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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被限定的终点,第一幕

    “……真难以想象他居然活了下来。”

    “这可还不是最不可思议的,卖酒的。你是没有在现场,当我赶到的时候,正赶上这孩子晕倒在地。在黑色和白色那种妖魔鬼怪的攻击下,他居然毫发无伤——甚至身边的环境也没有遭受太严重的破坏。有金色的太阳光把蒙蔽在那一区域的黑白照亮了,一切都在重新生长,除了这孩子。他就像失了魂儿一样,我费了老劲也没喊醒他,最后还是亲自把他背到这里来。唉,紧追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啊。”

    “我实在是不理解,为什么他要遭受这么多毫无由来的折磨?‘不受万梦欢迎的人’,这种罪名自他来到万梦就挥之不去,老实说我真不敢让他再踏出酒屋一步,谁知道门口迎接他的会是什么……不过也得亏你及时赶到把他带回来,不然一个人失去精神倒在那里,还失去了他的引梦使,恐怕是很难再前进了。”

    “哼,就算一直呆在你的这片小破地方,你真能保证他的安全?我有一个猜测,卖酒的。追踪这孩子一路过来,我发现他跟我的行为习惯有很大差别。如果说我是因为长期滞留在万梦里四处游荡不愿离开而不受欢迎,那他绝对不是这样。这孩子的路线和目标很是清晰,按理来说他跟那些其他的游人没有差别,也没有理由会被黑白二色一路追击。除非——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到万梦。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先冷静会儿,听我说完。你应该没有忘记咱们要解决的问题吧?万梦这个大蓄水池堵住了,里面的水流不出去,外面的水也进不来,严格遵循着此消彼长的法则。久而久之,这个蓄水池就臭了,里面就开始生出一堆脏东西……但是这个时候的水量还是刚好盛满的,不多也不少。可如果,如果它多了一滴水呢?就在这个水池子意识到自己的出水口堵住之前,这滴水就刚好进来——会怎么样?”

    “会把你说的水池子撑爆。可是……”

    “答对了。或者说,这一滴水加重了水池里的问题。所以但凡这孩子走过的地界,或多或少都遭了殃。就连最恐怖的黑色和白色也去寻找他的麻烦,它们除去了他的引梦使,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再多走一步,想让他原地消失。”

    “这真是……毫无情面。万梦自身出现了问题,却要让一个一无所知的无辜孩子来背锅。就仅仅是因为他是个多余的人——唉,这怎么又算多余的呢?这是没办法的事……”

    “你也少在这唉声叹气几声,卖酒的。当务之急是先把这孩子弄醒,咱们得搞清楚他这一路上都真正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还得给他琢磨琢磨之后怎么办——要我说他在这儿是不能多呆了……”

    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稍微凑近了点,用一种让人很不习惯的轻弱声音问道:

    “喂,喂……小伙子,醒醒吧?”

    阿金原本毫无表情的面庞就像水面被一滴水激起了涟漪,五官开始轻微抽搐起来。在经受强烈的冲击之后,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所幸一次长时间的沉睡使他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但身体仍是虚脱状态。他似醒非醒的样子保持了一小会儿,终于将紧闭的眼皮掀开一条缝,嘴里呜呜咽咽着,身体的各部位也开始逐渐醒来。

    “醒了!喂,卖酒的,这孩子真的醒了!”斯默克在一边夸张地喊叫着,丝毫不掩饰他兴奋的心情。他刚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酒保严厉的眼神以及一个“嘘”的手势,只得老老实实闭上嘴。酒保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想让阿金刚刚苏醒就再受到惊吓。只见阿金终于睁开了双眼,但一动不动。他想要活动活动肢体,可手脚还是处于失灵状态,他只能安静地躺在两张椅子拼成的不太舒服的硬板床上,呆滞地望着酒屋的木制天花板。在他的眼中,天花板一直在摇晃、旋转,仿佛下一秒就会垮塌下来。

    “小伙子?……阿金?额,你感觉怎么样?”一个粗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循着那声音想要歪过头去看,却感觉脖子像是被凝固的水泥死死封住,一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头昏眼花,只好作罢。

    “这里是哪儿?这里……”

    “欢迎回到‘启点’,阿金。”很清楚很温柔的声音自他的上方响起,为了不让这孩子担心,酒保还特意探出头去,面带微笑,确保自己的脸能够被对方的目光捕捉到。阿金看到这张熟悉的脸,竟再一次闭上了眼,浑身的挣扎也趋于平静。听见他强有力而平稳的呼吸声,两人确定这孩子已经真正放松了下来,也跟着松了口气。

    “他需要能量补充,卖酒的。”斯默克煞有介事地嘱咐着,“快快准备些甜味饮料,相信我没错。一个人无论难受地多么撕心裂肺,甚至手脚麻木,给他灌点甜水都能好起来。”

    “不用你吩咐,我早就准备好了。”

    “好好好,我来喂他。……你这里没有小勺子或者吸管什么的吗!?”

    斯默克虽然嘴上嘟囔个不停,倒是一只手轻轻地支起了阿金的后背。“啊——”他提醒阿金稍微张开嘴,这一举动让酒保撇撇嘴笑了笑,却又担心斯默克粗鲁的行为会让阿金呛到。可看见斯默克端着玻璃盏的手丝毫不晃,粉色的液体一点一点均匀淌进阿金的口中,他才明白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这家伙有些小事还是能靠得住的。想到这里,他有意识地把背挺了挺。

    阿金并没有什么抵触的行为,乖乖饮下了甜美的饮料,温润的流体激活了他的味蕾,也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这种满足的感觉让他重新恢复了生气,身上也恢复了力气。他贪婪地饮尽了玻璃盏中的每一滴饮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挣扎着站起身来,还没等斯默克反应过来,他已经跑到酒保的正前面,双手撑着吧台。

    酒保原以为他会有什么按耐不住的话语要说,等来的却是倾泻怨气和悲伤的哭号,这让酒保一时愣住,斯默克更是瞪大着双眼不知所措。阿金正需要这样一次发泄,并不希望其他人来打扰,所以酒保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他的喉咙里传来嘶哑的吼声,上半身断断续续地颤抖,支撑着身体的双臂终于坚持不住,弯曲下去,他竟顺势跪在地上,一只手仍然抓着吧台的边沿,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和寄托。他哭的实在难受,斯默克在一旁看着也情不自禁用手半遮住双眼,酒保仍是眼睛不眨地看着他。阿金的哭声逐渐变为纯粹的嘶吼,每一次喊叫都伴随着身躯的颤动。他流不出一滴眼泪,酒保看在眼里,所以哭泣已经无法满足他排出糟糕情绪的需求,只能采用这种夸张的、对身体伤害更大的方式。

    他甚至无法正常哭泣。酒保在心里重复着,闭上眼摇了摇头。

    阿金用尽力气之后,情绪也终于平静下来。他紧咬着嘴唇,坐在吧台旁的椅子上。斯默克刚想开口,却迎面撞上酒保犹豫的眼神,他有些疑惑,但还是强忍住想要发问的心思。酒屋的气氛在刚刚喧哗之后急转直下,所有人都在等待其他人率先开口,空气安静地让人心中不快。

    “……对不起。”阿金嗫嚅道,这小小的声音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平静。

    “好孩子。”酒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食言了,酒保先生。”阿金还是没有抬起头,“我……我没能把向日花带回来。我真的到了花岸,也遇见了一丛向日花,我还摘下了里面最大最好看的一朵——但是我没能成功带回来,我……”

    “你不用向我道歉,孩子。”酒保及时打断了他的话语,“相比于向日花,我还是更高兴能看见你在这里。当然,于你而言,原本触手可及的圆满结局变成了一场遗憾,也确实让人容易灰心丧气。不过不要紧,阿金。这一路上你的所见所闻,已经足够回报你的决心和期待了。我想当你亲手摘下向日花的那一刻,心中一定充满着欣喜和满足。而这正是万梦中无数人所苦苦追求的结果,这么来看,情况并不算糟。于我而言,能够再一次见到我熟悉的客人,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我非常愿意听你讲讲你的故事,也乐意解答你在长久的旅途中遇到的任何问题……”

    酒保的话音刚落,就发觉斯默克在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看他,那分明就是在提醒他无心间说错了话。果然,阿金并没有怎么听他讲述,而是愤愤地捏紧了拳头捶在吧台上,声音因为突然抬高而难以控制:“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真的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为什么我总是伴随着厄运呢,酒保先生?我刚刚来到万梦,就被黑白的颜色恐吓。离开酒屋,又不知道为什么走到深不见底的洞窟里,受尽折磨,差点被埋进里面。我踏上天虹桥,想要到达花岸,就在登上最高处时毫无征兆地摔了下去。最后我终于取得了向日花,却在回去的路上被黑白的颜色袭击。我什么都没有了,我采来的向日花丢掉了,我的引梦使为了救我也消失了——现在我并没有完成自己的目标,我会不会永远出不去了?酒保先生,救救我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想永远留在这儿,我不想再受伤了!”

    酒保没多说什么,只是持续抚摸着这个可怜孩子的肩头。阿金把头埋进臂弯,身体贴紧着吧台。直到这时,酒保才发现自己的无力。他只能看着这个孩子蒙受灾难,承担痛苦,可他甚至都没有告诉他那个荒谬真相的胆量。他不清楚以自己的身份说出“你是多余的”这五个字会让阿金作何感想,也许他会突然发疯,也许他会彻底心死,但这似乎都无济于事,都不能左右他在梦中的未来。这一刻他很想发作,这种负罪感抓挠着他的心,让他拍着阿金肩膀的手变得僵硬。斯默克意识到了他的窘态,于是走上前,坐到了吧台前阿金位置的另一边。

    “怎么办?”酒保把声音压到最低。“我应该告诉他吗?”

    斯默克一脸严肃,下嘴唇在牙齿间蠕动个不停。他的脸皱成一团,看起来很是可怕。

    “说吧。”他没有出声,只是夸张地作口型。“委婉点。”

    酒保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转过身去开始忙活起来。他熟练地取出几个瓶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花瓣,他略略思索了一下,从中取出了两种花瓣,一种透体银色,另一种细小的花瓣像是冰雕一样冷冻着,呈现出奶白色。酒保又取来他最趁手的研磨棒,将两种花瓣捣碎,滤去渣滓,将汁水接在玻璃盏中,加入少量清水,稍微晃荡一下,一份独特的饮品就这样做好了。他轻轻将玻璃盏推到阿金面前一段距离,确保不会被他因情绪激动而失手打翻。

    “我们来做个小游戏,阿金。”他说道,“尝尝这份饮料,然后试着告诉我原料是什么。我给你个小提示,是两种不同的花瓣。”

    斯默克一脸困惑地看着酒保,他想不出来酒保要做什么。阿金听到他的话也是一言不发,伸手接过玻璃盏就要一饮而尽。当液体触及舌尖的那一刻,他因为惊讶而赶紧放慢了吞咽的速度。虽然他只是调动了自己的味觉,但他的视觉却也不受控制地受到影响,眼前似乎出现了熟悉的画面。他狠狠摇晃着头,刚想继续喝,才发现玻璃盏里已经一点也不剩了。

    “能猜到吗?”酒保在一旁一边用宽大的叶子擦拭着手一边问道,“再给你一个提示,它的名字叫‘破碎之冰’。”

    阿金皱紧眉头,努力地回忆着与之相符合的花朵:“嗯——很凉,很甜。甜味应该是水晶兰,那种清甜的味道很明显。至于另一种花……我看这饮料里面有很多奶白色的点缀,而且明明没有加冰,饮料却凉的过分。是不是一种花瓣很小的花儿?我在花岸见到了,它几乎一直是被冰冻的样子……”

    “全部正确!”酒保兴奋地鼓掌,“你的记性真不错,阿金!有很多客人在喝下‘破碎之冰’时,他们的眼前都会浮现出两种花儿的模样,但他们没有去过花岸,因此都会很好奇地问我那是什么。而你不一样,你去过花岸,你也见识到了许多稀奇的事物,所以你能够很好地向我进行反馈——而这就是在梦中旅行的意义之一。万梦已经在你的身上烙下了印记,这其中有不少的艰难困苦,但我想总有一天你会忘记它,而是转向去珍惜、去怀念梦中那些美丽的事物,比如花、颜色和与你暂时同行的伙伴……”

    阿金点了点头。

    “……而他们都不会因为你在身份上的特殊而排斥你,阿金。听我说,你来到万梦其实是一场并不幸运的误会。我们身处的万梦正在面临一场灾难,它原本不再容许其他人来访了,却偶然间放你进来——当然这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也无须为之承担苛责。万梦总是这样固执,一旦它认定某些人是多余的,就会不择手段地除掉他——阿金,万梦认为你是多余的人,可这又有什么用处呢?到最后你仍然站在这里。我知道,被万梦写入黑名单,受尽了苦楚,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我们没有办法去抹平这些伤口,只能希望它能快点愈合。它总会愈合的,在那之后,缠绕你的噩梦也会无影无踪。在那之前,你也不要灰心。多去接触些让自己高兴的事吧!就像刚刚喝饮料一样,你回忆的是万梦美丽的花儿,而不是令人恐惧的事物。”

    酒保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口,将注意力放在聆听者身上。看见阿金平静地听完他的话,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长长出了口气,心中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酒保先生。”阿金突然开口说道,“其实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些,再加上我被黑白色的魔鬼袭击时,有个声音已经把这些话喊给我听了,我只是来向您确认一下——其实确不确认也没什么意义吧。我只是害怕,害怕因为自己不被万梦欢迎就被抛弃,害怕连累到我身边的人、我的同伴,还有酒屋。抱怨总归是没用的,这我也知道。可我唯独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不清楚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这让我心里实在慌张啊。”

    “这你放心,我们愿意帮你想办法。你也不用担心连累我们,好孩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是怎么说的吗?‘你不会是孤独一人’,除了我们,你还会遇见其他作为伙伴的存在。在踏上新的旅途、邂逅新的伙伴之前,就在酒屋充分休息一下吧。”

    看样子阿金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酒保靠在椅子上,侧眼看见斯默克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这让他很受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