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心情
202x年6月上旬 九溪在租的房子里瞎忙活了几天，终于意识到他找不到工作。 原本，在和毌天枢会面之后，他隐隐在幻想自己真的如她所言，重生在了三千年代继续生活。然而下了山之后，回了出租屋之后，他脚踏在地面上，总感觉现实和幻想之间差距过大，无法说服自己穿越去三千年代的可能性真能实现。 毌天枢说得太模糊了，尽管九溪承认自己还是有点被吸引。 他向来喜欢多做一手准备，就像他独自一人吃外卖的时候就要看动画片、读书就得吃零食、玩手机就要听音乐、洗澡就要思考人生哲理，如果不同时准备多件事，就仿佛浪费了时间似的——尽管往往是一心二用更浪费时间。 他准备找工作，也是怀着一丝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希望：要是真给他找到一个又喜欢做、又能养活自己、还不被家里反对的工作，他也无需走投无路地去求助毌天枢了。 不被家里反对是最难实现的。他不像表姐那样自由，因为哥哥最多对表姐嘴上讥讽几句，受到哥哥行动上百般逼迫的人就他一个。不过这一点既然最难解决，就被九溪暂时忽略了。 另外两条，“喜欢做”和“养活自己”也是困难重重。 九溪想了想自己可能会喜欢做的工作。表姐那天提到电竞选手，九溪觉得还行，但他又一想自己只是闲时拿游戏打发时间，并没有很沉迷，要是真作为工作，白天黑夜地一直玩游戏，那就有点痛苦了，简直是把他为数不多的快乐也夺了去。 其他的呢？九溪结合自己的能力想了想，他会开车开直升机，可是如果做个司机天天年年跑路，好像也很无聊。 更小的时候他还学过吉他，可是就他那半瓶水的技艺，加上五音不全的声乐能力，也没法成为一个工作。 除此之外，他好像再也找不着有什么能作为工作的能力了。 当然，也没有任何想干的活，他对一切劳动不感兴趣。 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被富婆包养的工作能干，可是他又希望那富婆大胸漂亮温柔体贴，只能是白日做梦了。 若是不考虑他的个人意愿，只考虑“养活自己”的要求，也不太好办到。九溪试图在网上搜寻一些和自己专业相关的职位去应聘，才意识到自己连一份像样的简历都没有。 当初在学校里的秋招春招，他也是在宿舍度过的。倒是组长那个精神病，兴致高涨地去参加了，次次都拿了好几份offer回来，但一个也不去，就是玩儿，气煞旁人。 九溪现在首先想到的也是求助于组长，让他帮忙做一份简历，或者发个模板过来，都是很简单的事——但九溪消息还没发就放弃了，总觉得心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难堪。 他感觉他九溪和“找工作”这件事扯上关系，是相当难以面对的。 但这并非因为“找工作”本身是什么丢人的事，而是他自己随着年龄增长，对于自己的私事产生了一种羞耻感。他不爱袒露自己想法了、也不爱谈论自己的私生活、更无法言说自己的感情，似乎凡事只能论及外面的世界，而只要牵涉到他本身，就是可耻的。 从小金玉堆砌其外，更反衬败絮积压其中。他觉得他的私事就像烂菜叶一样见不得人，他不想要关于自己本身的这些东西。 他无法说出口关于自己的事，仿佛一旦说出口了，他就变得不再是他。 组长近来给他发的消息他很少回。 他曾是很喜欢和人聊天、很爱热闹的。如今，为了他不负责任的离家和哥哥的追捕，那些聊天消息都化成了压力，只要想到要去查看新信息，就让九溪焦虑。 组长大概也不高兴了。 不久前还在同个屋檐下朝夕相对的两个人，突然间就毫无缘由地疏远至此，个中滋味让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于是被他通通归结为一句“近乡情更怯”。 哥哥肯定没少找了组长麻烦，但从消息来看，哥哥虽生气，也没断了人力搜寻，却一直没做出过什么出格举动。 这就好让九溪静下心来慢慢做他找工作的事。他花了一天时间来做一份简历，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往简历上写的东西。何况那简历内容最好要和他应聘的岗位需求相关，他又没拿定主意要找什么工作，推进起来就更难了。 几天下来，他发现自己不只是投不出简历，更是配不上什么高薪工作。他原本以为月入五位数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没想到换了自己，一个简历空白的毕业生，竟然连找一份几千块的工作都难。 代码他不爱写，什么建模特效动画他也不爱做，策划工作还要搭建关卡白模，美术方面他狗屁不通，只有文案工作让他稍微好接受点，可也没有这类写作经历，他试探着投了几份简历出去，要么石沉大海，要么就被“加入人才库”了——婉拒的意思。 也算是意料中事，他没太灰心，反正这类专业相关的工作又烦又累，996大小周，就算真让他去了，他也未必真想做下去。 他换了目标，改找一些没什么技能要求的打工职业，比如什么餐馆端盘子，可是看了一下薪资和工作时长，一个月累死累活才买他从前的一套衣裳，关键是工作内容也让他反感，真不知这样不喜欢的机械劳动做下去有什么意思。 到了晚上，他就鬼使神差一般点进网购的平台，搜了一些去极地的装备和御寒衣物来。 他还没去南极玩过，于是到网上搜索了一些必备品清单，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暖衣、护脸护眼护耳的装备、加上什么背包睡袋防潮垫，很快就在他购物车里堆满了。他看着总价格有点心惊，心说这一趟采购下来，他可就没多少钱吃饭了。 他又挑挑拣拣地筛选一些看起来性价比好一点的装备，选着选着就到了夜里，他盯屏幕盯得眼睛酸涩，哈欠连连的，购物车的总价还是没下去多少。 他忍不住有点埋怨那个不靠谱的毌天枢。说是要让他去南极，也没提装备怎么购置。他需不需要多买一份毌天枢的用品？或者毌天枢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两人份的？要是他俩都指望着对方去采购，最后谁也没买，到极圈里一起打着哆嗦冻成小西斯，那就尴尬了。 还有什么听起来就玄乎的冷冻穿越，也不知道需不需要提前做点什么特殊准备？毌天枢什么也没说，他当时乍一听到也忘了问。 九溪切出来和毌天枢的对话框，有点想再问问去南极有没有什么注意事项。但这样一来，八成又要被毌天枢说他“问这话的意思，就是他确信自己会去南极”了，九溪又觉得有点不服气，也不知自己是在犟什么。 他估摸着毌天枢既然去过南极，就不需要他狗拿耗子地cao闲心了，所以他打算只管自己，买一套防寒探险用品就行。 下单的时候，他忽然嘲笑自己傻，怎么就真当买了这些东西呢？把钱花出去大半，很可能只是白费。 但不知怎的，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候，下单键就已经点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觉得就这样吧，花了钱好像也舒心了一些，就关掉了网购页面，不再想它。 紧接着他又想到，去南极的机票船票该怎么办呢？去那边旅游，十几万花费都是少的，他手头这万把块钱简直是个笑话。 他想起自己还有张没兑奖的彩票来。这张彩票兑到手里，要是打了水漂，他就再也没有底牌了，还是得慎重考虑。 他洗了澡躺在床上，那床垫上还是只有一条毯子，让他不太舒服。 心里是更不舒服的。 他其实从小到大都没几天是自己一个人睡的，他生性怕孤独，这次一下子独居了这么多天，多多少少开始受不了了。有时候，对着除了自己之外就没有声音来源的房间，都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独居开始让他伤心了。 他不知道、也不愿意承认，他独自躺在床上时的情绪低落，到底是因为尝试找工作被拒？哥哥带来的压力？网络上看到的一些遥远的负面新闻？毌天枢说的话太虚幻？还是只是因为没有人陪着他？ 窝在那张不太舒服的床上时，他回忆起了自己还算走运的人生经历。 这张彩票，是他第几次中奖？这真数不清了，但它应该是九溪中过的数额最大的奖。他迷迷糊糊想着，自己总不能靠天天买彩票中奖为生吧？可行吗？ 想到自己从小到大的好运，多是在他有期盼某件事的想法时，就自然而然地实现了。 他心想着，如果毌天枢说的都是真的，都能实现，那应该是很不错的。去三千年代，那就是去一个谁也没到过的世界冒险，尽管那世界和现在是同一个，只是时代变了，就换成了另一副面貌。 如果真能实现，一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好运了。 他一向觉得世界是不会变的，即使时代变迁，社会的黑暗丑恶好像也不会改头换面，生活灰暗、官场腐败、人心难测，到哪里都一样，因此活着的感受一定也是一样的。 但他忽然意识到那都是他被局限在当下时代，才产生的井底思维，当毌天枢把换一个时代生活的可能性提供给他时，他开始幻想唐宋时代、秦汉、幻想原始人的生活，才意识到如果时代改变，生产力和社会风气换了，人也一定是会变的。 当真能去另一个时代冒险吗？他胡乱想着，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 凌晨时分，九溪坐在雨林中粗壮虬结的树枝上，默默看着远处一个装配着铁盔的科学怪人。 湿热的森林入眼都是浓郁的棕绿色，只有九溪面前眼下形成一片空旷的广场，周围是千年古树环抱，每一根枝条都缠绕成水桶粗细，敲击起来纹丝不动。 那身着铠甲的怪人站在广场上，说是远处，也只在九溪跳下去、触手可及的距离了。 毌天枢坐在不到两三米距离的枝丫上，一丛茂密的枝叶托住她的身体，让人怀疑她是否具有重量。 她仍然穿着古代的长裙，九溪看清楚了，那大概是宋朝的制式，因为她穿了相当华丽的大袖衫，颜色青粉金白交错，层层叠叠的衣襟裙带拖到身下，就像从树叶枝丫挂下人造的小瀑布。 出了点差错。九溪想道。 他看着远处的科学怪人，突然觉得自己是在看一场电影。 这是一场轮回的电影，一个游戏的闯关，里面有数个场景，这一幕是森林，上一幕是机场，他连续不断地躲避、逃跑、闯关，剧情已经临近尾声，这一幕幕的情节循环往复，他已经在轮回中背熟了。 这一回他救得回自己的朋友吗？ 可惜他入场晚了一会儿，错过了电影的开头。 此时他终于意识到了差错在哪里，原来在他错过的电影开头里，是他第一次轮回的情节。在初次闯关时，最后两个场景顺序是颠倒的。 然而他由于进场晚了，并不知道这个旁人都看过的事实。 “小溪啊！”毌天枢突然喊他，“小溪！” 九溪就收回了思绪，朝毌天枢望去。 这次他能清楚地记得毌天枢是谁了，也能清醒地叫出她的名字。九溪说：“天枢，你又来找我干什么？” 毌天枢扭头冲他笑，她额头画着红色的花纹，脸上涂着柔和昂贵的胭脂水粉，头上插着珍珠黄金，笑起来是富丽又灿烂的样子。 她说：“怎么啦！我非要找你才能在这里？这地方是你家开的吗？” 九溪被问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说：“那不是。我连家都没有，这地方不属于我，你当然随便来。” 毌天枢颇有些矫情地扭起脸抬高下巴，勾着嘴角，说道：“唉，你忘了，我与你本是一家人，怎的我们说如此见外的话。” 九溪听得迷茫，却恍然想起对方提起过，他在三千年代有着朋友。于是九溪问：“对了，去南极的话，我需要带些什么吗？” 在现实中问不出口的话，到梦里却直白地抛出来了。 毌天枢挑了挑眉毛，偏过头去看那树林广场上站着的森林怪人。眼睛再转回来时，带上了些揶揄意味：“你的思维倒是跳脱，怎么不管那个坏人了？” 九溪苦恼地回头一望，才发现他和天枢一说起话来，就把情况紧急的闯关忘在脑后了，那凶巴巴恶狠狠的反派正在原地摸来摸去地待机，似乎还没找到他们这一步的藏身点。 就像是游戏突然被按下暂停键一般，刚才还显得压迫力巨大的反派，此时身形都缩小了一圈。 “……别管他了，”九溪说，“他若是碍事，你想让我现在把他一把捏爆，也可以。只是事情会变得有点难以收场。” 他在梦里一向是这么云淡风轻的张狂性格，此时，在毌天枢面前开口说大话，却有那么一点点叫人羞耻。 毌天枢没有笑他，只是抬起手在怀中抚弄了几下，九溪才发现她身上不知何时睡着一只黑色的羊羔，这让他感觉脑袋有点不舒服，头昏了一阵才想起来，这小羊的名字叫望舒来着。 “去南极什么也不用带，”毌天枢说，“带了也没用。机票我买了，极地冻不死咱俩，你不穿衣服我都没意见，毕竟躺进冷冻舱的时候你得一丝不挂的。这个两千年代的一切东西，除了你本身，你没有什么带得走的。” 九溪把视线拉远了。 在迷幻的梦里，他仿佛看到了三千年代的未来，但他又觉得那并不虚假，对于他来说，未来已经不像“未来”，而像是已经经历过的过去。 “那我还需要准备什么？”九溪轻轻地问道。 他感觉心里有些不踏实，有点焦虑、又隐隐期待。 毌天枢把脸埋在望舒身上，眼睛从黑山羊毛中露出来，盯着九溪看。九溪没在看她，但能感受到她的视线。 “心情啊。”毌天枢说。 心情？ 九溪迷惑地转过头来跟她对视，一瞬间，又好像已经恍然大悟。 “任何人生大事，若是突如其来赶鸭子上架，没做好心理准备，都是不行的。” 九溪抿起嘴，沉默地听着，出神，直到在迷蒙中感觉陷入黑暗，微光透过眼帘，他睡醒了。 . 在头脑尚还昏昏沉沉的上午，九溪记起梦中的内容，想到毌天枢——也不知梦里梦到的毌天枢是真的毌天枢、还是他的幻想——毌天枢说让他什么也不用带。这能信吗？ 但他还是拿出手机查看了一下自己在网上下单的南极用品订单。大部分已经显示发货了。他不愿再麻烦退款，心想如果真要去南极，这些东西总还是能用得上的。毌天枢不带，就让她自己冻着去吧！ 至于心情……心情到底指什么呢？ 九溪拿了一个塑料杯子，洗漱之后装了速溶咖啡粉和常温矿泉水，然后努力搅拌起来。他现在喝水的杯子和刷牙的杯子还是同一个。 冷水冲粉的咖啡散发出一种不自然的淡香。九溪皱着眉头吞了几口，精神似乎清朗了一些。 他忽然想起，上次喝到还不错的饮料，就是在前几天表姐请他吃的龙井了。 想到表姐分别前与他依依不舍地告别，他心头微酸，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何时、什么情境。 如果就这么与为数不多的、从小疼爱他的亲人永不相见，那还是让人有点难过的。 大概，如果真的要离开眼前的这个时代，最后需要准备的心情，就是与亲朋好友告别吧。 想到这里，九溪心情蓦然一暗，突然想到了一些棘手的问题。他快步走到床头拿起手机，来回翻动了几下毌天枢的消息框。 他沉默着，用拇指在屏幕上滑动，而后停止。 另一只手握着塑料杯把手，他一口一口地咽下剩余的苦涩液体，吞咽声和居民楼不严实的窗缝里渗透来的模糊鸣笛声，在此刻恍然拉远、又无限清晰。 九溪喝完咖啡，抬眼随意望向房间里的某处，思考了片刻。 他在脑内搜寻到了一个合适的名字。 于是，又垂眸看手机，想要把那个记忆中的联系人找出来。 就在他手指点到屏幕的同时，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进来。九溪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打算联系的人正好会打给自己。 也几乎同时，他的手指已经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上“弗洛伊德”的名字一闪而过，就变作了接通的页面。 倒是巧了。 “喂，嗯、九溪啊，”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些生分的拘谨，“你近来好吗，现在哪儿呢？” 对方话音刚落，九溪毫不跟他客套，立即接上一句招呼：“福德，你奶奶近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