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筝【7】
柒 七月五日，凌晨，子时过半。 夜深雾寒，风吹过宫间巷道时发出呜呜的响声。霍星背着夏纱踏上了回家的路……是夏纱的家，不是霍星的。隔了三个街外的城内街市依旧繁闹，而在这一边的所有通路很少有人走动，即使是举国大庆，但王宫里向来保持严肃。 夏纱喝了酒，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不再像平时一样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逛街的期间看了莲花灯会，于是云弥小姐提出好日子当然要庆祝一番，于是她买来了几坛子烈酒。 霍星喜欢酿酒，但不经常喝酒，五六杯下肚后，他整个人都感到不好了。他躺在草坪上装死，肚子里是热的，河边的风是冷，这让他一阵晕厥。反观另外三个女孩，一顿猛喝，丝毫没有醉意，怕不是靠着血统在分解酒精带来的作用。 霍星也可以用血统来分解酒精，但那样做的话，之后会很疲倦。他今晚离开爻国，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霍星在夏影的院子门前踱步，踌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出手去敲门。 “吱呀”一声，在手碰到木门前，夏影拉开了门。 “这么晚？”夏影环抱双手地看着霍星。此刻，他瞳孔中还泛着隐隐的红色光芒。那是使用了血统的痕迹。 使用血统时，瞳孔收缩，并且泛出光芒，视力会上升至新的境界，同时咒力的输出提高数倍，以及身体素质也会大幅度提升，那会达到什么程度，至今还没有人能达到血统作用的极限先例。但有传言说，只有神明能够发挥血统的极限，至于是不是真的，也就不得而知了。 使用血统之后，瞳孔泛出的光芒会慢慢暗淡下去，变回眼睛原本的样子，而使用者会进入疲劳状态。这也算是使用血统的代价，但代价不多。 根据血统传承的不同，眼瞳产生的光芒也会不同。例如：标准的血统产生的瞳孔颜色是黄金色的，特殊妖怪则会是绯红色，另外是游离于二者之外的龙族。龙族的血统是公认最能接近神明的血统之一，瞳孔中的颜色是淡紫色。血统的纯度比例越高，眼瞳中的颜色就相对越发璀璨，可即使如此，鉴定标准的血统还是黄金瞳，也只有黄金瞳是神明之血的象征。 “她高兴得根本没有回家的念头，要不是云弥小姐买来了天仙酿，估计她要嗨到天亮……”霍星满脸歉意地说。 夏影接过夏纱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霍星，轻轻地扯着嘴角笑。 霍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问：“怎么了？你笑什么？有什么事情么？” “你们四个去的那个湖，是在城南的‘百溪里’。”夏影说。 “啊……对。”霍星这两个月仅是在王宫里活动，并不了解城外的地方。在刚刚云弥带路的方向，根据方向感和城里的标识，大抵就是城南的方向。 “那里的交通路径复杂，易守难攻，得益于此，守卫也大多集中在城门周边。而你们是出了城外的，往来的人数甚少……”夏影顿了顿，说，“以你的本事，不说多，至少把夏纱带回天庭请功，那也是不在话下的。” 霍星蹙着眉头，歪着脑袋，疑惑了一会儿，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来爻国高层对自己还不够信任。也对，自己有什么资本要别人相信自己呢？谁又会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去赌外人的善良呢？ “你是知道当年花间关背后的真相的。如果这么做，你就相当挑明了自己的身份立场，同时得到天庭的信任。当然，那种信任是基于你无法再次选择立场的情况下。”夏影没有表露出任何神情，像是以局外人的身份讲诉，“不这么做的话，你离开爻国是会遭到天庭的追杀的，天庭不会允许一个已经死去的棋子重新加入棋局。” “你认为我应该这么做么？” “如果你真的选择离开爻国，我认为很大程度上应该这么做。”夏影点点头说。 “你的意思是，我要给杀害我的仇人，继续低头当走狗么？” “当利益到达了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人性就会踏破道德的底线。” 霍星放缓了呼吸，沉默了很久。 “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霍星“呵”地松了一口气，苦笑。 “但说无妨。”夏影微笑。 “你说人和妖物是对等的关系么？”霍星靠着墙壁，用手掌摩擦着突出来的粗糙石块。 “人类是脆弱的，妖物也同样如此，但二者的关系并不对等。”夏影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那么二者能够拥有共存的希望么？”霍星再次抛出问题。 “妖物们并不是只会把人类当作食物，在更多时候，捕食同类也是一种生存之道。人类呢？人类和猪是共存的，二者对等么？在猪眼里，人类就是吃猪的怪物。同样，妖物在人类眼里就是吃人的怪物。所以你我同样是怪物，人类又有什么理由来指责我们呢？”夏影顿了顿，继续说，“并且不止如此。人类因为无节制的私欲不断扩展和膨胀，他们吃的穿的，那些名贵的，价值连城的，有哪一样不是取之自然，不断破坏生态平衡，不断的剥削和压制别的生命才得到的。事成之后还冠冕堂皇的说要保护自然，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在保护自己罢了。” “而人类保护自然的行为，究竟是利他行为还是利己行为？或许两者都有，但要挖掘其本质，不过是在利己的过程中顺带利他罢了。但妖物不同，站在妖物的角度，他们是吃人，起码目前来看没有任何别的需求。那么妖物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天道自然的一个玩笑么？不是的，其实答案很简单——制约。” 当夏影讲出这番话的时候，霍星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去反对和否认。 “爻国要建立一个人和妖共存的国家而不断努力，对吧？”霍星说。 “我没有办法知晓未来的事情，如果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也不能确定每一步棋都是在这个方向上发展。但在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看样子，夏影像是什么都说了，但又什么都没有说。 “受教了，受教了。”霍星抿着嘴，点了点头，从怀中拿出一把钥匙，交给夏影。 夏影看着手中的钥匙，忽然抬眼问霍星说：“已经决定好了么？” “很久没有回家了，我想回去看看。”霍星活动了一下肩膀，如释负重地说。 “应该的。”夏影轻轻地点头，表示理解。 捌 丑时，霍星回到了住所。院子的门是开的，半开的铜锁挂在门扣上。 院子里冷冷清清的，银杏树的扇形叶子落了满地，垂落的秋千微微摇晃，黑灯瞎火里回响着风铃叮铃铃的声音，此外，再也没有其他声息。 他去了卧室，然而只是躺在床上，没有点灯，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没有必要准备什么行囊之类的东西，他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好带走的，不需要衣物，也不需要钱财，只需要两条腿走出爻国的势力边界就好。 离开卧室前，他把所有东西都用麻布盖过，以免落了灰。 他抚摸着栏杆，经过走廊那片总是会发出吱吱呀呀声音的区域，来到了正厅。推开被阳光侵蚀地掉了漆的红色木门，月光闯进了屋里，如水银的湖水洒满了大理石的地面。 点燃了蜡烛，昏黄的火光充斥着整个房间。正对门口神坛下的方桌上，有一个包裹和一个竹筒，以及一柄长刀。 霍星抓起那柄长刀，沉甸甸的，手抚刀身，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铸剑师没有给刀身上漆，因此，刀身此刻散发出淡淡的桃木香。刀鞘和刀柄都换成了胡桃木，另用铜丝铁线进行加固。拔刀出鞘，一抹凌厉的刀光划过，刀在嗡鸣。 检查正反，原本笔直的长横刀被打造成了前端微微上翘。刀身重新淬过了火，刀面有青蓝色的纹理，外加铸剑师亲刻的符文图案，已经看不出是一把曾经断过的剑了。刀锋变得窄扁锋利，这样的刀，好处是在切割和斩击方面会更加突出，但代价是这样的刀耐久度不会很高，也许在硬碰硬地对刀后加大崩刃的风险。 这个铸剑师的技艺确实有过人之处，但是不多。其铸剑理念偏向于极端，只在一个方面发挥极致，从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综合，太过极端的作品最后都只能被使用者淘汰。 整体上，“风国”已经是一把全新的刀了。 包裹里有两件相同的衣物，一件是破烂染血的，一件是新做出来的。是夏影弄的跑不了。虽然对方表面上确实总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但心底的小心思还是蛮多的。 他收刀入鞘别于腰间，换上新的衣衫，走到了梳妆台前静静看着。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羸弱的男孩，他穿着修身的黑色衣袍，束着高马尾，温和的脸上没有多少情绪。 霍星目光游动，试图寻找着镜中男孩身上的某些东西。但他没有找到，这个男孩再也没有先前鲜衣怒马的气势，也没有暗藏在如暖阳外貌下的肃杀之气。当年的气场已经消散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不得而为之的谨慎稳重。 接着，他从墙上挂着的竹筒里抽出了三支香，控制咒力点燃，三拜之后，插进了香炉里。 他向来不相信，也不信妖佛，虽然他们是真实存在的，甚至在某些方面能够主动影响现实世界的一切。而霍星也算是其中的一员，他成了仙，也获得了长生的能力。可他依旧在探寻能够解释神仙鬼怪存在意义的问题。本质上来讲，天界这种东西是人们臆想出来趋吉避凶的，却反过来约束自己的存在，到头来都是虚无缥缈的，一旦人们不再相信心中的神明，那么所谓的天界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啊，那些神明们为了维持天界的存在，可又奈何无法通过物理性质的方式去介入人间界，才通过精神影响进入人间界生物体的潜意识里，驱使生物去制造出一些，人们如今尚且不能够理解的自然现象和事件，不断为其披上神秘面纱，因此来营造神明不可侵犯的刻板印象，从而加深人们对天界的信仰。”霍星的师傅这么说，“可人们为什么会去相信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明呢？是低成本和高回报的利益关系，以及发自内心的恐惧。而后者占比的成分更多一些。因为人的一生中有太多的不可测，有很多的磨难，且很多都是超出人类自我解决的能力，在无奈无助，甚至恐惧下，万能的神明成为了人们的依靠。也只有让人们恐惧天界，天界才能永远存在。” 霍星这个人谈不上什么高尚，也不是圣人，但他看得透彻一点，更倾向自己是个普通人，理应也有会着这样崇拜神明的心理，但是不多。他真正相信的是天道，无关任何组织和信仰，天是自然，道是法则，存在于宇宙万物间的自然法则。 一阵风刮来，银杏树又开始止不住地落叶了。距离太阳出来还有两个半时辰，趁着还有时间，他到秋千上躺了下来，想要稍微停留一会儿。虽然他知道越是犹豫不决，思想就会越有松动的念头，可他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明明嘴上坚定地说着不行，但心底还是思考着折中的对策。就像过年收到的钱袋子一样。 霍星记不得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夜晚了。天上的星星似乎睡着了，随着黑色的洋流飘动，偶尔有一两朵云飘入视线，东南方向的白色星星依旧是每天夜晚的焦点。 风铃再次作响，惊醒了霍星混沌中的思绪。他起身整理了衣衫，戴上了遮挡容貌的斗笠，打点了该带走该留下的东西都没有忘记后，关好所有门窗，出了门。 “咔，咔，嗒。”门锁发出三声铁针撞击的声音，轴心闭合。铜锁是霍星无聊时研究出来的，三道锁芯，环环相扣，只有唯一的钥匙可以解开。 这样就代表自己在爻国的生活全部结束了吧？霍星心想。他双手相扣，轻轻呼出一口雾气，退下门前的阶梯，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道别这个生活了十四年的家，随后向着山外走去。 明月吐光，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融入了浓重如墨的夜色中。风铃又响，金黄的银杏树叶脱落，随着兴作的风飞舞上了遥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