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会面
九溪住进新家的当晚就遇到了小小的困境,因为他发现他床上没有床单和被子。 紧接着他发现他家里也没有卫生纸、饮水设备、晾衣架、垃圾桶……这都是小事,却让他心情疲惫。 他上次自力更生地搬家是在上大学的时候,但他只负责了给出一套装修方案草稿,细节上的生活用品都是组长一手置办的。 九溪叹了好多口气,先下楼一躺买了抽纸和矿泉水,又下楼第二趟买了洗发露沐浴露。但他还是时不时就要碰到缺东少西、没法正常生活的掣肘情况。 基本的生活条件是有了,他晚上不打算再跑远路,想着之后列下来需要购买的物品清单再去商场里采购,这两天实在疲惫,他裹了一条在小超市买的薄毯子,就这么在床垫上睡了。 这一晚,在属于自己的简陋新家里独自睡觉,他获得了珍贵的宁静。 . 202x年6月3日,上午,九溪睡得不太舒服,早早醒来了。 他终于打算先去毌天枢的地方碰碰运气。 不管怎么说,这地方总要去一趟的。之前为了毕业而烦扰的种种杂事都暂告一段落,而他试探着要进入的独立生活还没步入正轨。这个空档正适合前往拜访。 九溪拿出了手机,久久凝视“望舒”的消息页,前几天那句关于组长的叮嘱,他没有回复。 再往前就看到毌天枢给的联系方式,在西湖景区的山林里,沿着动物园往后一个路口进去左拐右拐山路十八弯,挺长一段指路,不实地摸过去是不能得知具体位置的。 九溪住在西湖区南部,往虎跑的方向要打车过桥,一趟过去四十块,都让他有点胸闷气短。他怕景区的山里不好找地方丢摩托车才打的过来,坐上车的时候又有点后悔。骤然破产后面对金钱观的崩塌,搞得他有点神经质,对于这种小额支出也像组长那样斤斤计较起来。 司机把他丢在动物园东门,九溪下车走了没两步就有点转向。 外地游客总是一股脑扎在白堤。而这地方虽是景区,又进入了旅游旺季,人却不多。加上今天的天气黏糊糊的,恐怕下午又要飘雨,游客就更加少了。 九溪家的一个宅子离这里不远,他从小就经常来这附近遛弯,但很少一个人往深处跑,因为他不怎么认路,方向感不佳。 勉强认得清虎跑路和前方的满觉陇路,就是他的极限了。然而此时九溪才意识到他在动物园下车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毌天枢给的地址是从动物园开始的一段路线,往前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九溪对于这种文字式的路程没太大概念,不知还要通多远。早知道就该把这些“前方左拐右拐”念出来,让司机一路开到开不进去的路段为止。 指路的终点不确定在哪,让他尤其心虚。 他家在这山林里有两套房子,万一走着走着走进他家门口,可就尴尬了。他甚至想象了一下,这会不会就是从动物园通往他家宅子的路,毌天枢会不会就是扯了一堆话来骗他回家。不过,还好毌天枢指的方向是从满觉陇路往西拐,而他家从这条路能通过去的房子在东边,大概不会碰头。 他险些上错了虎跑路,走着走着倒了回来,又从动物园门口上了满觉陇路,九溪就开始迷茫了,这边的路段本就崎岖,方向也不正,小路众多,且周围被山丘植被掩映着,看不清不远处的路往哪边去。 毌天枢要他在左数过六个小路之后,从正前方的岔路进去(左中右都可达)——这一句话就要了老命了,九溪压根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一路上盯着左手边的岔道。 有些小路也让他头疼,目测只有小几十米远就能走到尽头,也不知算不算一条路。要是数错了,那他岂不白走这一趟迷宫。九溪越走越觉得心里没底,等到数完了六个岔路,更是慌张。 他意识到自己走的方向已经跟刚踏上这条路的时候方向不同了。 但他确实是一直沿着路直走的——所谓沿路直走,要是这路是弯的,那还算不算直走? 满觉陇路是条往左弯的路,他一直盯着左手边的小道,就这么一路转过来了。但是方才右手边有过一条大路口,好像叫什么双峰路的,从方向上来说,似乎那边才是直走。 好在九溪的疑虑很快就在第七条路口出现的时候打消了,他也豁然明白了什么叫“面前”第七个路口:满觉陇路在前方转了个将近180度的大弯,在转弯处正对着他有一条小路,虽是在右侧,却也在正前。同时,沿着弯道左右还有小路通行,想必是前方有景点,这几条小路都通往同一个方向。 九溪在这块转弯的地方反复踱了几圈,定下心来,确定这就是正确的道路,往“正前方的岔路”走去。 又按照指示走了很远,脚下的路把他带到越来越偏僻的山林里。 起初,还时不时能看到农家乐样式的小房子和茶馆,遇到三三两两带着孩子游玩的本地家庭,再走下去就廖无人烟了,石路有时断裂成为土路,高大的树木完全掩映住了天日,空气闷凉潮湿。 他从一段狭窄陡峭的小山路上下来,看了看时间,竟然已近中午了。 他从小就是不怎么怕热、也不会出汗的类型,但在夏季潮湿的山里走这么远的路也很难受。他穿了黑西裤白衬衫,在这山里走着像个大傻帽,可他现在只有两身衣服换着穿,实在无奈。 走上这么久,又累又难受的,九溪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忙活这么老半天,也不知道最后结果会怎么样,心里实在没底。 好在按照毌天枢的路线说明,他应该已经走完大半了。 他又仔细对照了一下毌天枢说的路线,在心里复盘他走过的道路。毌天枢讲的虽然看起来很不可靠,但一路上很顺利,路途大致都能与说明一一对应,让九溪增添了不少信心。 打开手机上的地图看了一下,在山里的定位不准确,他大致也能知道自己已经在差不多和雷峰塔平行的纬度上了。 再往北上就是灵隐寺,他有点埋怨毌天枢为什么不指一条从灵隐过来的路线,这样能少走不少山路。 不过此时再多说也无益,九溪处在连卫星地图都没有标注的山间小石路上,只能按照毌天枢的指示走。 往前还有一个左拐一个右拐,又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摸着小宅院的石墙到了山腰间的一处石板路尽头,对应着毌天枢指示的最后一句话:“路的尽头涂着黑漆的木门后,一间民宅平房。” 一切都跟毌天枢写的相吻合。 虽然毌天枢的文字中只有那么一段话,却让九溪走了好远一段孤僻难行的山路。在终点前,九溪看了看手机上的定位,显示他在月桂峰附近。 灵隐在地图上的距离近在眼前了,九溪仿佛能感觉到那个方向传来游客的嘈杂。但他此时还在山里,放眼望去都是林海,脚下只有一条单人宽的小路通行,其实僻静得很。 站在黑漆木门前,他心里有点打鼓了:已经隔了那么多天没有回复对方,此次过来也是突然拜访,实在失礼。不知道毌天枢现在会不会还在这里? 这么想着,他的手按在门上,只是稍一用力,门竟然“吱呀——”一声顺着力道就打开了,并没有上锁。 九溪尴尬了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不礼貌程度更上一层楼。 可这也不是他故意破门而入的呀,分明是门自己开的。 一幅山间游龙图案的水墨画映入眼帘,让他惊奇了一下,没想到在这不见人烟的山里头还有这样的讲究的建筑。那外门的朴素让他小觑了这间院子,以为只是个农家土院,没想到进门还设置有影壁,往旁还有个二门,虽然简陋,却是个三进三出的正经宅院。 那二门此时也开着,走进去,一片浓绿的小天井出现在了他眼前。 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的是,这小院子大部分是草地,只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块嵌在土中作为小径,院中种着大量观赏植物,花叶布置精巧,墙角是一株树冠繁茂的老槐树,一旁还有天然形状的石桌石凳,满眼春夏盛色,看起来却十分质朴。 九溪一路上闻惯了草木香味,进来之后还是觉得清香扑面。 石桌上放着一个小茶壶和半盏残茶,茶杯边上还有撒出来的几滴水。院落虽是泥土地,作为小路的石块上却不沾草尘。显然是有人正在这里居住的。 院落左侧的厢房似乎随着年岁变迁,已经倒塌弃置了,右侧的厢房用作厨房,可见厢房门口的水龙头和堆叠的柴火。九溪有些疑惑这年头谁还烧火做饭呢,但又想到这山上恐怕难通燃气,更叫不到外卖,做柴火饭也可以理解了。 正当他左右观察着的时候,一角不知名的植物丛中摇晃了一下,簌簌声响,钻出一个黑影来。 九溪顿时吓了一跳,好歹稳住步子没有后退。 仔细看时,发现竟然是一只动物——一只黑色的羊。黑山羊。 那黑山羊尚还幼小,九溪不懂羊的年龄,也能看出这大小不过刚断奶,还不到适合吃的时候。 它头上的角还不太大,向后外侧弯曲扭转成两半新月的模样,眼睛就像一颗圆溜溜的黑色宝石,通体也是漆黑,皮毛油亮水滑,带有飘逸的光泽。 它见了九溪,仰头左右扭脸看了看,突然抬起蹄子,轻快地跳了过来。 “哎大哥你干嘛你干嘛……”九溪哪见过几次野生动物这么直白地朝他跑来的情境,慌乱地朝它摆了摆手,“有话好说,你、你不是毌天枢吧?” 眼见那小黑山羊蹦到眼前,速度也不快,且及时收住了蹄子,不太有攻击性的样子,九溪才放下手,迷茫地看着它。 “……你是吗,嗯?你是因为长成这个样子,不能出现在别人面前,才在网上联络我的吗?” 小黑山羊停在他身边,绕着他转了半圈,还抬起上半身、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腕,九溪被迫摸了摸它的头,手感柔软丝滑。 看它那亲昵又单纯的样子,想也不是在网上神神叨叨的毌天枢本人。九溪及时打住了幻想。 他更加迷茫,心想这地方怎么会出现一只小黑山羊呢?难道是山里野生的跑了进来?但他觉得西湖景区内的山里应该没有野生的大型动物。 这院子明显有人打理的,小羊的四肢很难做到这一切,除非是成精了。 那它可能是这家主人去动物园偷来的……可也没听说过谁会拿黑山羊当宠物。 那就只能是养来吃的了,很符合那个柴火厨房给人的印象。 他以前也见过不远处植物园里的工作人员偷偷养鸡来吃,如果鸡打鸣了被发现,就要赶紧杀掉。可怜这小羊长得还怪可爱的。
九溪朝正房的门里望去。 正房建筑底部由和院墙同色的石块垒成,粉墙黛瓦,造型简洁。 那木门也是开着的,可以看到逼仄的正厅中空空落落的,正对着的板壁前有个像板凳一样窄的长条案,案前放着床头柜那么大的四仙桌和两把简陋的太师椅,天花板垂下两盏灯笼,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家具。 最为可笑的是板壁前挂的中堂字画——原本应该是最为高雅有内涵的所在,可那地方挂着的竟然是上下两张巨幅地图,一张世界的、一张国内的,似乎还做了什么标注。这就是西湖边搭草棚,相当违和。 两边又挂着一对条幅,红底黑字,长得像春联,写道:“春宵苦短日高起,湿纸巾是干垃圾。” ——什么意思? 这下九溪也搞不明白这户主人品味到底如何了,只觉得莫名其妙。 正待他犹豫是否要进去房里看看时,却听得一侧的卧室里穿出一声朦胧的叫声:“——哎呀我cao!盾反大失败!” ——这都什么鬼? 九溪忍不住挠了一下头,有些搞不清眼前的状况了。 他身在一处不见人烟处的山间小院里,身边是在他腿上蹭来蹭去的小黑山羊,院里布置不伦不类,里面的闺房传来女性的叫声——内容也很奇怪,什么“盾反”?他没听错吧? 九溪扶着额头无语了几秒,觉得既然已经闯到这里了,那就闯到底看个究竟。 于是拔腿就走进了那间正房的门,穿过堂屋,就听到一阵激昂的音乐和几声粗犷的怪物吼声。 到卧房门边,九溪犹犹豫豫地转了几个圈,才抬手在门框上敲了三下,探头进去。 “……这不是失手了吗?兵家常事。你别得意,等晚上我拿个洲际导弹狙你……” 卧房的床上是一团凌乱的被子和一个盘腿坐着的人。 那人穿着一套古装样式的白色单衣,光着脚,长长的黑色直发盘了一部分在头顶上,露出光洁的额头,眉心还有一点浅红色的花纹。此时她正盘坐在床边,低着头,双手握着游戏机在玩,一副沉迷其间的样子。 听到九溪进来的动静,她飞速切了一下游戏菜单,抬头瞟了一眼,说:“小溪!你先坐。等我打完这个人马再跟你聊天,马上。”又低头继续摁游戏机。 “啊、哦,好……” 九溪一脸震惊,更是觉得摸不着头脑,不知怎么就像熟人约见面一样了,可他压根没见过眼前这个人。 他在房间看了一圈,找了个椅子正襟危坐。才问:“你……你是毌天枢吗?” “嗯嗯嗯,等下。”毌天枢埋头打人马,顾不得搭理他。 九溪不说话了,乖乖等待她玩完。 毌天枢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皮肤白皙,长相非常柔和。她面容圆润,尤其是下巴处,看起来柔软温润,没有一丝的棱角。 她的容貌不知为何让九溪觉得很熟悉,但一时也不确定那一晚在游乐园对上目光的和她是不是同一个人。 她玩游戏时,那双半垂的眼睛却让九溪陡然联想到了她像谁:很像寺庙里供奉的观音菩萨。是同样圆润标致的长相,慈眉善目的神态。 那小羊也跟着进来了。 九溪见毌天枢没反应,他也不好把羊赶出门去,就任由它在身边蹭着。 好巧不巧地,他忽然联想起了组长会在假期做的红烧羊rou芋艿,肚子就咕咕叫了几声。时间已经过了中午,九溪本来没想到会走这么久,他早饭没好好吃,又劳累一上午,现在饿得不行了。 “哎呀……”毌天枢惊讶地从游戏里抬了一下头,“我忘了你得吃饭了。” “没事、没事。”九溪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总不好意思让人家现在去起锅烧饭。 他本也没打算这个时间点到这里的,大中午饿着肚子过来,倒像是专程来上门讨饭的,让他觉得有点丢脸。 “幸好我昨天晚上没忘。我给你买了一盒三明治,在你旁边的柜子里。可惜是冷的。要不你将就一下?我床头柜上有茶水喝。不过是早晨泡的了。” 九溪又觉得奇怪。这话弯弯绕绕的,到底是预料到了他会来、会饿,还是没预料到呢? 不过他饿得厉害,也不跟对方客气了,道了声谢就把三明治找出来吃了。咬了几大口,他又疑惑:毌天枢是怎么吃饭的?房间里虽有人住,却没有烟火气。何况独自一人还要顿顿烧火做饭的话,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你也没吃午饭吧,你不吃吗?”他问。 毌天枢头也不抬地答:“这会儿不想吃。” 九溪这边吞了几大口把三明治咽完,那边毌天枢的战斗音乐也小了下来,应该是要结束了。九溪就想跟她搭话,可这满腹疑问不知从何问起,反而让他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