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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传道者与布道者,第二幕

    “……是你。”

    当酒保回过神,他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巨大的白色空间,早已不在启点酒屋以内。那双熟悉的眼睛,眼睫毛短而细密,眼睛微微张开,眯成一条线,正在细细打量着自己。酒保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不住地摆弄。渐渐的,在他面前升起一阵烟雾,雾的形状随之发生改变,凝聚出一双和他一模一样的手,一样的宽阔,一样的粗糙。

    “这可不像你一贯的样子。你总是习惯将自己隐藏起来,和万梦的一切划清界限,一个人在不为所知的地方享受独处的美好时光……我说的对不对?你不会轻易选择亮明身份,更何况是在酒屋这种随时都会有外人前来的地方。”

    酒保抱住双臂鞠在胸前,歪着头,用一种戏谑的模样看着面前正在发生的情况。在他的视角,眼前的雾气再一次聚拢、化形,凝聚出非常明显的人的躯干、四肢、衣着,紧接着是更为详细的五官以及其他体态特征。酒保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

    “所以……既然你在这里,那就表明你有非常重要的、不得不向我当面说明的事情。而且不论你的意见为何,我都没有反驳的余地,也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你不惜离开你所亲密的无上之地,冒着被其他人发现的危险亲自现形在我面前,看来是下了非常大的决心啊!”

    酒保越说越兴奋,浑身的肌rou开始膨胀,心脏砰砰直跳,就像是即将要和巨大的猎物决一死战。随着最后一丝雾气沉淀下来,一个完美的人形浮现出来。“他”身穿醒目的夹克衫,着装非常得体而奢华,裤子恰到好处地贴住双腿,五官俊朗,四肢修长,浑身散发着谦逊而成熟的气息。

    酒保看着眼前的人,伸长了脖子,阴阳怪气地喊叫道:“瞧瞧啊,多么惹人注目的模样!距离上次我们碰见经过了多长时间?你还是这个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

    人形将双臂挽在胸前,也一样歪着头,用平静的口气说道:“别来无恙,身居‘启点’的酒保先生。“

    “你敢学我?……啊,不对,你学的不错,因为你本来就是我!你根本就不用刻意学任何行为习惯就能表现得和我一样!我是酒保?……不,不是!你才是,你才是启点真正的那个‘酒保’!”

    面对酒保的苛责,“酒保”并没有辩驳什么,只是习惯性地耸耸肩。

    “身居启点的酒保先生,”他缓缓说道,“我想您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立场。在这种场合下作出类似的发言,于我个人评判,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您更应该做的,或者说您一直倾向于做的,应该是先冷静下来,聆听我的言语,思考我的意图,然后在恰当的时刻表达出您的理解与赞同,并为我们成功达成一致的目标而努力有所作为。这样才是一位具有优秀素质的酒保应尽的责任,不知您以为如何?”

    这一番评论直接让刚刚还急躁难安的人不出一声,就像一只被捏住后脖颈的小猫一样束手无策。酒保感觉到自己无法再次积蓄力量发泄他积攒已久的怒火,对方的话语看似彬彬有礼,实则暗藏刀枪,硬生生把他的脾气按压下去,给他好不容易燃烧起来的全身泼了一盆零度的冰水,让他不由自主地发抖。

    毕竟,一方是行刑者,一方是阶下囚。

    “很好,明智之举。看来您能够认清当下的形式,酒保先生。”面前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勾起嘴角,非常优雅地鼓掌。“那么,请问您是否做好准备,洗耳恭听我的言论了呢?”

    “你说。”酒保有气无力地应道。

    “很好。”人形轻抚自己的手掌,双眼炯炯有神。

    “首先我需要说明的一点是,非常抱歉,酒保先生。”人形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认为您在某种程度上食言了,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我很失望。”

    “什么意思?”

    “我们作过约定,哦——我希望您不会轻易忘记它,因为这个约定对于我个人而言至关重要,它所牵扯的内容太过于庞杂,要我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去说明未免太苛刻了些。但即使是轻飘飘的一句话,甚至几个字,但凡是从我的口中走出,那在我这里都是不容违抗的。我并不喜欢它被遗忘,我想您也应该知道这一点。”人形面带微笑地看着面前不住发抖的可怜人,就像是打量着砧板上的鱼。

    “所以,您还能想起我们的约定吗?”

    “我能。”酒保慢悠悠地缓过神来,“我可以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那是……”

    他像被石头噎住了嗓子。

    “是什么?”

    “……辅助万人万梦的启程,奠定……奠定七色之一的背景。这就是,你命令我做的事。”

    人形拍着手,笑着回答道:“酒保先生,我想您弄错了一件事——哦不,是两件事。放心,我一向对无心之错展示包容,但我还是认为需要向您当面指出来。第一,我很不理解为什么您要把我们的约定当作我对您单方面的命令,这种言论几乎是在抹黑我的名声,我已经非常努力地去表现得不那么像一个独裁者、一个暴君,我以为自己的言行足够宽厚,但您把‘命令‘这两个字强加在从我口中流出的语言之上,那多少有些不尽情谊,这一点大大伤害了我的感情。至于第二……”人形笑得更夸张了些,“第二,酒保先生,非常可惜呢,您回答的并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酒保感觉面前的人形随时都能不改颜色地抹杀掉自己,尽管后背冷如负冰,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道:“既然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那我们也不用再卖关子了,耽误时间总是不好的,对不对?如果你是在与我开玩笑,那我认为大可不必,我们不妨更加坦诚一些,直接进行到解决问题这一步;如果你是认真的,那我已经给出了我仅有的答案,无论你是否满意,我也没有办法猜测到你真正期待的我的回应。我能说的仅此而已。”

    说完这些,酒保强迫自己的双眼直视对方,自己的手脚已经丧失了知觉。有那么一刹那,他的胸中充满了自豪,像是一个视死如归的战士,大步无悔地踏向有去无回的战场一样伟大而悲壮——然而这种精神气概仅仅持续了不到十秒钟,就被对方有恃无恐的大笑声无情打断掉。

    “哈!哈!哈!……应当说,您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呢,还是和我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言语和外貌都这么……咄咄逼人。”人形将双臂架住,一只脚踮起来,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明显的轻蔑。“没关系,没关系!应该说您的这番解释并没有说错,正相反,非常正确,非常具有可取之处!因为我也不喜欢浪费时间。那么,我就单刀直入了。如果接下来我的言语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或是对您有所冲突的话,还望您不要介意——”

    逃过一劫,酒保喃喃自语,逃过一劫。殊不知他细微的神态变化早已一点儿不剩地被对方捕捉到。

    “身居启点的酒保先生,当然,即使您无法从启点离开,想必您也能或多或少地了解到外界的某些动静——我想您一定明白,万梦正在发生一些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您应该不会试图掩盖或是否认吧?”

    “我不否认。”

    “那很好。所以令我不满的是,酒保先生,您,还有所有进出万梦的人,大家没能阻止类似的事件发生。您永远也想象不到,当我看到从我手中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艺术品,我毕生的心血,我全部的投入——万梦,当它变成这样一潭死水,变得失调,变得堵塞,变得毫无美感可言时,我是多么的心痛!……我开始反思我自己,在痛苦中反思,为什么它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我立刻改变了我的思路,我开始想另一个更可能收获我想要的答案的问题——为什么你们放任它变成这个样子?”

    “……你是在指责我们?”

    “哦,不,当然不是。我只是保持最低限度的怀疑罢了,毕竟我向来不喜欢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但涉及到万梦的病症上,如果不是所有进出万梦的人影响了它,哪还会是谁呢?是梦醒以后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么?还是说——是你呢?”

    人形猛然凑近,双眼直勾勾盯着酒保的脸,好像一把尖刀朝他的面门捅去,酒保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摸了一下,有粘稠的流体在往下流淌。

    “当然不是我。”酒保昂起头,血从额头上淌开一条线,“当然不是我,不然,刚刚我就不可能还稳稳地站在这里了,凭你的本事,你有无数种让我痛不欲生的法子,对么?”

    “说的很对,我尽有上千种让你跪倒在地的办法。”人形走近一步,“但这有什么用呢?这能让你开口告诉我,我最珍爱的万梦,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能告诉我,你们已经找到什么能够挽救它的办法?不,都不会。你不能使我满意,酒保。”

    酒保回答:“但我们之中已经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你相信我们,迟早我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解决问题,尽快。”

    “你们?哈哈哈哈哈……我怎么能指望你们!啊,不对,酒保先生,您确实言中了,一开始我确实只是欣赏着你们自己面对万梦中出现问题的表现,但是你们是怎么做的?我是否应该自责我对大家的期望太高了?还是说这得怪我性子太急了?——我可等不下去!”

    酒保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要亲自解决问题?”

    “当然,我已经休息的够久了,或者说,一直看着我的万梦无法恢复秩序,这种乱糟糟的情况严重影响了我的休息!”

    “那可真的是太好了!”酒保开心地喊了一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着紧张的神情一下子放松,眼角松软地垂下来,挂着一分若有若无的泪花。他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着联系到那位真正能够左右局势的存在,能够成功地将所有人挽救回来——而现在“他”就在面前,虽然过程有些不愉快,但至少结局是好的,万梦终于能够迎来重塑,所有踏入万梦的人也终于能够获得他们所期待的归宿……

    人形只是浅浅一笑,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意图。

    “您要怎么做?啊啊,您要做的事我们一定没有办法理解,但我相信它一定会是相当有效的。您是万梦的缔造者,当然对万梦的情况了如指掌。老实说我一直都期待着您的主动出现,没有办法,在这件事上只有您才是所有人真正的救世主……”

    人形抬起手,示意让他停下。

    “那个语言咄咄逼人的酒保去哪里了?那个不甘居人下的勇士去哪里了?那个号称拓荒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风尘仆仆而目光坚定的游客去哪里了?”

    “抱歉,我太激动了……但如果您真的能拯救所有人,我……值得,一切都值得!”

    人形看着喜极而泣、因情绪激动而无法保持平衡,单腿跪地支撑起身子的酒保,低矮又渺小。

    他的右嘴角是一直扬起的,“酒保先生,您又搞错了两件事,真遗憾。第一,我只想着要解决问题,但我这里急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可能与你、与在万梦中滞留的人所面对的都不一样;第二,您可能过分地看重自己和其他人了,我所要挽救的,只是单纯的万梦本身,我所心心念念,恨不得拥抱住再也不放手的万梦本身。”

    酒保抬起僵硬的脖子,向上看着他。

    “我的目的是,规整万梦的秩序,实现万梦的重生;我的办法是,将所有仍然滞留在万梦中无法离开的人们,尽数剔除,一个不留。”人形低下头,向下看着蜷缩在地上的酒保,脸上挂着如同太阳般灿烂的模样。

    “怎么样,我这么说,你们有办法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