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阿姨，新闻
“啊、”九溪开口的时候还磕巴了一下，“阿姨。” 站在他眼前的阿姨朝他笑了笑，嘴角的皱纹加深，显出和蔼的样子，但那对似乎天生的垂眉仍然压着她的眼睛，让她的笑容看起来带着温暖的悲伤。 “小溪呀，你怎么在这里的啦，阿姨都多少辰光不见你的了，突然之间在这碰到你。你在这附近玩吗？” 她一下子握住了九溪的手，手指好像比成年男性的手指更粗，九溪被她抓住时，感觉阿姨手心翘起的老茧刮擦他的手背，就像生锈的小刀。 九溪不爱跟上了年纪的人打交道，因为觉得他们总是散发出一种让人难过的情绪。看到他们经历风霜的脸，那些纵横的皱纹就像干枯的土地，然而人没有立场去同情老人，却也没有做什么伤害他们的事，于是面对老人就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愧。 九溪尽力扬起夸张的笑脸，掩盖了心中的不悦，回握住阿姨的手，用轻快的语调说：“是啊，今天怎么这么好运碰见阿姨了，我前段时间还说想你呢。都几年没见了？” 阿姨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悲伤也更深，她紧紧攥住九溪，手上很有力道。 “小溪现在长这么高了，相貌儿是真好，过得还蛮暇意的吧？阿姨刚才从那里走过来，看着觉得像你，都没敢认呢。” 九溪是被夸一句就开始高兴，连连说：“哪有哪有，也就一般般帅。阿姨你身体挺好吧？我看你倒是没什么变化，一眼就觉得跟我小时候一样亲切。” 阿姨笑了几声，额头上有些细碎的散发垂了下来，一根根轻轻颤着，满头的长发虽然还黑着，碎发已经掺了花白的颜色。 她年老的样子是昭然若揭的，和九溪记忆里的年轻模样不同，善意的谎言却仍让她开心。 “哎呦……不行的啦，马上就得退休啦。我现在就住在这一片呢，就在旁边的小区里。以前你爸爸都不让告诉你我们住哪里的。你啦，有空就来我家里坐坐吧，家里就我和我老伴两个吃饭，都没事情做。” 九溪略感吃惊。 从小，他家里请过不少负责家政的阿姨，虽然都是签的长期合同，但是他爸爸性情也古怪，总会不停地换人，从没有过哪个阿姨在他家工作超过一年，因此九溪对她们印象也不太深。 阿姨提到他爸爸以前不准她们说出自己住在哪里，九溪还没听说过这事。 现在想来，他确实不知道任何一个阿姨的联系方式，眼前的这个阿姨他记得比较清楚，是因为这个阿姨做的红烧rou格外好吃。 阿姨自称做的是东坡rou，一来就抓住了九溪的胃口，那时候九溪还在上小学，直到阿姨工作时间结束，离开了换人了，九溪还吵着要吃她做的菜。他爸爸好像还为此骂过他，说他什么“为了五斗米折腰”“有奶就是娘”，现在想来真是小题大做得很。 也是因为后来九溪在中学也偶遇过这位阿姨，这才能在现在把她给认出来。 听阿姨一提去她家吃饭的话题，九溪想起往事，来了兴致，就说：“好啊，阿姨，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联系我，我去你家看你。也不知道你现在还做不做饭了？” 阿姨握着他的手又紧了两下，微微晃着，就像在做握手的礼节，九溪总觉得她眼底有点泪。 阿姨说：“做的嘞！就是我和我老伴都不爱吃，做多了又浪费，平常基本都是随便糊弄一点吃的，不经常做饭。你今天就来我家吃饭吧，正好家里刚买了菜，我给你做点你小时候爱吃的。” 九溪一听，不好拒绝，何况阿姨说要做饭真的很诱人，就一边感谢、一边答应下来，跟她去了。 阿姨看起来心花怒放，九溪也高兴，觉得省一顿饭钱。 阿姨拉他走了两步，又充满歉意地跟他说，她今天是刚下班，还要回一趟公司，但马上就能出来。九溪时间也不急，就点点头一起过去，准备跟到公司等她一会儿。 公司也离得很近，是做雇佣家政保姆的。九溪盯着公司名看了几眼，没什么印象，不知道小时候爸爸是不是也在这家公司雇人干活。 阿姨走了进去，好像是要跟上级交待点什么话、再拿点个人物品。九溪就找了张附近的椅子坐等着。 他在网吧站了一天，还要走来走去干活，这会儿坐下觉得很是舒服，膝盖一下就放松了。 可他刚坐下，椅子还没捂热，就看见几个人走进来，也在他附近坐下。 九溪一看，原来他坐的地方是个开放房间的会议室，另一边的桌子大概就是开会用的了，三四个人往桌边一坐，都是年轻人。 有人往九溪身上扫了几眼。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份有点尴尬，他又不是这里的员工，也不是客户，甚至不算亲属，就往人家办公处一扎，好不懂事。 但他又懒得起身、又觉得现在出去反而更窘迫，所以干脆就继续大喇喇地坐着，把尴尬留给别人。 那几个年轻人都看了看他，不知道他是干嘛的，也都没吱声。 为首的一个是看起来不过二十多的女性，单独坐在桌前，挑着眼睛、撇着嘴角，表情管理就像九溪一样冷。她暗暗瞥了一眼九溪，大概是觉得专门把九溪点出来会有失身份，因此也不理他，就敲了敲桌子，开始给其他人谈话。 听起来，这大概就是这家公司的老板、或者前几把交椅的管理人。老板烫着棕黄色的披肩发，穿着垂感很好的碎花雪纺衫，配阔腿长裤，看着是都市丽人，落在九溪眼里款式还是土了一点。 另外几个人应该就是公司的实习生了，或许今天才结束第一天实习，于是被叫来训话。九溪混在这旁边，倒也不显得突出。 他们全都沉默着听老板的高谈阔论，只有当老板挨个提问他们今天的感受和收获时，才开口发言。 他们的工作内容，都是给人去家里打扫卫生或者照看小孩。这种服务业的工作，九溪今天已经切身体验了，那可算不上开心，而他们肯定要比九溪体验更深，此时竟然还要在老板面前做出积极的样子、想法设法地说些鸡汤想法。 一人说，客户家的小孩总是哭，后来发现他喜欢听故事，找到他的兴趣，相处起来就好多了。 又有一人说，客户家有宠物狗，打扫卫生的时候，本来只需要扫地擦桌子，但主人发现窗帘上有动物毛发没清理，就有点不太高兴，下次工作的时候，对这些工作要求之外的细节还要多多注意。 一个个讲得挺乐观阳光，九溪听了就倒胃口，心说你们应该不是演的吧，工作就够烦了，居然还能打起精神来演讲自己在痛苦中获得的快乐？奥斯卡影帝应该属于打工人。 等他们挨个说完，老板的目光依次转移，直到投在九溪身上，九溪才觉出不对。 那老板认不清新来的实习生，九溪行为虽然怪异了点，但是也被她当做公司的一员了，于是老板带着点疑惑又带着点嫌弃地觑着他，问道：“你呢，你怎么回事？” 估计也未必是问九溪的工作感想。更像是顺着话题问他在这搞什么鬼。 九溪看她态度不怎么样，所以也不爱给她好脾气回话。开玩笑，比谁的脸色更臭是有钱人的必修课，谁的架子更大是和谁的表情更冷成正比的。 于是九溪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抬了抬眼皮，说道：“我是旁听的。你们继续。” 那老板明显被噎了一下，有几秒钟不知道说什么，或许是觉得跟人争执反而没面子，之后干脆转了一下眼珠回来继续谈话，把九溪当空气了。 “……你们照顾这些小孩的时候，”老板说，“不要觉得他们很烦。要给他们足够的尊重。” 她又说：“不要觉得小孩什么都不懂。他们说一些天马行空的话，做一些千奇百怪的事，你们以为他们很傻。其实他们这个阶段，拥有最强的学习能力和想象力，你们不如他们。” 九溪在一边旁听，觉得倒也有趣。 他自己从记事起就被各种阿姨照顾着了，也许那些阿姨以前也听过类似的谈话？ 老板喋喋不休，说道：“……你们现在可能不把他们当人看，觉得他们就是一个乱哭的小傻瓜。但是想一想，二十年之后，这些小孩就会是你们的上司、领导。” 九溪突然呆住了，愤怒于对面这个二十来岁的人、身为老板、怎么能这么肯定地说出这种侮辱人的话来。 这些实习生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人生路还长，和这么些个脑子都没发育好的小屁孩作比较，谁能说定谁会辉煌？ 但他扭头去看那几个实习生时，发现他们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也许把心思伪装得很好。 九溪泄气了，想起了头上已经有白发的阿姨。 九溪就是那种从小注定了二十年后会成为管理层的人，阿姨已经上了点年纪，社会阶层这辈子也不会越过他。 想象着这些年轻的实习生，此时对年轻的老板俯首帖耳，二十年后显出老态，仍然对新一茬儿的年轻人小心翼翼，他忍不住又难过起来。 九溪走出会议室。阿姨已经办完了事情，正在左右张望九溪在哪儿。 看到九溪过来，阿姨脸上又浮现笑容，上前热络地抓住九溪的手。 只是那笑更让九溪心酸了。 “小溪呀，你休息好了吗？是不是玩累啦？咱们等会儿走回家里去吧，就三四条街，很方便的。” “没事阿姨，”九溪说，“我不累，咱们走吧。早点回家歇着去。” 阿姨说着“好好好”，一边拉着九溪往外走，一边顺路去把物料间的门锁上、把她工位附近的灯关掉。 走到门口，刚才开会的老板也出来了，她奇怪地瞪了九溪一眼，随口问道：“阿姨，这是你家孩子啊？” 她连自己员工的名字也不叫，只统一叫她们“阿姨”。 阿姨露出了一种低声下气的、带着歉意的笑，却又充满自豪，说：“不是不是，这是我以前当保姆的时候照顾过的孩子，他今天来看我呢。” “哦。”老板应了一声，再看向九溪，眼神忽然就从不友好变成了认可的亲近。 九溪仍是不爱理她。 阿姨好像格外想要炫耀九溪，急切地说道：“九溪这孩子、教养又好，又疼人。难怪是上流家庭出来的呢！他家做珠宝什么的品牌，真当是派头。” 老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变成了吃惊的敬仰，目不转睛地盯着九溪说道：“你姓九？” 九溪心里不爽，有点埋怨阿姨话太多了。他家牌子的中文名就是“九氏”，以其知名程度来说，任谁听了阿姨这番话都猜到他九溪是谁了，可真是招惹麻烦。 九溪赶紧拉着阿姨离开了，不想与那面露讨好之色的老板多废话。 两人走了一会儿，转进了一小片略显老旧的居民楼里。 夕阳西下，更显得这些楼破败荒凉。 这附近当然不算繁华，楼也是低矮狭小的，九溪走进来时有点不痛快，心想，他爸爸曾经开给阿姨的工资一定是不少的，甚至可能达到六位数的月薪，但阿姨看起来仍然显得清贫。其中缘由，九溪不想问起。 两人进到一间小房子里，阿姨开了灯让九溪坐了，又给他沏茶。 屋内布置很简单，木质家具，棉布垫子，装饰物少得可怜，大片大片地露出白花花的墙面，看起来却很整洁。 逼仄的空间给九溪造成一种很压抑的错觉。曾经他在宿舍里和组长住着二十来平米的小空间，比这里更窄，又挤满了大家具小物件，却从来不让他感到难受。他不明白为什么。 直到阿姨开始在厨房忙活起来，饭菜的香气四溢，九溪心情才变好了。 阿姨开了电视给他看，咕嘟咕嘟的煮饭声、酣畅的炝锅声、主持人的话音合奏起来，热热闹闹地驱散了负面情绪，九溪才浑身放松下来，乐呵呵地看节目去了。 阿姨的老伴也回家里来了，九溪跟伯伯问好，对方也显得蛮高兴，坐下来叽哩哇啦就开始讲H市方言。九溪走神看电视，就半懂不懂地听他说话，时不时应和两句，伯伯唱独角戏，兴致丝毫不减。 三人围坐在桌前吃饭。 阿姨的手艺和从前一样好，还是那道东坡rou，给九溪香得直冲脑门，但他好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为了一口吃的哭闹了，只是默默地咀嚼着，觉得滋味充满特别的眷念。同一道菜，明明组长做得不比阿姨差，却总少了点什么在里面。 伯伯满面红光地一边喝酒一边独自聊天，没人回话，阿姨一直嫌弃地瞪他。伯伯身上穿了个白色背心，背有点佝偻，头顶也秃了，九溪不知他在做什么工作，总之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签文件。 小小的房间里因为伯伯的讲话声、碗筷声、电视声而显得温馨，九溪偏过头去看电视，很享受这种能在吃饭时看电视的乐趣，因为这是不被家里允许的陋习。 央视的频道还在直播着新闻。 一边是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声，一边是伯伯鸟语花香的方言，九溪注意力自然而然地就跑到了新闻上，不去分辨伯伯在说些什么了。 “……视察G市……指明方向，树立信心……完善基础设施建设、增强产业扶贫力度……” 新闻内容平淡，九溪边吃边听，左耳进右耳出了，没太在意。 “……下面来看国际要闻……引发局部海啸……科考队在南极发现……” 听着听着，九溪突然猛一个哆嗦，“南极”这个词一下子在他脑内拉响警铃。 南极？ 九溪立即放下了碗筷，聚精会神地看起了新闻。 电视上的画面正播到一片白蓝的冰川景色，然后切到了科考站的钢铁房子，主持人的稿子已经念道了后半部分，只听他说：“……被称为‘龙洞台阶’，在国际社会引起广泛讨论。” ——什么东西，听起来像旅游景点。 屏幕上还在播放南极景色：“格罗夫山与查尔斯王子山的探险队员，均出现不同程度的头晕、休克甚至短暂失明症状。科学家认为，该症状很可能是由于长期适应冰川工作环境，转换到暗色光线时造成的‘逆向雪盲’，无需恐慌。” ——哦，原来是探险队出了点小状况。 这应该蛮常见的，人没遇难就行。估计是有什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会对此煽风点火，又说什么南极发现远古病毒，让探险队被感染了。因此才要出来辟谣。 九溪心里竟然有点小失望，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而且新闻跟毌天枢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只不过是提到“南极”，让他白激动了。 阿姨看他专注看电视，还给他夹菜，九溪歉意地笑了笑。 电视画面一转，出现了一片黑色的裸地、在昏暗中的矿道，把九溪的注意力拉了回来：“目前，陨石猎人队在格罗夫山发现的陨石阵、与‘龙洞台阶’中的图腾之间的联系尚未被证实。科考队员称，在人类对南极探索的两百年历史中，仍有未被记录的南极登陆行为。在这片遥远神秘的南方大陆上，还有太多未解之谜亟待揭开。” 九溪突然大惊失色。 “未被记录的南极登陆行为”岂不是说，除了各国科考队和历史上的南极探索，还有人登上过南极，并且留下了值得研究的记号？这……会不会和毌天枢有关系？ 紧接着，屏幕上的图像更让他心头一紧。 画面显示一片冰川中的裸土，许多黑色的陨石在那片土地上露出来，不像在白色的冰原上那样显眼。从俯视图仔细看时，才发现这些陨石大约沿着直线排列，构成了两横两竖的图案。 科学家不解其意。九溪却觉得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难以呼吸。 因为他对自己的姓氏格外敏感，看到那个陨石阵图案时，就反应过来——那两横两竖，像一个拍摄颠倒了的、不太规范的“九”。 难道说……这、应该不会是他想多了吧！ 九溪一边用力呼吸着，一边着急地摸出手机，想要把今天的新闻稿搜出来，仔细读完全文。 谁知，他刚一拿出手机来，就看到两条未读消息。 第一条是毌天枢大概半个小时前发来的：“看新闻。” 第二条是她刚刚发的：“看到了吧？嘿嘿，乐。” 九溪觉得惊讶到了极点，反倒笑出了声——妈的，毌天枢这个神（经病）还真是有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