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启点,第一幕
酒保把最后一个小巧的玻璃盏收回柜子里时,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他走到窗前,用力把落灰的窗帘撑到两边,推开一扇用乌黑木雕刻成框架的窗户,双手拄着头,倚在窗前的石台上。 “无人问津的一天。”他苦笑着。 然而今天似乎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他不敢肯定,自从他今天醒来就有这种感觉,像是冥冥之中获得了某种暗示。他回头望着他长久守候的岗位——吧台里面。柜子里摆满了调制饮品的原材料:五颜六色的薄荷片、稀奇植物的根茎与叶、表面如同挂着一层霜的花瓣……这些都是他求得的稀罕货物,在他的精妙的双手上变化成备受无数来客推崇的各种饮品。 “……” 他看着窗外,他看不见星空。 这里就是他的一切——他的酒吧,他的心血,他的理想和回忆。 噼啪。 一道天光坠下,在地平线处绽放成数道白色的枝丫。 “啊,看来是要下雨了……”他喃喃自语道,一边合上窗户,插好封条(生锈的铁飘出令人不愉快的气息),听着“喀喀喀喀”的刺耳噪音;一边抖了抖帘子,震起缥缈的灰尘,呛得他一阵咳嗽。 他呆了一下,没有拉上窗帘。尽管窗帘的颜色与窗子外一样乌黑。 看来,今天是没有人来了,他想。 他听到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厚重而粗犷,屋顶上的瓦片咣当咣当一直作响,不时有清脆的撞击声自上方传下来。他几乎能想象到那是多么沉重的、多么锋利的雨点在不停息地向他的小屋进攻,像是一头野兽试图用长的吓人的爪子捅穿他的屋顶,用后脚撬开他的瓦片,用棱角分明的额头撞毁他的房梁,用利齿撕扯他的墙壁,喉咙里回荡着富含威胁的低吼声。 “太黑了。” 他起身走到柜子前,这柜子能到他肩膀那么高,里面存放着他所有的家当和珍藏。他扳开柜门,在最里面翻腾了好一会儿,掏出一截只有拇指般长短的白蜡烛,引信已经被烧得几乎看不见了。 “嘿,老伙计……好久不见。”蜡烛从左手跳到右手,再跳回左手,被迎面吹了一口气。它的主人呲着牙,呵呵笑着看着它。“你还在这儿……真不错,这一觉睡得怎么样?” 它执拗地从那一双大手中窜出来,“啪”,在地上摔成碎屑,作了简单的回答。 他对着它大笑,声音比外面的雨还要响亮。 “还在生气?哈哈哈哈哈哈……好啦,你,真不好意思打扰你的美梦。其实本来也不需要你出面的,但是这里太黑了,呐。如果有客人来的话,多让人不舒服啊。” 他轻轻捧起它摔得粉碎的躯干,连同地上潮湿的泥土一起,放在一个缺了口的碟子里,这个褐色的脏兮兮的小碟子也是他一直珍藏的宝贝。他把这一堆东西摆在吧台上,双手合十,凝视着它们。 “火焰。” 无事发生。 “光明。” 还是无事发生。 “啧。”他有些厌恶地敲了敲吧台,用右手的无名指轻轻搅动着碟子里的碎东西。 一道高亢的火光嘭的一下腾起来,点亮了整个房间的四分之一。 “你老是喜欢开这样的恶意玩笑,啊。”他把无名指含在口中,皱着眉,“你从来就不能痛快点,啧。” 幽幽的黄色火光映亮着他对面的墙壁,在半掩着的门上跃动。他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随手掏出一个玻璃盏,轻轻摩挲着,眼中透露出的怜悯像是在爱抚自己的仍在襁褓中的孩子。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雷声和风声渐渐沉寂了下来,雨的声响变得不急不躁,完完全全和了屋内的氛围融为一体。 “嗯……”他把玻璃盏放在火光上,上半身趴在平台上,疲惫地看着它。 黄色。 嗯,黄色,红色,然后是绿色和橙色,再之后是青色、蓝色和紫色…… …… 一个苍老的身躯蜷缩在废墟的角落。 你输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广阔的上空响起。 这原原本本就是他的声音,他一清二楚,但是他并没有感到一点点惊异。 你输了。 啊,是的,我输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仅剩的一丝气力正在不可挽回的流失,而浮游在天上之人,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威严,越来越难以质疑。 这就是你的结局。 啊,是的,这就是我的结局。我输了,我任凭你的处置。 在最后的判决之前,我需要你的一些解释,一些我想要的答案。 ……什么意思? 躯壳,你缘何来此? …… 你缘何来此? 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自头顶传遍全身,如同万蚁蚀骨、万箭穿心,他感觉自己每个毛孔都在膨胀、撕裂,自己的血液缓缓从里面流淌出来。他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天上之人摊开着手掌,慢慢收拢着五指。 你都知道啊!! 天上之人默不作声。许久,看着几乎死掉的躯壳。 ——你缘何来此? 我……忘了。他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哆嗦。 ——你的名字是? 忘记了,都忘记了。 ——此地为何处? 他突然生起一阵恶寒,这种恐惧感尤为强烈,比待死之怖还要严重千百倍。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不是不敢,不是不会,而是不能回答。 天上之人看着躯壳扭动着自己的变形的四肢,摆出一个仰卧的姿势。 无谓的挣扎…… 躯壳左右摆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和头颅。之后再也没有了动静。
这一刻,天上之人点了点头。 云游者,此处并非汝等可踏足之地。 此方幽静不应被汝等搅扰。 此方圣洁不应被汝等玷污。 既已了却,聆听判罚。 曾拥有汝之名之躯壳, 须流放于彼朦胧之间, 辅助万人万梦的启程, 奠基七色之一的背景, 抹去朝向天外的视感, 永世囚身于方寸之间。 …… 曾拥有汝之名之躯壳, 吾满意于彼三问三答, 愿得借汝一臂之协助, 如有低微嗫喏之需求, 吾尚且回应汝之心声。 …… “后来呢?” 他抬起头,混沌的瞳孔自然放大。 “后来我就成为了‘酒保’,站在这儿,每天见着不同的人,见证他们不同的选择,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结局。” “有的时候,啊,很少的时候,我会问问自己,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吗?当然我不会给自己一个坦诚的准确的回答,我会说,‘我习惯了。’确实是这样,在万梦之中,时间这一事物是最容易被把控的——被无情地延长或压缩。我在这里呆了多久?” 他惊了一下,玻璃盏在吧台上咣当咣当转个不停。 “……” 碟子里的碎蜡烛烧的正旺,却没有一点消耗的样子。 “……真好,蜡烛是烧不完的,调制饮品的材料也是用不完的,真好。” 而雨会停。他想,夸张地伸了一个懒腰。 至少他还爱着这座小屋,这里是他的起点,也许会是他未来的终点。 雨势渐颓,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把门开了个透亮。外面应该积了不少水,但是他知道,水是无法浇进来的。 “好了!”他捋了捋自己的袖子,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领结,抚平衣服上起的褶皱。 检查了一遍所有重要的物品,只留一个玻璃盏在吧台上,把可能需要的材料归整完毕,屋内是陈旧的,也是整洁的。他很高兴,这就够了。他顺手把燃烧着的碟子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确保自己能时刻注意得到。 “开始营业。” 话音未落,一个瘦小的身影闪进门来,带着一丝来自外界的清新感。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笑容有多灿烂,也许是因为这一天以来都还没有见到过一个人,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提前猜到了客人的到来。 他清了清嗓子,用优雅的声音说道: “欢迎光临‘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