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年的夕阳

    石碑挺立，坚定不移，但前面却是泥土，很软——至少相对一把剑而言，真的很软。然而如今石碑不言，大地沉默，剑身却微微轻颤，发出阵阵清鸣。

    那剑客掩面而去，而剩下的那一半人中，却看着那微颤的剑身，再次沉默。

    有人在想，是不是今届负责颁布“青云榜”的天机宫高手收了人家的贿赂，以至惨杂了水分？要不然，为何先那位未上榜的剑客能接叶剑藏出了三剑，第一剑甚至还稍占上风，而第二位剑客却只需一剑便已败落？

    也有人在想，可能是那第二位来不及报姓名的剑客轻敌了，估计是怕刀剑无眼伤了那位大少爷，故而手下留情，结果导致自己弃剑而去。

    只有极少数人认为，或许，到底是一剑还是三剑，全看那大少爷的心情如何？

    毕竟那第二位挑战的剑客太傲了，说话都是鼻孔朝天的。区区青云榜第九十八，却拽得跟二百五似的，你有什么资格来青龙居显摆？要是让你上了前十，那岂不是连青龙大人都不放在眼里？

    各种想法不一而足，各种行动也不一而足。

    每日不断有人前来挑战，有观望已久，蠢蠢欲动的人，也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的人，有青云榜上的名人，也有咱未上榜却意欲上榜的未名人。

    叶剑藏来者不拒，迎战之，然后战胜之。

    或一剑，或两剑，或三剑，或更多……但最多，却不出十招之数。

    事实证明，是那极少数的一部分人猜中的真相：出多少剑，竟真的是看那大少爷的心情如何。

    最好的证明就是，昨日有一个纯粹是仰慕叶剑藏之名而前来讨教的低阶修炼者上前挑战，他的境界真的很低，只有四阶出头——这样的水平，在女王谷顶多就是在某个大家族当个府兵的份，还是等阶最低的那种。

    他说他是叶剑藏的粉丝，很仰慕叶剑藏，他说很他想见识一下叶剑藏的剑。

    他说得很真诚，他做得也很真诚。

    叶剑藏信了，因为那人带来了两把剑，他是先插下其中一把，然后再拔出另外一把。

    于是叶剑藏便压低自己的境界，降到以四阶初的水准，然后很认真地和那个人比剑——那十剑的记录，正是因此而来。

    结果当然是那个“叶粉”败了。

    比试完之后，他还求叶剑藏在他的剑上签了个名，这才离去。叶剑藏笑语相送，说欢迎下次再来。

    皆大欢喜。

    而前日来的另一个剑客，他待遇则比较惨了。

    这个剑客姓杨，名半江。

    他很傲，比先前的第二个剑客更傲，因为他比第二个剑客更加有骄傲的资本——因为他是青云榜第十！

    天机宫，乃是女王余舞唐大人亲自下令建立的机构，专事观察人族新生代高手，以敦促前辈勤修不缀，激励后辈奋发进取之用。所以，由天机宫颁布的青云榜，可以说是人族之中，最具权威的榜单，是实力的证明。

    这位名为杨半江的剑客能够榜上名列第十，那就说明，六阶之中，比他强的人最多也不出十指之数。

    所以，他当然有资格骄傲。

    所以，他一来到青龙居，见到叶剑藏，便扬言直指南宫书，说南宫是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坐青龙而轻天下，狐假龙威，目中无人云云……

    结果话未说完，叶剑藏只出一剑，准确来说，是半剑——因为他的秋水仍在剑中，那杨半江便已败落。

    佩剑当场折断，他本人更是经脉大损，以至境界大跌。如无意外的话，应该等不到下一届青云榜颁布，便已从榜上除名。

    就这样，石碑前就多了一把断了的剑。

    ……

    这件事，在青龙城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一时引为热谈。

    最初，由叶剑藏而起，有人说他太狠了，也太不给面子。先不说他仗剑拦人的事，就说他对青云榜第十的高手，却只出了半剑，这种做法，是对青云榜的藐视，说得诛心一点，那就是对女王余舞唐大人的不敬。

    毕竟你叶剑藏也是六阶，青云榜专为六阶而设，但榜上却偏偏没有你的名字，而你又一出手，就只用半招打败了青云榜第十，这说明什么？

    这岂不是在变着法子骂天机宫办事不力，骂他们瞎了狗眼？

    又或者说……是在变相指责天机宫收受贿赂？

    天机宫乃是女王余舞唐大人亲自下令建立，你这么做，岂不是在打女王大人的脸？就算你是南宫少院长的兄弟，那也太过份了吧？

    更有阴谋论隐晦的指出，说不定叶剑藏这么做，就是南宫少院长示意而为。青龙学院家大业大，非但贤者云集，高手林立，更是门生遍布天下，在整个百族联盟更是有着极高的声誉，南宫少院长的指示，怕是别有用心啊……

    于是就这样，火开始往南宫的身上烧。准确来说，是往青龙学院烧。

    然而与此同时，也有人反对者持反对意见。

    所谓的反对者，当然就是青龙学院的支持者。

    他们支持叶剑藏的做法，说南宫少院长乃是傅青龙大人亲口指定的继承人，是下一代的南宫青龙，一举一动，均代表着青龙学院的意志。如此人物，岂是一般阿猫阿狗想见就见的？

    如果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说见就见，那少院长岂不是很忙？忙到连饭都不用吃？叶大少爷替他挡下这一部分人，是兄弟之谊，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你说的杨半江？

    那就更可笑了！

    青龙向来不插手世间纷争，所以，青龙行事也从来不需外人多加指责。若你非要来指责，那就请做好被打脸的准备，就比如那个杨半江……

    所谓先撩者贱，打死无怨。叶大少爷只是断了你的剑，而没有断了你的人，就已经给足天机宫的面子了。

    再者，大少爷剑法如此高妙，却没有上榜，那么天机宫更加应该自省办事能力不足，而不是怪责大少爷太强。否则，青云榜设立初心何在？若真如此，岂非令天下修炼者心寒？

    至于那些阴谋论……

    世人皆知，女王余舞唐大人与青龙大人是至交好友，青龙学院，更是人族在百族联盟之中的一座丰碑，是人族的荣耀，你存心挑拨青龙与女王的友谊，其心可诛，该当何罪！

    ……

    ……

    一时间，反对方与支持方各持己见，争论之声，一时甚嚣尘上。

    但奇怪的是，无论是青龙学院，还是学院后方的那座山，对此都没有发表任何的声明。南宫少院长依然闭门不出，闭门羹依然在继续熬，石碑前的剑，也依然在一把一把增多。

    半个月后，石碑前就已经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剑，若从石碑的背后看去，更像一座冢。

    剑冢。

    半个月又半个月……直至到三个月后，剑冢慢慢的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青龙居前多了一道风景。

    那是一座剑池。

    人们称之为——界剑池。

    界，是叶剑藏当初画下的那条界。

    剑池，则是用剑挖成的池——因为败落的人太多了，所以落下的佩剑也就太多了。有因为那里的土地太软了，于是你插一下我插一下的，加上剑本身的重量，结果就导致那里的地势就慢慢的凹陷了下去，于是渐渐的，就形成了一个池。

    界剑池，又有另一个说法：解剑池。

    意思就是说，要想从此路过，就要先把你的佩剑解下来。

    这很形象，也很生动。

    但当想到更深一层的时候，却不禁令人细思极恐——因为这三个月来，叶剑藏从无败绩。

    这是令人十分震惊而且无法接受的一件事。

    女王谷从来都不缺乏天才，更不缺剑道高手，在别的地方极其罕见的越阶挑战，在女王谷从来都是家常便饭。但是如今，这碗饭却似乎有点啃不下去了。

    因为就在昨天，青云榜上第五的“暮云剑”云中暮也败了。

    败在叶剑藏的剑下。

    三招。

    云中暮不是一般的修炼者，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七阶。就在去年的一次晚云收，碧霞降的日子里，他观苍云而有感，凝聚了自己的暮云领域，从此踏入了第七阶，成为了名动一方的强者。

    事实上，如果不是还没有到换榜的日子，如今的云中暮应该是在更高一层的“碧落榜”中，而不是青云榜。

    事实上，云中暮还是在六阶中期的时候，败在他手中的七阶，就已经不下五指之数。

    事实上，尽管人们不敢相信，但这样的云中暮，却是的确败在了叶剑藏的剑下。而他的暮云剑，如今也正插在界剑池最中央，也是最高处的地方。

    阳光映照在剑身上，泛出如云般的朦胧光泽，若隐若现，如暗如晦。宝剑有灵，光暗明灭之间，仿似在发出不甘的呐喊，又似在召唤更多的同伴。

    他看着自己的剑，然后很平静的接受了现实，对叶剑藏拱手行礼道：“居山临水剑，果然名不虚传！当年令叔行走于世，我却晚生几年，未能赶上，故引为毕生之憾。但如今见过叶兄弟之后，我想了想，却是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因何而庆幸？

    因晚生而庆幸，因为见到你，所以庆幸。

    庆幸我晚生了几年，庆幸我没有遇见当年的那把天剑，没有遇见当年的那个夕照……这一切，都因为我遇见了如今的你。

    你是他的侄子，他是你的叔，你的剑，就是他的山和水。

    你们同出一源。

    今我不如你，那么换在当年，我就更不如他。

    所以我很庆幸，否则，恐怕我早已经丧失进军剑道的勇气。

    叶剑藏听懂了云中暮话里的意思，但他对这个说法很不满。于是拍了拍云中暮的肩膀，严肃道：“其实你应该庆幸，你遇见的是今日的我，而不是五年之后。”

    云中暮闻言愣了一下，旋即大汗淋漓。

    当年那个横空出世的叶夕照，以一剑扫天下的时候，已是二十又五之龄，而眼前的叶剑藏，却是年仅二十。

    年仅二十，剑道修为已经不输当年二十五的叶夕照，那么再过五年之后，当他二十五岁之时，他的剑又将会去到什么境地？

    若自己遇见那时的他，又能接他几剑？三剑？两剑？

    还是……他根本无需出剑，自己就已经输了？

    面对这样的对手，自己还有力气去握剑吗？就好比面对着无尽之海，蝼蚁焉敢横渡？

    云中暮深深一躬，不再去看界剑池中的那把暮云剑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到了这时，震惊的人们才想起了被那把剑支配着的恐惧。

    那是剑道的一场灾难。

    二十多年前，一个来自失落大陆的年轻人突然出现，以一轻一重两把剑，化作一股狂风，席卷整个漂流岛群。

    那是一个鲜花盛放，群星璀璨的年代，漂流岛群上涌现出无数的年轻强者，百家争鸣，风光一时无两。但这个年轻人出现之后，所有的鲜花都凋谢了，所有的星光也为之暗灭。

    因为他一人双剑，便横扫了整个岛群。

    女王谷青云榜第一，一剑败之，碧落榜第一，同样一剑败之。

    当时公认最有希望能以剑斩魔，跨入八阶“半圣”之境的那个剑道天才，在遇见了这个年轻人之后，一夜之间就突然弃剑修棍。

    因为这个年轻人，名叫叶夕照，也因为那个半步“半圣”的天才，他的剑刚好也叫山水剑。

    他说他的剑，犯了他的忌！

    他说他的名，配不起“山水”这个的名！

    于是他就把他的剑，削成了一支棍……短短的，细细的，看上去，就像教棍。

    他说：你以后别练剑了，练棍吧，然后就教了他一套棍法……

    从此，漂流岛群上就少了一把山水剑，而多了一支教棍。这支棍，教会人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剑，什么才是真正的山和水。

    有人不服，于是群起而攻之。

    于是年轻人便以一剑战天下，来者皆斩之。

    夕照云间，带来的不是却彩霞，而是天将入夜阴霾，自此之后，万剑失色。

    人们不知道这个名为叶夕照的年轻人，为何对“山水”二字如此敏感，但他们都知道，自己惹不起这个煞星，真的惹不起。他们都生怕有朝一日被这个煞星找上门来，然后来一句：“你的名犯了我的忌，受死吧！”

    于是岛群上所有名字带山带水，甚至带着山旁水旁的剑，纷纷易名，或弃之。所有带夕带阳，甚至乎是日的剑客，都纷纷隐姓埋名，或者改名。

    所谓刚则易折，盛极易衰，人们都想着，这年轻的剑客如此嚣张，总有一日必定有人收！

    然而年轻剑客的表现，却令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没人收他，也没人能收他。

    或许能收他的，就只有他自己罢了。

    ——他扫遍了人族之后，似乎是玩够了，也似乎是玩腻了，觉得这些所谓的“剑客”也不外如此，于是就自动跑动了别的种族领地去。

    世界这么大，练剑的当然不止人族，其他种族也有知名的剑道高手。

    青云榜、碧落榜再权威，那也仅限于人族罢了。世界上最权威的榜，则是由百族联盟公布的——天下第一榜。

    道有三千，第一，当然也有三千。

    有刀道第一，术道第一，器道第一，丹道第一，法道第一，符道第一等等，当然也会有剑道第一。

    然而一年之后，稳居剑道第一百年不变的那个人，那个高山族的剑圣无极，便突然宣布闭关。

    是死关。

    所谓死关，就是有可能会闭到死也不会出来的关。

    没有人知道过程，也没有人知道原因。

    但有趣的是，当那个年轻的剑客回归了人族，然后在整个世界的注视之下，堂而皇之的离开了漂流岛群之后，剑圣无极就突然出关了。

    自此，夕阳终落，群星复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