虑,在于既胜而力竭,成功之后,戒惧之时也。’”

    “袁准,字孝尼。有隽才,为人正直,甘于淡泊,以儒学知名,”有乐探眼而觑,摇扇说道,“魏帝曹髦被迫封司马昭为晋公,准备好了加九锡的礼物,司马昭假意坚决推辞,不肯受命。朝中文武官员将要前往司马昭府第恭请接受,司空郑冲赶紧派人到阮籍那里求写劝进文。阮籍当时在袁孝尼家,隔宿酒醉未醒,被人扶起来,在木札上打草稿,醉醺醺地写完,无所改动,就抄好交给了来要稿的人。当时人们称叹阮籍为神笔。袁孝尼与‘竹林派’交好,嵇康临刑前并不伤感,唯叹惋:‘袁孝尼尝请学此曲,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邓艾唏嘘不已:“艾艾艾艾艾艾艾艾……艾亦痛惜。听听听听听……听王戎说他也要来来来来来来……来拜别,毕竟王戎将军也是竹林七七七七七……七贤之一。我我我我就……就来找王王王王王……王戎,虑及今次出征,吉凶难测。先将我那次次……次孙,名叫邓千秋,悄悄托付给王王王……王戎加以关……关……关照。万一我及诸子有不测之祸,将来他跟随王王王……王将军作为掾属,也也也……也好替我家留根苗苗苗苗苗苗苗……苗儿。”

    我实在憋不住,就悄悄挪地方。避去另处,正自畅快,却闻树上有箫声呜咽,我仰面瞧见一个庄严之人坐在头顶的树杈上目不斜视,流泪垂颊,吹着哀伤之曲。

    既然这样,我只好溜往别处。却闻那神色庄重之人在树上凄声唱歌:“夜不能寐,清风之下cao琴起。那自言是凤凰的鸟儿何时才能再飞回来?一生一世两相随。”

    “是不是闹鬼了?”有乐见我慌跑而来,惑问。“你在那边看见了什么?吕安已被剁死,这支幽灵般的歌曲怎会仍飘荡在树林里,谁唱得如此哀怨瘮人……”

    树后露出一颗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低哼道:“不要往吕家那边去,听说树林里经常有上吊鬼出没。”

    信孝颤着茄子问道:“吕安他老婆是不是真的吊死在那边啊?”闻听歌声哀怨,长利惊恐道:“无论她在哪里上吊,冤死之人都要冤魂不散,怨气四处萦荡。我们别穿越太多,撞见鬼就惨了,尤其是女人容易变厉鬼,很难缠的。不如我们赶快回家去钻进被窝……”

    “她哪里冤?”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转从树的另一边冒出,哂然道,“吕安的老婆若是果真有够节烈,被灌醉染指之时怎未上吊以明志?”

    有乐啧然道:“她当时被灌醉了,怎么上吊?”长利憨笑道:“我见过有些喝醉酒的女子,在街上扑去搂抱别的男人亲个不停,百般纠缠,还乱摸别人。甚至有的女子发起酒疯,竟抱住马车扭腰狂舞,几条壮汉都拉她不下,稍按不住,然后又跳到水里去了……”

    “酒醒之后呢,为什么不上吊?”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又从树的另一边转出,冷哼道,“却要等到最终被丈夫发现姦情,遣回娘家,糗事闹大了,才羞愧自尽。我早就看透这些女人了,所以绝不搭理她们。每当我妈和司马师逼我结婚,我就躲起来,多日不露面,让他们害怕,最终不敢提亲事……”

    信孝闻着茄子问道:“你躲去哪里呀?”

    “那边,”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从树后露出多些,伸手朝树叶掩映之处一幢屋影指着说。“原先有座小庙祠没什么香火,被我征用。有时候去里面小住些天,安静地思考人生,以及玄学方面一些悬而未解的课题。”

    “你安心做点学问多好,”有乐摆弄帽子,摇头叹道,“却去做官。就算司马师从来跟你交情非浅,他兄弟司马昭也待你不差,安心当个司隶校尉就可以了,竟cao弄兵权,还树敌这样多,能有好结果吗?”

    “你扯得轻松,听说过‘形势逼人’吗?”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从树后探近,低哼道。“自从淮南之战以来,我从未失策,已远近闻名。我这样功高名盛的情况,哪能有好的归宿呢?不如跟你们学几手‘神仙术’,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遁’掉……”

    “糟了,”有乐拾起落地的瘪帽,拍了拍,转面悄言道。“我们让这厮缠住要学‘神仙术’,已被跟了一路,怎么摆脱他?”

    我遥听歌声哀怨未息,忍不住小声询问:“那边树上正襟危坐的唱歌家伙是谁呀?”

    “吕巽,字长悌。”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之人从树后转觑道,“就是吕安那位异母兄长,曾与嵇康交好。可见旨趣不俗……你能想象吕巽看上弟媳美色,灌醉吕安的妻子徐氏后,将她迷姦,此等卑劣不堪的丑行竟会是这样高雅之人能做出来吗?”

    “快跑!”有乐突道,“有个上吊鬼在你后边。”

    陡见其瞬间骇异的表情,包括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之人在内,大家乱声惊叫,撒脚惶奔。

    有乐拉着我边跑边笑,转头问道:“咱们甩掉他没?”

    信孝拿着有乐掉落之帽,扔回其头上,说道:“似乎跑往另外方向了。没想到那厮居然会着了你的道儿……”长利憨笑道:“那个突然震骇般的见鬼表情很吓人,我们小时候都会让有乐吓到。”

    “我暸啦个去!”嘻嘻哈哈地跑了一阵,有乐他们纷纷叫起苦来,不知高低。“我们好像迷路了。那团迷雾呢?”

    “坏了,”眼见炊烟四起,夕霞漫天,身处陌野,一片生疏景像,我亦难免惊慌。信孝在晚雾渐弥的林畔颤着茄子转顾无措,虞然道,“这可回不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