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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春雨欲来花满楼(2)

    天明时分,趁着吃饭的空当,阮诚对一夫一妇一丫头道:“小弟想和幼娘择日成亲,不知大哥大嫂能否当幼娘娘家人,”说着,他牵过幼娘的手,道:“幼娘命途多舛,家里唯她一人,这些日子,她已然把这里当家。”

    农夫并没多问,道:“当然可以,不如就挑清明成亲,俺看过黄历,清明是个吉日。”

    小丫头却好奇道:“哥哥不是说姊姊是恁哩夫人,咋个还没结婚。”

    阮诚笑道:“我与幼娘一见倾心,虽然还没正式成亲,但我已经把她当作夫人。”

    幼娘听了,俏脸红到了耳根,用绣拳捶了下阮诚的胸口。

    次日卯时,阮诚爬上了与浊纵交战的山坡。

    山坡不再光秃秃,草色遥看近却无,柳枝在风中飞舞,柳树下花团锦簇。小溪流经山麓,淌过两岸苗圃,河床高地起伏,预示今年富足。牧民驱赶着牲畜,牧童把玩着泥塑,天边飞过鹈鹕,带走丝丝晨露。

    阮诚站在山坡上释放出阵图,全力催动“须臾”,将一瞬的时间减慢三倍。

    只一瞬,却让阮诚几近虚脱。

    他的“须臾”覆盖了整个冀州。

    浊纵正满身是伤地拿着茺蔚枝从荡魂谷走出来,似是感应到什么,使出“绝尘”。

    “三?”浊纵抬头看了一眼刚升起的太阳,“卯时?这小子找我干啥。”

    三月初五,清明。

    宜:乔迁、嫁娶、祭祀。

    忌:开市、开工、安葬。

    这日,清泉村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学堂万人空巷,人声鼎沸。

    因为新来的先生成亲了。

    村里清苦,自然就免掉了那些繁文缛节,仅是给幼娘连夜赶工出了一身红衣裳。

    阮诚胸前带着大红花,牵着一袭红裳明艳动人的幼娘,对一旁充当司仪的村长道:“杨大哥虽算是幼娘的娘家人,却少了夫家人,想必我师兄正在赶来,还请村长再等等。”

    村长答:“那就听先生的。”

    过了会,一个声音传进学堂,“你小子什么事这么着急,非要我三天过来。”

    而后,众人见到一个男子推门进入学堂。

    只见他昂藏七尺,龙章凤姿,身披黎色长衣,腰挂青苍玉佩,左手拿着一个黑色布包,右手提着八面汉剑,虽风尘满身,却不掩其明丽,正是浊纵。

    浊纵看着学堂中央的一对璧人,不由得调笑道:“才三个月不见,师弟就拐来一个如此便嬛绰约的娘子。”

    阮诚本想对浊纵作揖,却想起还牵着幼娘的手,遂止,道:“我与幼娘于今日成亲,想请师兄当夫家人,来做个见证。”

    “可!”,浊纵对着杨大力夫妇点了点头,坐到左侧的椅子,看着台下的熙熙攘攘,正襟危坐道:“今日幼娘与我师弟成亲,长兄如父,我就当作师弟他爹,来喝这杯谢恩茶,给见证两人礼成!”

    阮诚脸一黑,心道这王八蛋这时候还占我便宜。

    村长这时候喊道:“今个儿,杨大力小妹幼娘,和我们村先生……”他顿了顿,凑到浊纵耳旁,问道:“敢问我们先生叫啥?”

    浊纵眨了眨眼睛,看向阮诚,大声问道:“你叫啥?”

    阮诚一头黑线,想起委任状上的姓名,回道:“墨逸。”

    浊纵转头告诉村长:“他叫墨逸。”

    一旁的杨大力黝黑的脸变得更黑了。

    村长嘴角有些抽抽,心说俺是不知道,又不是耳背,他都说哩还用得着恁告诉我。

    围观的人也有些疑惑,在底下窃窃私语,但碍于他手中的八面汉剑,没人敢问。

    除了一个扎着两个冲天辫的小丫头。

    “他是恁师弟,恁咋会不记得他哩名儿哩?”静姝歪着脑袋问道。

    “哦,是这样,”浊纵食指轻点着他手中的剑柄,睁着星目胡诌道:“为了给我娘子治病,前些天我上山采药,经过清泉涧,想着稍作休息,于是支起铜鼎。我吃着骨董羹,还唱着竹枝词,突然就被土匪劫了。我被逼到一座山上,为求一线生机,不得已跳下山崖,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失忆了,只记得要把这株草药带给我娘子。大抵因此,我才忘记了师弟的名字。”说罢,他用拿着剑的右手手背擦了擦眼泪。

    “太感人哩!呜呜呜……”同时擦眼泪的还有一众妇孺。

    杨大力听了,脸从黝黑变成黢黑,心道应该是亲师兄弟,连胡话都说得大差不差。

    村长嘴角抽抽得更厉害了。

    幼娘闻言,盯着浊纵的脸。

    浊纵注意到她的目光,笑吟吟地与她对视。

    过了一会儿,幼娘收回目光,心道不愧是先生的师兄,脸上功夫比先生强多了。

    阮诚朝浊纵眨了眨眼,浊纵也朝阮诚眨了眨眼。

    村长揉了揉嘴角,喊道:“都别哭哩!先生大喜的日子哭个爪子嘛!”

    一众妇孺遂止。

    他继续说道:“今个儿,杨家小妹——幼娘,和我们村先生——墨逸,正式结为夫妻,一拜天地……”

    浊纵打断他,道:“叨扰,我们师门不拜天地,老先生请直接从拜高堂开始罢。”

    台下顿时沸沸扬扬,似是指责此言不敬天地。

    浊纵右手点了点剑刃,清脆的金属声荡漾在学堂里,顿时,学堂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阮诚咳嗽了一下,浊纵也跟着咳嗽了一下,阮诚又咳一下,浊纵弯腰使劲地咳着,仿佛得了肺痨。

    “有病就去治!”阮诚大怒。

    浊纵有些讪讪,遂正襟危坐,道:“老先生请继续罢!”

    村长清了清嗓子:“一拜高堂!”

    阮诚和幼娘伏身拜下,而后起身,接过静姝送来的谢恩茶,端到杨氏夫妇面前。

    杨氏夫妇喝完茶,农妇从怀里掏出一个镯子,递给幼娘,而后牵着她的手,道:“咱家没啥拿得出手的,这是俺陪嫁的嫁妆,今个儿也当恁哩嫁妆!”

    幼娘有些惊慌,推托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拿着!”农妇把手镯戴在幼娘白莲藕一般的手腕上,然后抚摸幼娘鬓间的秀发,眼窝晶莹,道:“要是先生敢欺负恁,恁就过来跟俺说,俺和恁大哥肯定为会恁做主,好好拾捯他!”

    幼娘眼中也蓄起了泪水,不住地点头。

    阮诚道:“大哥嫂子放心,我定不会亏待幼娘。”

    过了会,二女擦干眼泪,阮诚和幼娘又给浊纵递茶。

    浊纵喝完茶,看着阮诚希冀的目光。

    浊纵眨了眨眼,阮诚也跟着眨了眨眼。

    浊纵无奈,放下右手的游龙剑,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道:“我来得匆忙,没准备给弟妹的礼物。”随后恶狠狠道:“谁知你小子三个月就拐来一个夫人!”然后心痛地把胭脂递给幼娘,道:“这可是水云斋最新上架的胭脂,我花了十五两银子才买到呢!”

    幼娘接过胭脂,莞尔一笑,道:“多谢师兄!”

    阮诚笑道:“没了胭脂,这次回去师兄又要忍受玉官师姐的哭闹了罢!”

    浊纵叹了口气,道:“那有什么法子呢。”随即笑道,“谁叫她是玉官呢。”

    敬完谢恩茶,村长清了下嗓子,喊道:“夫妻对拜!”

    阮诚和幼娘红着脸,缓缓伏身,对拜而下。

    而后,阮诚牵着幼娘的手起身,对幼娘道:“我愿与幼娘厮守一生,丹青不渝。”

    一旁的静姝听了,好奇地问道:“啥叫丹青不渝呀?”

    幼娘俏脸通红,给小丫头解释道:“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丹青不渝,故以方誓。”

    阮诚赞叹道:“幼娘聪慧!”

    小丫头听了,眼睛笑成弦月,道:“那我祝哥哥与姊姊永远在一块儿,丹青不渝!”

    村长喊道:“礼成!”众人皆喝彩。

    及至晚上,浊纵喝饱了酒,对阮诚悄声道:“阮诚已经死了,这是师父的意思。”

    “师父他老人家怎么样了?”阮诚问道。

    “舵主说师父教徒无方,赐死。”浊纵挤出几滴眼泪,“师父临死前,让你成为扶柳县县长,深入地渊。他说以后你会发现他的选择是对的。”

    阮诚两行热泪从脸颊流过,他朝着木屋方向伏身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谨遵师父遗命。”久久未能起身。

    浊纵有些心软,却没有动作。

    良久,浊纵见他起身,道:“阮诚这个名字不能用了,以后你就叫那个墨什么……”浊纵挠了挠头。

    “墨逸。”幼娘接过话,搀着阮诚,用手绢把他脸上的泪痕擦干,道:“我刚过来,就听到这一句。”

    “弟妹聪慧!”浊纵对幼娘拱手道。

    幼娘欠身还礼:“师兄谬赞。”

    “师兄要走了,”浊纵转身道,“还有急事。”

    “可是玉官师姐?”阮诚收了情绪,问道。

    “是呀,”浊纵右手召回不知放哪的游龙剑,左手举起一天都未离手的黑色布袋,“荡魂谷的茺蔚枝,能给她活血调经。”然后摇了摇布袋,“走了!”

    “恭送师兄!”阮诚牵着幼娘躬身道。

    阮诚牵着幼娘关上土坯房的房门,走到床边坐下。

    窗外的红灯笼透着窗纸照进来,照在了海棠红的床帘上,照在了绣着“囍”字的石榴红的被子上,照在了幼娘樱桃红的嫁衣上,也照在了幼娘妃红的俏脸上。

    阮诚不由得痴了,一如他第一次见到幼娘。

    他抚着幼娘发烫的脸,抚着幼娘鬓间的秀发,抚着幼娘粉白的脖颈,抚着幼娘精致的锁骨,感受她的心跳,一如自己一样,砰砰作响。

    阮诚在幼娘耳畔调笑道:“幼娘这是怎么了?心跳得如此厉害。”

    幼娘不答,只是粉面含春,举起绣拳捶了阮诚一下,不料被阮诚抓住藕腕,直接吻了上来。

    许久,两人分开,各自大口喘着气。

    阮诚看着幼娘泛红的俏脸,只觉一缕情丝萦绕,荡漾着他的元神,于是把幼娘揽抱在怀里,放下床帘,不知今夕是何夕,更不知东方之既白。

    晨光熹微,幼娘穿上衣服起床。

    一旁的阮诚见了,环着幼娘的杨柳腰,调笑道:“这会儿不是幼娘闹床的时候了,何不多睡会。”

    幼娘从鹅颈往下扣扣子,道:“大哥嫂子待我如家人,今日需得给他们敬茶。”说着,拍打了下腰上的手,“夫君赶紧起床,敬完茶还得去学堂。”

    阮诚拗不过她,只好坐起穿衣。

    敬过杨氏夫妇后,杨大力问道:“先生是不是快走哩?”

    阮诚点点头,答道:“大概就这几日了。”

    他又问道:“恁可还记得欠静姝的人情?”

    “自然是记得的。”

    “俺听说恁夸俺闺女悟性高,学东西快……”

    阮诚笑道:“静姝确实聪慧!”

    “俺想让恁带俺闺女走。”农夫似是下了决心,咬咬牙握紧拳头,“俺闺女能跟恁走出村子,就不至于像俺俩一样,种一辈子哩地。”

    阮诚闻言,与幼娘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

    农妇没有出声,只是在偷偷抹眼泪。

    小丫头却号啕大哭:“俺才不要离开俺爹娘……”

    “静姝并不想走,你看……”

    农夫看着涕泗横流的闺女,伸出粗糙的手轻抚她的头,道:“可是不喜欢恁哥哥?”

    小丫头哽咽着摇了摇头。

    农夫又问:“那是不喜欢恁姊姊?”

    小丫头抹着眼泪,又摇了摇头。

    农夫笑道:“那让恁跟着恁哥哥学习,恁为啥不愿意哩?”

    小丫头抽噎道:“俺,俺不想,不想离开,爹和娘。”

    农夫把小丫头抱在怀里,道:“恁先去跟恁哥哥学习,等学好了,像恁哥哥一样,回来当个先生,教俺们村哩娃,可好?”

    小丫头逐渐止住了哭声,点了点头。

    农夫拂过眼角,对阮诚说道:“先生,俺闺女以后就交给恁了,俺知道恁是干大事哩人,只是希望恁能保护好俺闺女,别忘了,这是恁欠俺闺女哩人情。”

    阮诚神色肃穆,拱手道:“此后静姝便是我小妹,我必以命护静姝周全!”

    农夫点点头,转身用手心抹掉眼眶的泪珠。

    春雨淅淅沥沥,河边杨柳依依。

    这日傍晚,阮诚教完课,牵起幼娘的手,对台下的学生道:“明日我便要走了。”

    众人哗然,有学生怯生生问道:“先生几时回来?”

    “不知,”阮诚回答道,“快则三五年,慢则数十年。”

    相仪闻言,连忙跑出学堂。

    阮诚见了,也没有阻止。

    已有多愁善感的女孩红了眼圈,带着哭腔道:“先生是否会忘了俺们?”

    “自然不会。”随后,阮诚似是想到什么,问道“我让你们誊抄的清静经,可有每天诵读?”

    “有!”

    “有就好,我走之后也不可懈怠,要每天坚持诵读,明白吗?”

    “明白!”

    “太极拳可有每天修习?”

    “有!”

    “那我给你们的要求是什么还记得吗?”

    “不可好勇斗狠,不可生出事端,不可仗势欺人。”众人齐答。

    “好,要牢牢记住这三不,知道吗?”

    “知道!”

    这时,令仪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身后的相仪还在后面追着。

    阮诚和幼娘看着令仪,令仪看着阮诚,一时间,学堂里寂静无声。

    令仪率先开口,“先生可是要走了?”

    阮诚点点头,反问道:“《太上琴心文》可还记得?”

    令仪低眉,答道:“日日回想,从不敢忘。”

    “不错,”阮诚应道,“若是以后有孩子参透引导诀,可传授于他们。”

    令仪点了点头,不再出声。

    阮诚拿起桌上的墨笔,吸饱了墨汁,在学堂后面的墙上提了四个大字:其唯学乎,与前面的《教學相長》遥相辉映。

    阮诚牵着幼娘的手正要走出学堂,忽闻令仪在身后喊道:“先生可曾为我心动过?”

    阮诚并未转身,只是紧了紧握着幼娘的手,“不曾心动,只不过是红豆粥的清甜罢了。”说完,便牵着幼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的少女顿时梨花带雨。

    明日卯时,早日初升。

    阮诚右手牵着幼娘,左手牵着静姝,身上背着包袱,在村口看着前来送行的村民。

    村长将一串铜钱递给阮诚,阮诚推托道:“村里收留我与幼娘已是大恩,况村里本就清苦,岂敢再收钱财。”

    村长道:“恁是俺们村的先生,这几个月来教俺们娃不少东西,大伙心里都十分感激。俺们合计每家凑出一个铜板,给先生路上用,这是俺们村的一点心意,还请先生务必收下。”

    阮诚拗不过他,只好松开左手接过铜钱,顺手递给了幼娘,道:“还请夫人替我保管。”

    幼娘颔首,用右手接过铜钱,将其放进腰间的香囊里。

    杨氏夫妇看着静姝,红了眼圈,道:“恁要好好听哥哥姊姊哩话,不能乱跑,有啥事就跟他们说,可记住了?”

    “俺记住哩!”静姝早已涕泗横流。

    三人遂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这时,令仪从人群中钻出,看着阮诚,问道:“先生可是要带静姝一起走?”

    阮诚点点头,道:“这是我欠静姝的人情。”

    令仪贝齿轻咬红唇,鼓起勇气:“先生可否带我一起走?”

    “不可,”阮诚举起牵着幼娘的右手,“我已倾心于幼娘,不可背约。”

    “愿为媵妾,”令仪泪眼婆娑,“只求能伴先生左右。”

    “不可,”阮诚神色肃穆,语重心长地对令仪道:“你应该有你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令仪靠着村口的牌坊泣不成声。

    阮诚转头对杨氏夫妇道:“大哥,嫂子,我们该走了。”

    农夫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对着还在哽咽的小丫头道:“去吧,跟恁哥哥走吧。”

    农妇也抹着眼泪,对小丫头挥挥手。

    小丫头点点头,用手擦着眼泪,朝阮诚走去。

    阮诚牵起小丫头的手,和幼娘一起躬身道:“这几个月承蒙大哥和嫂子照顾,小弟感激不尽。”

    杨氏夫妇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是娃儿们被先生照顾才是,先生快起来罢。”

    阮诚起身,看了一眼杨氏夫妇,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令仪,看了一眼村里的大榕树和小溪,最后又看了一眼牌坊上的“清泉村”三个大字,随后牵着幼娘和静姝,扭头走了。

    朝阳映照在三人身上,把三人照得异常明亮,如同另一个太阳,在人间照耀光芒。

    令仪看着远去的背影,心中悲痛万分,对着远处的青山,轻声道:“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太阳,但有一刻,阳光确实照在了我的身上。”

    青山自然不懂少女的心事,只是矗立着,秀丽巍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