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出路

    坐在庭院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徐平一个人发呆。

    他已经想到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自己将会怎么死。甚至他的家人会四处飘零，后世的史书给他加一个不自量力、狂妄无知的评语。或许会有人叹息一句，一个十几年处处精明的人，怎么就会在这样的事上像个愣头青，还是脑子过于简单了。

    说是因为徐平动了三衙军的根本，他们就会联合起来，造一个什么惊天大谋，徐平自己都不信。有这个能力，他们早就重演五代故事，废立皇帝如儿戏了。

    徐平无奈的就是，不需要什么谋，不需要什么组织串连，甚至都不需要有意识地对自己做什么，军仅仅是对徐平的军改不满，就足以弄死自己了。

    作为天下第一大城，开封府城市人口十万户，近百万人，这是官员和百姓。同时有二十万军，因为军里有很多父子兄弟参军的，同样也有近十万户。京城一半的人家，都是靠着吃军粮生活的。徐平动了这些人的饭碗，不给出路，怎么行？

    你砸了人家的碗，让人家没有饭吃，还不许人家对你不满了？不许人家抱怨几句，不许人家骂你，那怎么行？你敢这么霸道，老天爷就是要收你的。

    大宋收天下钱粮以养军，当兵吃粮，天经地义。跟他们的饭碗对着干，什么国家政策天下大义都没用，大宋的军里没有这一条，参军就是来拿钱吃饭的。没有钱发，皇帝也没有用，你饿死他就在一边看着，理都不理你。

    历史上金军南犯，赵构一路逃窜。当与朝臣失散，他的上没了国家这个光环时，在随卫士面前就跟个乞丐一样。这些卫士，可是一直追随他，曾经跟着在皇宫里锦衣玉食过的。找到朝廷，赵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卫士砍个精光。

    但问题是，当你找不到砍你不顺眼的人的时候呢？所有拿刀的，都看不顺眼呢？

    如果徐平没有主动的动作，那么他的结局，无非就是一死，死了不牵连家人，他就应该谢天谢地了。不需要有人组织起来，因为徐平的政策跟军作对，军将领对他不满天经地义。军将领有比外面官员多得多的影响皇帝的渠道，包括接触宫里的人。不用说别人，现在的曹皇后就是出将门，有无数三衙将领的亲戚故旧。

    把自己的不满发泄给皇帝知道，赵祯不能对拿刀的人的绪完全无动于衷，总要想办法安抚，在这种绪与徐平之间找一个平衡。或许军将领只是无意识地发泄不满，间或夹杂一句要徐平怎么样才好。这不是建议，但许多人说，这个要这样，那个要那样，总有一款适合徐平。或许让徐平到什么地方为官，或许回到京城为官，总之离开了前线，离开了自己的陇右大军。接下来就简单了，徐平如此得罪军，数十万人中总有疯子，然后总有疯子能够成功，一刀砍了徐平的脑袋就是。

    这个时候，其余二十万军围观。杀了此贼大快人心，个个拍掌。朝廷要惜徐平以前功劳，穷追此案，他们就手按刀柄，怒目而视。

    一边是一个死人，一边是二十万大军的绪，你会怎么选择？只能不了了之了。

    不需要谋。认为什么大事背后都有一个惊天大谋，有一个邪恶的大怪物，那也是想多了。几十万人的不满，有能力对你做出什么，你总会找到一款适合自己的死路。

    军对朝政的影响，不在于他们主动做什么，而在于他们在关键的时候，是积极服从命令，还是选择围观。围观就是一种态度，面对数十万大军，没人敢不在意这种态度。

    知道你边军队的态度，知道他们会在什么事上选择围观，比如，有人杀了你，就是皇帝又如何？大宋的军是当兵拿钱的，做事就要给钱，给钱我还可以选择不收，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我凭什么拿着脑袋来保护你？我认为你给的价钱不够就行了。

    徐平还是受前世观念的影响，认为军人就要保家卫国，就要以死效力，影响了自己施政的一些措施。历史上的岳飞曾经这样认为，军人就要“尽忠报国”，就该要收复失地，就该要护百姓，就应该要用自己的鲜血与来犯的敌人拼死搏斗。他死的时候，大宋几十万军队，用自己的态度表明了他们不认同。谁愿意死，谁就自己去死好了，不要耽误别人从军安安份份地拿一份钱养家糊口。

    要化解自己面对的死路，徐平绝不能退一步。从以前对三衙军的尽量避让，不与其发生纠葛，改为主动出击，施以高压。这是军们熟悉的路，温文尔雅地做事是拿毛锥子的文人弱鸡们做的，真汉子就要敢于拿着棍棒向他们上招呼。只要徐平退一步，就像一台巨大的机器开始运转，终将把徐平碾得粉碎骨。

    当然最重要的，徐平要给近百万军，包括他们的家庭找出路。不让他们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你说什么都是虚的，有了机会该砍你砍你，该按刀柄围观围观。

    想到这里，徐平不由摇头苦笑。这个年代，连家属算上，要给数百万人找工作，收入和生活质量还不能比以前低，这是个史诗级的任务。大宋对整个社会财富的压榨，在所有未进入近代代的国家中，无人可比，这些钱大部分都可是拿来养军了啊。这还只是维持费用，如果要给他们发遣散费，给掌握着全国武力的人发遣散费，那是个天文数字。

    徐平终于想通，历史上的王安石的变法，为什么大部分变法措施都成了敛财手段。要变法，那真是无钱不行啊，没有足够的钱，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不顶用。

    接下来，徐平需要战争维持对三衙军的高压。这个时候，天都山一战大胜，正是徐平声望最隆，在军中威望最高之时。这股气一泄下来，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用这个时间，要尽快找到能够安置军及其家庭的出路。倒不一定要在短期完成，只要找到了路子，让军们看到了希望，就是成功。如果能让军不想当兵了，争先恐后地跑过去，那就善莫大焉。做成了这件事，徐平才能全而退。

    大宋以军立国，不给军人出路的改革就是胡闹。不动他们，他们拿走了全国的大部分资源，又不能打仗，早晚被外敌灭掉。而动他们，就要加倍从社会聚敛财富，攒够给他们的遣散费。宋朝要找出路的改革，都不能走出这个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