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分之一个地球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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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三分之一个地球的相思 我不会告诉你,我是那样的想你。 医生爷爷奶奶家有个大院子,老两口种了很多树。 不是花不是草,是树。 袖珍型的小香樟,小铁树,小腊梅。 午后,老两口并排坐在阳台上一起晒太阳。 看着他们的背影,想到几十年后,倘若我和顾魏也能够这样,手挽手,互相絮絮叨叨,那是多么好。 我曾经问过顾魏,如果不是我,那么会是谁。 顾魏想了想说,可能会找个同行,医生或者医院的行政人员。 我恶行恶状地问为什么。 他说,年龄逐渐大了,父母也会急,自己没有充足的时间去经营一段恋爱,所以,应该会接受父母或同事介绍一个同单位或同圈子的人。 找个医生,不会嫌他上班忙。 找个行政人员,就有个人能多偏顾家里一点。 然后两个人中规中矩地熟悉,恋爱,结婚,生子,过日子。 他说得很平淡。 我可以想象他和另一个白大褂在一起时微笑的样子。 我不会矫情地评论那是不是爱情,因为,如果不是顾魏,我或许也会在同圈子找一个别人眼中合适的对象,面对同样的婚恋过程。 同一工作系统内的恋人,由于工作性质和内容的相似性,总是比跨系统的恋人更能理解对方。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象他现在面对我的眼神和面对他“可能女友”的眼神会有什么不同。 顾魏安静地任我盯着他看。 他在我面前一向安然而坦诚。 “我要是当初也学医,这会儿我们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啊,白白浪费这么多年。” 顾魏莞尔:“那我们俩估计一个月才能见一面,太忙了。” 我捏捏他的耳垂:“你当初要是不忙,我就找不到你了。” 顾魏一直觉得医生是个非常不适合恋爱的职业,疲倦,忙碌,不自由。 他非常努力地想弥补这些不足,嘴上不明说,但是字里行间举手投足,会时不时有歉意流露出来。 过去的三年,他一开始的靠近,到后来的犹豫,再到之后的笃定和努力,我都看在眼里,看得我无端地心疼。 我连忙转移话题:“医生,你上学的时候语文和英语哪个好?” 顾魏想了想:“英语吧。” 两个悲剧的理科生…… “那——以后孩子拿回来的语文试卷成绩太难看,我是训还是不训啊? 不训吧说不过去,训吧他这基因不好。 嗯,这么着吧,以后所有日常管理我来,思想工作我也能做,打屁股这种暴力事件还是等你回来吧,咱们俩先分下工……” 顾魏笑得低沉:“你又转移话题。” 2012年的元宵节,我留在X市和顾魏的家人一起过节。 晚饭前,顾魏去卧室叫奶奶。 一分钟后,房间里传来他的喊声:“校校!打120!” 那天晚上,我们在医院度过。 影像科主任一张张翻过CT扫描图,最后什么也没说,拍了拍顾魏的胳膊。 顾魏看着屏幕上那张片子,不动也不说话,良久之后,点头道了声谢。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等到真正到来的那天,他依旧觉得“胸口闷”。 相比顾魏,爷爷反倒沉着许多。 两周后,他握着奶奶的手:“我们回家吧?” 病床上的奶奶一脸安详地点了点头。 顾魏明显瘦了下来,他坚持隔一天回一次爷爷奶奶那。 我抚过他手腕突起的骨头,终究什么也没说。 2012年的新年,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过年时,我给奶奶打电话拜年,顾魏把手机贴到她耳边。 “奶奶,给您拜年了。” “好,好。” 我听到奶奶轻而低的声音,鼻子有点酸:“过几天我就回去看您。” 奶奶笑得柔和:“好。 爷爷奶奶想你了。 小北也想你了。” 世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看着亲人的生命在眼前流逝。 回到X市后,我有空就会陪着顾魏去爷爷奶奶家。 在老人面前,他滴水不漏,笑意温和,只有回到房间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无力感。 4月17号,凌晨三点多。 我睡得很不安稳。 黑暗中,手机震动起来,我蓦地醒过来,按下接听键—— “奶奶不行了。” 我听见顾魏低低的声音,心也跟着沉下去。 “我刚打电话给陈聪让他提前来顶我的班。” 他必须要保证岗上有人。 我立刻起床换衣,跑出校门拦了出租往医院赶。 天还黑着,我看见顾魏奔出大楼。 身后大厅的灯光只能照出他大口呼出的白气,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车里气氛沉默而低迷。 等红灯的时候,我看见他的食指缓慢地点着方向盘,只能抚一抚他的手臂。 到了家按门铃,我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疼。 门很快被打开,医生娘轻声说:“快去。” 我们直冲卧室,奶奶正躺在医生父亲怀里。 顾魏单膝轻轻跪在床边的地毯上,伸出手与她的握在一起。 奶奶眯着眼睛,缓慢地打量他,拇指轻轻摩娑他的手,视线又转向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我环着顾魏的肩膀,一起看着这个温柔坚韧的老人,在经历了一生的跌宕起伏之后,在子孙的环绕中闭上了眼睛,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一样。 5点57分,医生父亲抽出托住她侧颈的手,摇了摇头:“走了。” 在早晨稀薄的阳光里,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顾魏握了握她的手,再轻轻放开。 医生娘上前给老人换衣服,我们退了出来。 我牵着顾魏来到阳台,眯着眼睛看天边慢慢洒开的阳光,穿过这个季节特有的淡淡晨霭。 顾魏坐在阳台的小方桌上,木质桌面上刻着的棋盘已经褪了颜色,表面由于经年累月的擦拭泛出光滑的色泽。 他伸出手指滑过上面的凹痕:“小时候,爷爷就在这张桌子上教我下棋,我和奶奶两个人对他一个。” 我抚了抚他的背,顾魏慢慢眨了眨眼,抱住我的腰,脸埋进我怀里。 早晨的空气有些凉,他呼出的气息温暖地熨贴在我胸口。 我抚着他的头发:“你以后可以继续用它来教我们的孩子。” 生命总是不断轮回,我们不能控制它的来去。 所以我们坦然面对曾经经历的,珍惜正在经历的,对即将经历的抱持希望,这样,至少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可以安详平静,没有缺憾。 从小到大,我参加过很多葬礼,最近的一次是大三,离世的是我的同学,血液方面的疾病。 那是一场所有人都觉得难以接受的葬礼——那么年轻,那么突然,三个月前还活蹦乱跳地和我们在一起。 在葬礼上,一位留学生做的最后致辞,有一段我到现在仍然记得。 “Duringourlives,there'vealwaysbeendepartureswithfamilies,friendsorlovers. Theypassedoff,ranawayorjustdisappeared,thingsthatyoucan'tgetcontrolof.It'sterriblyinsufferablehowever,youwillacceptatlast,watchingtheirrecedingbacks.Untiloneday,weknowhowtolose,howtogain,howtocherishwhatwehavewithher.Thenwefinallylearnhowtosaygoodbye. Wishthatherbesttimewasspentwithyou,andwithherforever.” 顾魏是长孙,守孝任务重。 他自从早上在我肩上闭目养神了一刻钟,就再没合过眼。 灵堂布置好之后,他换上了黑色西装,接待前来吊唁的人。 守灵三天,顾魏基本没睡过。 “校校,带小北去休息一会儿吧。” 医生娘拍拍我的胳膊。 我过去牵起顾魏的手,拉他进书房,把他安置在靠椅上:“睡一会儿。”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拉住他的手:“闭目养神。” 顾魏眨了眨眼,慢慢闭上。 我靠在他面前的书桌上,看他呼吸平稳,却很不踏实,眉头时紧时松,十分钟都没有,就又张开眼,看着我不说话。 我直起身,被他拉到身前。 两只手从我的线衣下摆伸进来,环到腰后,慢慢往上走,一直贴上蝴蝶骨,收紧,脸贴在我的胸口。 我吻了吻他额头,抱住他肩:“我在这看着你,睡吧。” 顾魏终究是就这样睡了过去。 如果说顾魏的反应让我心疼,那么爷爷的反应则让我忧伤。 端坐在椅子上,安静地望着遗体,吃饭,睡觉,出神,带着老人特有的沧桑和安定。 顾家的男人,他们的悲伤,不外放,不失常,没有眼泪,没有絮念,得体地待人接物,礼貌地迎来送往,却把自己静默成一尊空心的木头,不冷不凉,却清晰地让你知道,他的心少了一块。 葬礼结束后,爷爷拿出一方盒子:“这是奶奶挑的。” 一旁的医生爹朝我们微微颔首,顾魏接过:“谢谢爷爷奶奶。” 盒子里,是一对羊脂玉挂坠和一张小帖子——佳儿佳媳。 不知道是不是奶奶去世造成的影响,顾肖同志倦鸟归巢了。 我答辩那两天正好他返回X市,顾魏去接的机。 等我忙完学校的一摊子事回到顾魏公寓,一打开门,一股酒味,我看见瘫在床上“大”字形的人,头疼地拨通电话:“医生,你的床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单地说来,顾肖同志又失恋了,被伤透了心的人终于悔悟好姑娘还是在祖国,于是回来了。 在酒吧窝了一晚上,昨天中午被顾魏拎回公寓。 晚上顾魏值班,于是没人管的人,就继续喝。 看着面目全非的公寓,我实在很想吼一句:在国外漂了几年您这是养成了什么破毛病啊! 顾魏交接完班回来的时候,我刚把沙发清理出来,让他开窗通风后,我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 正抱着一堆东西,手机狂震,我腾出一只手费劲地接起—— “老婆!” 喊得惊天动地。 我怀里的东西差点掉一地。 “婶婶过来了。 最多还有半个小时就到。” “婶——顾肖妈? !” “嗯,我妈告诉她人在我这,婶婶一听二话不说就过来了。 我妈现在追在后面。” “Jesus!” 肖婶婶那女王气,看到一片狼藉,顾肖会被现场拆了的。 我赶紧把手里的一堆东西堆到收银台上,“你先把顾肖弄醒,拎去冲澡刷牙,被子晾出去,床单扔洗衣机,我马上回去。” 我们刚勉勉强强打扫完战场,人就到了。 肖婶婶:“你什么时候到顾魏这的?” “前天。” 顾魏。 “昨天。” 顾肖。 我扭脸,你们俩要不要这么快就露馅啊…… 整整半个小时,面对肖婶婶的所有提问,顾肖一概不作任何回应,颇有几分流氓色彩。 肖婶婶起身:“跟我回家。” “我住我哥这。” 顾肖态度坚决,死不松口。 最后,医生母子一同和稀泥,才把肖婶婶给劝回去。 顾魏送走人回来,顾肖对我抬了抬下巴:“她怎么还不走?” 嘶—— “顾肖,是佛也有三分火。” 你当我是石雕像不会上火的么? 顾肖撇嘴:“我现在看到女的就烦。” 顾魏打开门:“马路斜对面有个公共厕所,你到男厕所里,爱怎么清醒怎么清醒去。” 顾肖默不作声,过了半天,眼睛红了:“找个好姑娘怎么就这么难?” 顾肖其实算得上是天之骄子,良好的家世相貌,学业上工作上更是算得上顺风顺水,说起来花名在外,其实——他不是泡妞,他是被泡。 有时候条件好也不见得好,因为太容易被人当成狩猎目标。 并且,他偏好和他背景经历类似的女孩子,走到后来往往成了一盘王见王的死棋,再加上在私事上他又是个刺猬性格,所以每次分手都得不到别人的同情。 我看着明显萎靡的人,叹了口气:“顾肖,婚姻和爱情不同。 面对相亲对象,你可以把对方的家世学历身家相貌加加减减,看看和你在不在一个区间,但是这样的评估不能帮你找到一个女友。” 爱情或许到最后会是一场加减法,但是开始不会是,“一个女孩子只因为你上过什么学赚了多少钱做着什么职务而决定和你在一起,这种女孩子不要也罢。 再理智的爱情,总归有个不理智的诱因作为开始,那些条条框框的东西,绝对不会成为爱情里心动的理由。” 我不知道我和顾肖算不算冰释前嫌了。 虽然他在我面前依旧刺猬一只,但是自从那天我和顾魏与他促膝长谈了一下午之后,他倒是再没找过我麻烦。 想想,我真是个善良的嫂子。 医生笔迹:你这句话最好别让顾肖听到。 六月,又是一年离别季,我们完全不悲伤。 我和小草顺利地迈入第四年的同居生活,用路人甲的话说,就是“阴险地占用学校宿舍资源”。 我的单位离学校不远,边学边工作,路人甲和路人乙都签到了不错的单位。 自此,第一小组的所有成员都继续顺利地在X市存活下来。 所以这个月,免不了在一起混日子。 如此一来,难免忽略了医生。 对此,医生由一开始的特别理解,到比较理解,到最后,不想理解。 这天,接到医生电话:“咱们俩在一起三年了,吃个饭庆祝一下。” 现在六月,这个三年怎么算的? …… 泰国餐厅,一进门香辛料气味迎面扑来,我冲着医生的肩膀打了个喷嚏:“唔,味儿很正。” 医生大笑,天知道他今天心情为什么这么好。 我们来得比较早,人不多。 室内芭蕉叶层层叠叠,大理石水池引了活水,里面的小红鲤相当活跳,医生经过的时候,有一尾从水池里跃出来,翻了个身扑通一声栽了回去,他笑着挽我在池边的位置落坐点餐。 水池前方是个小舞台,一支三人小乐队在表演,主唱和贝斯手都是典型的泰国面孔,唱着柔软的卡朋特。 等餐的时候,我折着餐巾,无意识地跟着哼唱,直到一曲终了,一声“Hi~”,我抬头,贝斯手转向我们这边竖了竖大拇指,我瞬间不好意思了。 看向对面的医生,左手拖腮,右手好整以暇地点着桌面,镜片后面波光流转,我被秒杀,红着脸往桌上趴,被他托住下巴:“不要乱趴。” 我哀号:“医生,你这个眼神太勾人,我吃不消……” 医生笑:“到底谁勾引谁?” 我抱着医生的柠檬汁不撒手,看着对面的人专心地拆烤小排,白皙的皮肤因为吃了辣椒染上点粉粉的颜色,看得我满心欢喜,突然想给他唱首歌。 其实我和医生平时都算是稳重的人,只是撞到一起…… 吉他手刚唱完一首HotelCalifornia,我就在医生诧异的表情里踏上舞台。 Iwasstandingallaloneagainsttheworldoutside Youweresearchingforaplacetohide Lostandlonely,nowyou’vegivenmethewilltosurvive Whenwe’rehungry,lovewillkeepusalive …… 下台的时候,贝斯手用生硬的中文调侃:“新婚,夫妻?” 周末,三三照例抽空到我单位视察了一圈,给了个中肯的评价:“采光不错。” 两人一人一杯果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咱们萧工大脑里短路的那根筋,是终于通了,肖仲义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茶还没喝完,三三接到加班电话。 “这劳动力压榨的,你干脆跳槽去肖仲义他们公司吧。” 他肯定求之不得。 “坚决不!” 三三傲娇地昂起头,“距离产生美~” 我们进地铁的时候,刚好是客流高峰,地下通道一拐弯,一对男女正在颇为激烈地吵架。 自从医院破相那次之后,我对于女性愤怒时飞扬的指甲很是有点心理阴影。 尤其两个人吵的话题还——天朝真是无奇不有。 三三向来看不惯这些,“啧”了一声,拽住我的胳膊往旁边一拉想让开那对男女,没想到后面一位低头赶路的男士撞了一下,他手里一杯新鲜出炉的咖啡,就这么泼在了我的脚上。 欲哭无泪——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回到公寓,打开门,医生已经交班回来了,他看着我一蹦一跳地进门:“怎么回事?” “不小心撞翻了人家的咖啡。” 医生摇摇头,洗了手过来帮我擦完药,起身去厨房洗水果。 我跳到阳台上,百无聊赖地望出去,两条街外的电影院又打出了巨幅海报。 我们只去过那家一次,去年11月11号看《失恋33天》。 想到王小贱最后那句“我陪着你呢”,以及三三刚才“我总害怕以后会和他分开”,转过身来对着正在切水果的医生问:“两个人在一起——你能承受的最糟糕的事是什么?” 医生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最糟糕的事? 我们两个——最糟糕的——离婚?” 摇了摇头,“没想过。” 我看着他递给我的苹果,表情严肃:“嗯,即使你有问题,你不举,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我们可以想各种解决办法,现在科技那么发达。”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当时怎么就那么不加思索地冒出这些傻气的话。 医生显然被我惊着了,看着我哭笑不得:“怎么——突然想那儿去了?” “今天我和三三在地下通道看到一对夫妻吵架,那女同志最后冒了句‘你孩子都生不出来,就不是个男人!’我当时都看傻了。 回来的路上三三说,这种问题虽然不能明面儿上说,但真的挺影响感情的,很多夫妻就因为这方面问题散了。 我当时就想,那我也不散,大不了当自己找了一女的,多少lesbian不也过的好好的……” 越说越小声,因为我意识到跟一个男性讨论不举的问题,实在是不太礼貌。 医生细嚼慢咽吃完水果,沉默半晌转过来,看着我慢慢地说:“林之校,嫁给我吧。” 我看着他深棕色的眼睛,这个话题,是怎么跳的? “医院里,因为生病,一个家,夫妻俩,散掉的很多。 知道你爸为什么特别招人嫉妒么? 因为他从来就没想过你妈会不会嫌弃他抛弃他。 那种理所当然的有个人会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的满足感,我特别羡慕。” 医生抬手贴住我的脸颊,“工作,孩子,健康,方方面面,我不能保证以后我们的生活就一定一番顺遂,但是我能保证,不论好坏,我都在你身边。 你可以像林老师一样,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谁说咱理科生不懂浪漫的? 咱实诚的浪漫比两首小情诗的杀伤力大多了,我的眼睛瞬间就发酸了,说不出话来。 医生抚抚我脸:“傻了么?” “嗯,有点。” 我头回遇上这种事,反应有点慢是可以理解的…… 医生看着我:“那——你——给个话。” 我吸吸鼻子:“好的呀,可是户口本在我妈那儿。” 医生把我抱进怀里,笑了,是那种从胸口嗓子眼里出来的笑,低沉欢畅。 整个晚上我一直有点脑部神经游离,什么都不干就看着医生的眼睛,看得自己都要掉进去了,他问什么我都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 “明天我给两边父母打电话。” “嗯。” “要不马上十一,让两边见个面一起商量商量婚事?” “嗯。” “去Y市还是在X市?” “嗯。” 医生狐疑地看着我,随即有点紧张:“你——不是不愿意吧?” 我迅速从这狐狸精漂亮的眼睛里钻出来,挺直了腰板儿:“我刚才说了好的呀。” 医生笑了,第N次把我扑倒。 我发现这厮一到沙发上就老仗着身高腿长的优势把我全境覆盖。 我被闷在他震动的胸膛下,伸手拍拍他背:“你这是在傻笑么?” “嗯。” “放心了?” “嗯。” “那你把接下来的事都计划安排好。” “嗯。” “你是不是都计划好了?” “嗯。” “哦,那我接下来有什么任务没?” “嗯。” “……” 所以,其实那晚,傻掉的不止我一个…… 三三听说之后,彻底惊了:“这叫什么求婚啊? !戒指都没有!” “咳咳,那些形式的,不重要,不重要……” 我和医生的爱情,或许从不浓烈,但却有我们自己的固执,纯粹和深厚。 医生笔迹:唉,你这个思维乱跳的…… (明明你比我还跳) 医生:你都跟我讨论不举了,我能不跟你讨论结婚么? 之后的日子,可以称得上是顺风顺水。 头回觉得,原来自己身上贴上“某人专属”的感觉不差。 偌大的城市里,有一个人,与我息息相关,他需要我,我需要他,这种强烈的归属感,想想都能笑出来。 九月初的一个周末,去看爷爷。 晚饭的时候,顾魏回来。 一顿饭,不停地看我,又不说话。 饭后,我正在洗碗,顾魏站在我身后,欲言又止。 我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一整晚都有些奇怪。 “我——要外派。” “嗯——嗯? !” 我猛地掉过头。 去年表哥也被外派支西项目三个月,很快的,很快的。 我力作淡定,问:“多长时间?” “半年多。” 我愣了一下:“去——哪儿?” 顾魏看着我:“德国。” 德国……我转过身继续洗碗。 顾魏的手穿过水流握住我的手:“我昨天接到的通知。 这批我们医院派送两个人。” “哦。 好呀。” 我不知道这一刻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觉得脑袋里一团一团的白雾,根本找不到完整的句子。 我抽回手,继续洗碗。 顾魏皱着眉头:“校校——” 我低头看着水流:“有点突然。” 晚上,我躺在床上发呆。 虽然我和顾魏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多,但是也从来没分开过,想见就能见到,现在突然要分开,横跨三分之一个地球,三分之一个地球…… “校校。” 一只手环过来,把我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出去自己照顾好自己。” 顾魏把脸埋进我的头发:“那你怎么办?” 我抚过他的戒指:“我等你回来。” 自从知道要出国进修后,顾魏对我很纵容。 具体表现为,他对于我变身考拉成天趴在他背上不说话,一点意见都没有。 我有。 我舍不得。 但是我深明大义。 于是我继续淡定地趴在他背上。 我正常上班,空余的时间,要么去医院,要么就去公寓对着清单一点一点准备顾魏的行李。 顾魏的笑容少了很多,偶尔两个人有空在一起,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的心里也不好过,于是安慰他也安慰自己:“没事,时间过得很快的。” 时间确实过得很快,和流水一样根本抓不住,很快就到了月底。 29号晚上,顾魏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最后一次清点行李,明天他们的行李就要提前托运过去了。 我阖上盖子,拨好密码,坐在箱子上发呆。 顾魏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地毯上,递过来一本口袋大小的手札:“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翻开,瞬间没了话。 里面列满了注意事项,所有家人朋友的联系电话,车子年审时间,房子装修进度……连林老师复查挂周几的专家门诊都列了出来。 “水电气我都挂到工资卡上了。 这是爸妈那边还有爷爷家的钥匙。” 顾魏从钥匙包里拆出钥匙再一枚枚串进我的钥匙包里。 我看着他低垂的眼睫,顾魏,你这样让我怎么舍得你走? 30号,和顾魏回家。 爷爷和医生爹依旧很淡定,交待了些注意事项,医生娘的目光却是在我们身上转了一圈,欲言又止。 午后,一大家子各自午睡。 我趴在顾魏怀里,窝在阳台的大躺椅上。 就着夏末的阳光,顾魏慢悠悠地数着一路走来的心事。 “那会儿都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说话……” “当初啊——当初想了好几种方法准备把你骗出来,不过最后都没用上……” “你不知道你有时候迟钝起来……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林老师很严肃地恐吓过我……如果我辜负了他女儿,我的下场他都告诉我了……” “我在想,如果你签毕业到Z市或者签回Y市,我要怎么办……” 我安静地听着他一一道来。 很多事,现在看来都是美好有趣的,只有一路走来的当事人,才能体味到当时的焦虑,不安,纠结,以及忐忑。 我无比感谢我的人生在林老师生病那一年,由晦暗意外地转为幸福,遇见这样一个人,给你信赖,任你依赖。 幸福有的时候无关承诺过多少,无关一起做过什么,甚至无关所谓的“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幸福最原始的意义就是陪伴,就是你知道你的生活里有一个人,他一直在那,不会离开。 顾魏最打动我的,是他自始至终对于这段感情的态度,干净,坦诚,尊重,以及完整。 我很久之前就知道,顾魏的家人是盼着他早日成家的,但是他从来没让我暴露在这些压力之下。 多少30 的男人遇到个姑娘都想尽办法赶紧往民政局拐,他有很多的理由和我速战速决直奔小红本而去,但是他仍旧选择按部就班专心恋爱,好好地经营一段完整的感情。 我的一个师姐,30岁的女博士,在家人介绍下认识了现在的先生,大她4岁,门当户对,四个月不到就领证了。 婚礼那天在酒店化妆间,她对我说:“女人么,婚姻家庭的压力大,找个差不多的,也就不折腾了,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其实比恋爱容易得多。” 听说他们婚后相处得很和谐。 上个月碰到,已经怀孕30周了,和先生在公园散步,脸上是将为人母那种特有的温柔平静。 我无权判断这是否就是爱情,但至少是亲情,足够支撑他们幸福的生活。 顾魏说:“为了结婚而结婚,我怕你以后会后悔。” 回头看我和顾魏,从开始到现在,都是纯粹的。 虽然谁也不能保证,由爱情走下去的婚姻就一定会平坦顺利,但一段完整美好的爱情教会我——善待那个在爱情中善待你的人。 我在顾魏怀里换了个姿势:“我高中的时候写过一篇日记,内容不记得了,但记得当时语文老师给的评语:人一辈子,与之相爱的是一部分人,与之结婚的是另一部分人。 唉,我都是同一个,算一算我亏了。” 顾魏:“你这个算法有问题……” 我笑着吻他,顾魏,谢谢你。 谢谢你的耐心,给了我完整美好的爱情。 顾魏顺着我的头发,我舒服得简直能打呼噜了,觉得能这样一直到老,实在是很好。 “顾魏。” “嗯。” “你走了就没人陪我晒太阳了。” “校校——” “嗯。” “两边父母长辈一起正式吃个饭吧。” 我从他怀里支起身子。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脸:“我好心里踏踏实实地走。” 传说中的订婚么? 我呆了呆:“哦,可以的呀。” 顾魏做事向来是不拖沓的。 晚上就跟父母提了,一家人都表示赞同,接着就联系Y市父母和X市的一众亲属。 正好国庆长假来X市的表姐一家甚是兴奋:“这种好事都能撞上,六月,跟舅妈要改口费。” 我囧…… 1号,顾魏载我回Y市,正式以女婿的身份拜见父母及外公外婆。 2号,返回X市。 当天晚上,满满三桌亲属。 (居然三等亲内有这么多人……) 我很意外这么多人,处得一点不生疏,6个老人讨论养生,表姐和表嫂交流育儿经,娘亲和医生娘沟通退休以后自驾游的路线……很是热闹。 既然是订婚,自然是要喝酒的,人多一高兴,自然是要多喝的,医生第二天要登机,自然是不能多喝的,于是我……高了。 彻底的高了。 回去的路上,我窝在医生怀里,鼻尖贴着他胸口:“我一直没告诉你,我高考第一志愿报的是你们学校。 我再多考一分的话,我们就是校友了。” 医生的声音低沉温柔:“没关系。” 我突然有些纠结:“可是早遇到,就可以早在一起了。” 医生吻了吻我的额头:“现在这样很好。” “哪里好?” “哪里都好。 回到那个时候——什么都说不准。” “嗯?” “万一我们没碰上呢? 万一碰上了错过了呢? 现在多好,你人已经好好的在我这里了。” “唔。 也对。” 我抱着他的腰迷迷糊糊地睡去,后面,就记不清了。 2012年10月3日,顾魏飞赴柏林。 顾魏走后的第一个月。 我很正常。 三三说:“正常得都有点不正常。” 印玺说:“这是还没回过味来呢。” 顾魏走后的第二个月。 我依旧很正常。 三三说:“还真有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啊。” 印玺说:“故作淡定呢吧。” 顾魏走后的第三个月。 我继续很正常。 小草说:“阿校你瘦了。” 陈聪说:“弟妹,你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啊。” 顾魏走后的第四个月。 我出项目的时候冻着了,回来之后感冒发烧。 其实病得不算重,只是断断续续半个月都没好透,精神有些不佳,晚上睡觉觉得骨头冷。 周末,我依旧会回他的公寓,打扫打扫卫生,躺在床上睡睡觉或者发发呆。 一天,半夜醒来裹着被子找水喝,一边喝一边就突然哭了。 那是他走后第一次觉得难过,很赤裸裸的难过,想到嘴里都发苦。 顾魏走后的第五个月。 我恢复正常。 在两个城市间穿梭,一个人忙着两人份的新年。 年夜饭开席前,接到顾魏的电话,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低沉:“新年快乐。 我很想你。” 我握着手机笑:“好好学习,莫要辜负我的牺牲。” 挂了电话才发现,眼眶很酸。 如果翻开这五个多月的日记,那么主题基本都是“各种忧郁的深闺怨妇”。 时差且不论,医生毕竟不是出去旅游,日程比较满,我间或出项目,偶尔还要去和大一大二的少男少女们斗智斗勇,也不是很闲,所以我们电话打得不多,大多是写邮件。 纵使我很想把这边的情况事无巨靡地告诉他,但真正写的时候又实在怕做祥林嫂,所以,每天的邮件基本和短信差不多。 我:“今天陪爷爷下了一上午棋,奶奶走后他话少了很多。 下午去花鸟市场散步,他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 原来‘砸缸’的壮举,您小时候也干过……” 顾魏:“药房只管开药,诊所只管看病,医院只管治疗,什么时候中国也能药院分开,每年能少掉多少没必要倾家荡产的人。 今天观摩了一台手术,中外的治疗理念终究是不一样。” 我:“今天去看了房子,飘窗护栏给拆了,我想我们应该是掉不出去的。 瓦工师傅特别有爱,我送了他一个苹果,他送了我一支他儿子的棒棒糖……” 顾魏:“这边手术室器械架设计的比我们的合理多了。 张维的太太给他发了一张大肚照,五个月了,他说但愿别错过孩子出世。 我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幸运的。” 我:“今天监考,收上来一张小抄,能赶上微雕了。 看了十秒眼睛就花了,我果真不是作弊的料……又掉网了!” 顾魏:“今天和张维去了一家据说小有名气的中餐馆。 宫保鸡丁里面有黄油,服务员端过来一篮面包,一脸经验丰富地跟我们说,Putthechicken,inthebread,um~~tastegood~我们立刻就无语了。” 我:“这周要去趟四川。 小草和路人甲居然早就情定终生了,我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顾魏:“今天陪张维去婴儿用品店买礼物,店里最小的鞋子比我的手指长不了多少,简直跟玩具一样。 他买了一条背带裤,我真觉得一时半会儿也穿不上。 我买了套积木做见面礼。” 我:“今天阳光无比好,你家露台晒满了东西。 你爸说他也要晒晒,就在阳台躺椅上,晒睡着了……先生,我才知道原来你有那么多双球鞋……” 顾魏:“你想象一个中国人和一个德国人用英文掐架么? 今天张唯和组里唯一未婚的Grtner掐克林斯曼和贝肯鲍尔谁的综合实力更强,两个人跟语言障碍一样手舞足蹈。” 我:“杜文骏打电话来,强烈要求你要带特产回来,我想了想告诉他,汽车带不起,啤酒带不了,他说,那就带欧元吧。 现在的孩子,大脑构造都和我们不一样了。” 顾魏:“今天同事邀我们去他家吃饭,他太太和你外婆一样,有圆圆的自来卷,煎的小香肠味道很好,没有喝酒,因为‘德国人的啤酒都在酒吧里’。” 等等等等…… 以上算长的,言之有物的,当然,还有一部分属于无主题无逻辑无内容的。 我:“晚上睡得不踏实,算相思病的吧?” 顾魏:“今天在儿童区看到一个玩魔方的小孩,特别像你。” 我:“我觉得我都快记不得你什么味道了。” 顾魏:“今天发现行李箱夹袋里有一根皮筋。 你头发现在多长了?” 我:“今天下雨,衬衫打湿了半边。 不过那是你的衬衫~” 顾魏:“今天下午去博物馆,然后看着看着就开始发呆。” 我:“我给你画了张素描,不过画得很写意……” 顾魏:“Grtner让我形容一下你。 我找了半天形容词,最后只能告诉他good。” 我:“台历上所有的八叉连起来,很像华夫饼干。” 顾魏:“好像睡眠是不大好。” 我:“你觉不觉得心口痒痒?” 顾魏:“没,耳朵烫,估计你在腹诽我。”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我之前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大脑里有百分之一的空间,始终不受自己控制地游移在外,天气,国际新闻,报纸,时差……不至于扰乱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节奏,但却总觉得,那些飘飞的思念我控制不住。 这些淡淡的情绪好像一层薄膜,在周身细细地缠了一圈又一圈。 进入三月后,天气变得很好,办公室窗外的那棵树开始慢慢抽出新芽,一小颗一小颗的绿点憨憨地冒出来。 春天终究是来了。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