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致诺里宁
白色骏马踢开那颗滚落到它脚下,沉浸在梦幻之中,脸上和瞳孔中还残留着不加任何掩饰狂喜的兽人头颅,听从马背上的年轻人吩咐,撒动蹄子,蓄力冲刺出去。 白色的人影一骑当先,首当其冲迎上了墨绿海潮的第一波撞击,兽人组成的海潮被直直迎头劈开一分为二,马背上的白色人影蹬着马鞍摇摇晃晃站起,他两手各提着一柄锋利硬直的长剑,而他自己本身就是那柄世界上最锋利的剑,会贯穿切开一切试图阻拦在他面前的东西,他将自己射了出去。 白色的人和马以及长剑连成一匹横贯白练,先生站得笔直像根劲竹,宽敞的衣裳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两手随意挥舞着长剑,连绵不绝的剑势合成了翩翩半月形状模样的弧光,携着万钧之势破开风声,刮起阵狂风,白练所过之处兽人的断肢和头颅横飞,三匹黑马不敢远离,紧紧尾随在他身后,掩护他一起冲杀。 “先生实力这么高强?” 在他身后的三个人彼此交换了下惊疑不定的眼神,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他们知道先生平日有跟着绯则副团长出发去剿灭兽人,更是偶尔会亲自上前线对敌,可是从来没有想过素来一副弱不禁风书生模样的先生在战场上居然凶悍成这样,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先生现在透露出的实力几乎能跟绯则副团长旗鼓相当。 他们一时心情复杂,出发前那股胸腹间填充满满的悲怆感在瞬间烟消云散,都摇着头在心里嘲弄自己先前抱着必死的念头赶来是何等可笑,因为根本不需要他们做些什么,他们只用老实守护好先生暴露给敌人满是空隙的脆弱后背,赶鸭子般将上来的兽人赶开,安心在先生背后的避风港待好就行。 白色的匹练很快就被数不尽的绿血泼洒,混合在了一起,染成黝黑模样。 先生脸上血污横布,一头长发沾上了兽人黏乎乎的血液或者内脏碎块,纠结在一起,眸中的清亮略有所黯淡,他还不知道身后的三人此刻脑海里居然抱有如此荒诞的感想,他感到有些疲倦,是体力消耗得太快了,面前无穷无尽的兽人看起来丝毫没有减少,他知道速度不能放慢,自己还不能停下,张弓拉开射出的箭矢从来只有一次落地的机会,他要尽可能把自己这根呼啸着的箭矢落脚点逼近南门。 先生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要他自己还不想死,这群头脑简单的兽人就算来无数个也没法威胁到他的性命安全,可是他终究还是心肠软了,挂念背后三名愿意跟随而来的士兵,他想尽可能为他们争取到活下来的机会,所以才会这么气势十足冲在前头。 他的体力和精神以及储存的魔法灵能都在被剧烈消耗。 身下的马匹是消耗他魔法灵能的大头,尤其是他脚下这匹白马还是只没有经过合格驯养的民用马匹,脚力和体格完全比不上挑选过后军营中的普通马匹,在面对兽人时也比军用的马匹更加畏缩,为它添加的【果敢之心】消耗飞快。 周围的兽人虽然头脑愚笨,但手脚却绝对不会缓慢,更架不住人多势众,马匹纵使奔驰如闪电,也无法从容避开所有的攻击,强行下达【支配】的命令能让它们忽略伤势,即便受到致命伤也不会立刻倒下,当然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和魔鬼做交易的代价是它们的寿命,马匹的寿命并不长,通常只有二三十年,【支配】是在透支马匹剩余的寿命换取它们昙花一现,心脏鼓动如雷的活力。 先生还额外为跟上来的三名士兵身下奔行的马匹加持【果敢之心】和【支配】这两种效果,确保他们不会被甩下,他本不应该这么做的,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这是场九死一生的黄泉旅行,愿意跟随而来的士兵只能靠自己,这三名士兵和脚下的马匹作用一样,是用来消耗的工具而已,跟着一起上了战场后就已经没有回头路,迟早会被抛下,他们活着回去的希望相当渺茫。 先生张望了下前方,才到城中央的广场处。 路途还没走到一半,他明白维持这种消耗速度继续下去,绝对到不了南边的城墙,他很快就会力不从心,必须确保剩下有足够的魔法灵能用在关键之处。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又慢了下来了,破开的兽潮立马抓住了这个气势衰落之际,扬起棍棒斧头,招呼围堵着将裂开的缺口填满。 先生终于不再犹豫,他想清楚了,战场上一时的慈悲没法救任何人,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要有代价,他朝身后大声喊。 “大家做好准备下马!” 他放弃了继续为马匹添加魔法灵能制造的效果,而失去加持庇护,遮蔽疼痛感觉的骏马迅速体会到了一切,它们发狂跃动长嘶,不再顾及背上的驾驶人,朝着随意方向拦着的兽人群中撞去,但还没等肆意发泄完痛楚,它们就砰然跪地,吐着白沫侧身倒下,失去动弹然后被兽人拖着消失,彻底不见踪影。 得到警示的三名士兵在同一时间就跟着先生从马背上跳下,就地一滚,避开了这场无妄之灾,他们不知道在马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此刻拍了拍灰尘站起,立马变得面如死灰,前脚天堂、后脚地狱的区别太大,死神在和兽潮一同临近,会平安无事的想法原来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年轻的射手佝偻着腰不敢站直,好让轻微的颤抖不那么显露在身板上,他怕兽人嗅到自己身上的恐惧,他将长弓收回背后,掏出了善用的匕首,近战对敌从来就不是他的强项,他也没有自信能够活下来,但他会拼尽全力。他挪动步伐靠近先生。 饱经风霜的施法师尽量站直了腰,其实他的年纪远比脸上饱满的皱纹看起来要小,不久前才过完三十岁的生日,正从青年过渡到中年,他还记得为他庆贺生日的妻子在烛光下替他许了个长命百岁的生日愿望,他收起了脑海里这些温馨的画面,将短匕抛下,扯过背后的法杖。他不缓不慢贴近先生。 苍老的枪兵撑着长枪站得笔直,一如每日晨时营中cao练时刻,他在诺里宁服役了几十年,早就已经超过了规定中退役所需要的时间了,但他面对许多人的劝说仍旧梗着脖子不肯服输,始终不认为自己老了,他觉得自己和这柄陪伴了他多年,却依然生着寒铁般亮光,锐利如初的长枪一样,就算死亡降临,他也不会放开这柄枪,他要用这把枪和死神斗上一斗。他朝先生大步踏去。 三人把先生围在正中,异口同声。 “先生,我们来为你开路!” “......” 该说些什么呢?战争本来就是件残酷的事,勇敢的人替懦弱的人上战场,然后善良的人和邪恶一同死去,等到罪孽滋生新的一轮,再次重复这个过程,可是变成累累白骨的士兵不会再睁开眼,他们只能无声躺在地底让后人凭吊。 先生感觉自己更累了,他没有松开长剑,用指头摩挲着肮脏的剑柄。 “诸位!” 他突然大喝,有些东西在他喉咙里卡着不吐不快,即便没想好说什么,也要先把那口气吐出来再说,他缓缓扫过三人的脸,仍旧觉得陌生,直到现在他也没有信心能记住这三个人,时间不多了,死亡一分一秒在逼近,可他脑海里空空如也,想不出剩下来还能说点什么。 鼓舞士气让他们不遗余力地活下去?不,那是他们该做的;夸赞他们视死如归的勇气?也不,那是留给后人们的事;至于答应替他们照顾好家人,先生知道这不是他能cao心的份内之事,而论功封赏之类的话现在说出来反而是在侮辱他们,那么,就只能无话可说。 先生发出了低沉吼声,他知晓还有什么能为他们做了,他和这三人此刻是一样的,战场上的同伴背靠背才能活下去,他不会躲在别人背后,也不会去说别的漂亮话,手中的剑会证明一切,他拨开了拦在他面前的那位年轻弓箭手,怒喊出声。 “我来开路,你们跟在我身后!” 他倒悬双剑,将剑尖抵在青石地板,脚步扎实,全身散发出沛然莫御的凛冽剑气,箭矢从来只有一次落地的机会这句话是不错,但落地并不意味着一切就此结束抵达终点,落地是个过程,是指强弓射出的箭矢抵达至高点后速度开始放缓的过程。
先生青涩的眉眼里跳动着骄傲,他绝不承认落脚点会是这里,他要再度化身成最锋利的剑,再度发射,斩断海潮。他摆出了记忆中的架势,一剑横在胸前,一剑拖在身后,想着绯则其实是个好老师,远比他更适合担任先生这个名字。 “二刀流.狮子示月!” 绯则传授的剑技之一,是大开大合、直攻面门的双手剑技,可惜的是兵营里的将士很少有会双手剑的,所以一直没机会教给他们,这门剑技施展出来就像月光下的雄狮睥睨整个草原,招式里充满着野蛮不羁的味道,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据说还能看见狮群从剑光中现身奔腾,用于对付大群敌人是完美的选择。 但从先生手中释放出却有了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比起雄踞草原的狮群,反而更像是林中独行的猛虎,虎和狮子是生活习性反过来的两种动物,狮子喜欢群居活动,而老虎偏爱单独成行。 他错拧剑身,弹射起步,带头刺入兽潮,双手舞动如旋风,将不断涌上前来的每一个兽人手臂斩下,心脏贯穿。死神并不在兽潮当中,黑色的死神亲临世间,披头散发在战场上收割生命,死神垂着头颅对自己说,再快一点,再靠近一点! 时间和血液一同流失。 已经能遥遥望见南方的城墙了,那里由大片花岗岩砌起的坚硬墙身如今变得残破不堪,本来完整成一片的厚实墙身只剩下两边一角摇摇欲坠,支离破碎的砖瓦孤零零在风中苦苦支撑,荡然无存的城墙中心处巨大的深坑表明了它像是被什么东西以无可抵抗的巨力从顶端碾压而下,连带地基都被砸穿,失去了支撑的牢固城墙在瞬间崩陷,巨大的窟窿将诺里宁的一切毫无隐藏地暴露给了外面的兽人,数之不尽的兽人正从那里进来,碎石随着它们声势浩大的脚步在破烂堆上滚动,诺里宁只能默默忍受这份无法洗刷的屈辱。 先生扭头。 他感觉轻松了许多,兽人的压力也小了许多,他觉得以自己的体力还能撑住,只要保持住这个势头接近那边,说不定众人都有机会生还,但还没来得及等他张口把这个好消息传给三名士兵时,他愣住了。 他们分开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三名士兵并没有老实跟在他背后,而是选择了和他并驾齐驱朝着南边的城墙迈进,他们引开了绝大数的兽人,被围堵隔开了一段距离,身上沐浴着鲜红与浓绿两色血液,兽人似乎也看出了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并没有着急取他们性命,而是猫捉老鼠一般和他们戏弄,时不时作势要挥舞棍棒和大斧劈下,引得三人慌乱招架躲闪,兽人随即收回手发出愚弄笑声,乐此不疲的玩起了耐心狩猎游戏,但三名士兵依然没有停下,他们互相搭着手臂,脚步踉跄着挣扎往前挪。 “先生!” 三名士兵忽然发现了先生在看着他们,死气沉沉的脸上都透出回光返照般的红润,眸中闪着难以言喻的火光,灿烂到不可方物,他们终于停下站定,扶着彼此艰难站好,开口说话。 年轻的弓箭手脸上露出了一丝无畏的笑容,孩子般羞赧以颤抖的手掌挠了挠头。 “先生,抱歉了,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先生,你说,通往天堂的大门将会为我们开恩洞开吗?” 饱经风霜的施法师将腰板挺得笔直,举起的法杖顶端盛放出绚丽红芒,洒脱笑。 苍老的枪兵将长枪握住,竖在身前,掉头看向了中央广场上竖起的那抹绣着金边,在阳光下显得耀眼的旗帜,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嘶哑着朝天空呐喊。 “致诺里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