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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第一章 贵不可言

    宣武十一年,秋末。

    大曜天子旧病未愈,即大赦天下,修筑庙宇祈福,以求康健。

    皇帝是否真的好了,逃亡三年的叶赢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回乡了。

    青柳乡刚结束丰收,阡陌幽径长着郁郁葱葱的野草,两旁的水田只剩镰刀收割余下的断梗和零星的蛙声。

    有三年没踏上这片生养他的土地,叶赢心中忐忑。

    青柳乡的人烟还算兴旺,一路见到叶赢的乡民无不又惊又喜。

    “是叶亭长回来了!”

    这一声顿时引来不少乡民围观。

    纵使三年逃亡,他依旧受人拥簇。

    几个狂热的凑到他脸前,掩不住的亢奋,“您可算回来了!当年您杀那纨绔杀的好,哪里就由得那些富人鱼rou我们呢。”

    叶赢讪讪,“宋耀祖呢?”

    “他搁家呢。您不先去看看裴姑娘?她这些年一直守在你家,不肯嫁人。”

    听到这个名字,叶赢心里猛地一坠。

    他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

    踏入往日好兄弟的院子,身材魁梧的宋耀祖正一斧头一个树桩的劈柴,他皮肤黝黑,袖口都挽到肩上,裸露着健壮的双臂,劈柴硬是整出了劈人的架势。

    看到叶赢的瞬间他怔住了,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好悬没给下巴打脱臼。

    不是梦。

    斧头“哐啷”落在地上,宋耀祖冲上去抱住叶赢,手掌狠狠的拍在叶赢后背。他是有泪不轻弹的硬汉,如今也不禁悌然,眼泪横流。

    叶赢也抱住他,眼眶泛红,“哭个屁。”

    叶家是佃户,幼时家境贫寒,四个jiejie陆续出嫁。说是出嫁也不然,无非是拿些钱财换去别人家传宗接代。穷苦人家的女儿如牛羊般,明码标价。

    老叶却没亏着叶赢,对这独子如宝贝一般宠着,让他吃饱穿暖,跟着乡里唯一文化人裴书生读书。

    家人宠爱,加之自己天生神力,叶赢眉眼中常常带着一股傲气,自带气场,在同乡的孩子当中也是领头羊。

    幼时他手提竹竿,骑在玩伴的背上,扮作将军。每次都能将旁人击落“马”下,同龄玩伴被他打得龇牙咧嘴,他笃定自己有作战天赋,远胜旁人。

    宋耀祖也是个健壮好斗的,可永远打不过叶赢,彻底沦为他最忠诚的跟班。

    二人在乡里行侠仗义,威名远扬。十里八乡收了几百个小弟,成为了一大势力。

    叶赢也在大家的簇拥下成为了亭长,当地各路权贵都爱与他结交。他父亲离世时,清河郡来给他父亲送葬的有千人之多,一时风头无两。

    三年逃亡,叶赢没了少时戾气,整个人愈发平和。

    二人叙旧时,宋耀祖召来十几个兄弟,这些年,他们一直记挂着叶大哥,没忘了当年一同闯荡的兄弟情谊。

    看到众人,叶赢眼眶湿润,诉说着这年的变化。他已在饶阳城安家,又响应朝廷做了百夫长,想着回乡里召集一些旧时的兄弟,共搏前程。

    大家欣然答允,拥簇着叶赢回到叶家。

    “大哥自小就喜欢裴姑娘,这些年守着她的人可不少,都叫我打跑了。”孙耀祖咧嘴笑道。

    叶赢默然,心中五味。

    院内一个清丽女子挽着简单的发髻,一袭靛青色布衣,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素手纤纤拿一把巨大的笤帚,将院中吸饱了阳光的谷子扫成一堆。

    金灿灿的麦谷映衬着女子肌肤胜雪,勾勒去她精致的脸庞,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柔光。

    三年,她出落的越发女人了,纵是洗褪色了的布衣也盖不住的美貌。

    这些年萦绕在脑海中的身影,如今就在叶赢面前,可他的嗓子好似哽住了一般,迟迟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才从嗓子中挤出几个字,“凌儿meimei…”

    二人目光相撞瞬间,裴凌身子一颤。霎时,这些年的委屈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她抄起手中的笤帚狠狠砸向叶赢,随即又上手捶打。

    一旁宋耀祖连忙上前拉住,“裴姑娘手下留情,叶大哥回来是好事啊!”

    “闭嘴——”

    裴凌厉声喝道,宋耀祖连忙噤声。

    叶赢默默的受着,任由裴凌发泄着情绪。他看着眼前清丽的女子美眸含泪,心中升腾起无限的爱意,这三年他的心好似死水一般,如今见到她又活了过来。

    叶赢抱住眼前的可人儿,紧了紧双臂,好似要把她揉进身体。

    裴凌推开他,神情不大自然,“好不容易回来,去看看你娘吧。”

    叶赢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态,点点头。

    进屋看见正在桌前坐着针线活的郑氏,好似岁月有意摧残,或是自己令母亲忧心过多。三年不见,老娘发髻花白,眼角的愁纹如老树纹愈发多了起来。

    他心中百般悔恨,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声泪俱下对着老娘忏悔。

    这三年东躲西藏,九死一生的生活无法一一道尽,尽数化作泪水。

    喜出望外的郑氏紧紧抱着他的头,泪如泉涌,声音嘶哑道,“凌儿说朝廷大赦天下,估摸没几日你也就回来了。你果真回来了!”

    久别重逢,欣喜之余老娘变脸,给了他一耳光,“你个逆子!犯下大罪,自己跑没影了。若非这些年凌儿照顾娘生活起居,为咱家打理农田家畜。你要你娘怎么活!”

    “郑大娘,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叶大哥回来就好…”

    叶赢感激的看着裴凌,目光柔软。

    郑氏抓过裴凌的手,“哪里什么应不应该的。你去年就到了嫁人的年纪,求亲的人都踏破门槛,若非要照顾我,也不至于耽搁。”

    她转而对叶赢道,“十里八乡可都知道凌儿为你独身三年,你可得对凌儿负责!”

    叶赢迟疑。

    并非他不喜欢裴凌,相反,他自小就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幼时,叶赢总爱爬裴书生家的梧桐树,到他院里偷鸡蛋。

    一日他在树上沉沉睡去,再醒来时,狂风骤雨,只见院内全是蛇,密密麻麻有近百条,好似被什么吸引至此。

    屋内红光乍现,似火光滔天。

    叶赢拿起镰刀斩去十几只蛇,闯进屋里想要帮忙灭火。进屋时红光已然消散,裴书生的妻子诞下一个女婴。

    这女婴就是裴凌。

    裴书生那是志在入仕,就取个凌字,意为凌云九霄。

    随着裴凌长大,显露出惊人的美貌。

    少女初长成,就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不少人守在附近就为了看她一眼。加之裴书生对自己这个女儿期望颇高,教得文采斐然。

    叶赢名声在外,二人成了乡亲眼中的金童玉女,只等裴凌到嫁人的年纪。

    怎奈才貌双全的裴凌盛名太过,被乔大少爷下了礼聘,要给乔家做妾。

    乔家是清河数一数二的巨贾,家底雄厚。

    原是裴书生都应了,可裴凌宁死不从。

    叶赢看不得心爱之人受委屈,带着几十个兄弟将下聘的队伍赶回去,还将乔家亲信暴打一顿,乔家少爷也暗暗的恨上了叶赢。

    他本带着几十号兄弟于官道搬运货物,做着脚夫的生意。

    乔家少爷寻衅,带人打砸了一番。

    两拨人起了冲突,力气惊人的叶赢失手打死了乔家少爷。

    乔家在清河手眼通天,叶赢只得潜逃。

    安顿好母亲,叶赢独自送裴凌归家,一路上他有些局促。

    “方才娘亲说的婚事,你知道我的心意,只是这三年许多变故,我本以为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娶你为妻的事更是不敢想…”

    叶赢一壁说一壁观察裴凌的脸色,见裴凌不动声色,他反倒有些没底,“倘若你愿意,我还想照顾你一辈子。”

    裴凌挑眉,“什么意思?”

    叶赢一时答不上来,斟酌着说词。

    似乎是察觉了什么,裴凌颔首,“叶大哥,你不必为难。当年你帮我回绝定亲,得罪了乔家,若非如此,也没有之后的事。这些年照顾你家人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不欠我的。自然,我也不欠你的。”

    叶赢并不想回到两不相欠的境遇,心中不甘,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拉至身前。

    “那我们青梅竹马的情意呢?”

    她眸光温柔,用手轻轻抚摸叶赢梳得整齐的头发,“叶大哥,你手笨,从来都不会束发,应当是个手巧的给你梳的吧。”

    裴凌仅从自己的束发就看出了玄机。

    叶赢别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本以为此生你我再难见相见了…”

    “叶大哥,我不怀疑你这些年的辛苦,可因你当年一时冲动,我一样辛苦。我爹被乔家设计害死,我娘年纪轻轻守了寡。全家的担子都落在了我和弟弟身上,为了让你在外安心,这三年,你娘和你四个jiejie,我都去照顾…”

    “凌儿。”

    叶赢打断她,紧紧抓住她的手,“是我亏欠了你,可我当年不得不那么做。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乔家做妾么!如今我回来了,我会用一生来弥补你,弥补裴家。”

    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明亮而坚定,“叶大哥,没有什么亏不亏欠,世事难料,我从未怪过你。只一件事,我当年不会去给乔家做妾,如今也不会做你的妾。”

    叶赢说不过她,有些失神。

    “那你为何不辞劳苦照顾我娘三年?凌儿,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我不信你对我半点情意都没有。”

    裴凌挣脱他的手,“你们男子讲道义,女子就不晓得恩怨分明么?你我之间,恩义是有的,毕竟当年的事因我而起。可你要说情意,自打我爹离世的那一刻,便是一点都没有了。”

    见她决绝,叶赢瞳孔颤抖。

    她还是当年的裴凌,天生无情。

    本该是话本里以身相许,英雄配美人戏码,如今却是英雄有意,美人无心。

    叶赢眼中落寞,剑眉蹙起。

    裴凌这等品貌若是生在世家门阀,也是众星捧月,一朝选在君王侧也未可知。若是留在这荒僻的乡里实在可惜,劝她一起走。

    裴凌深深叹了口气,她何尝不想离开青柳乡,可若是借着叶赢,只怕二人会变为孽缘。

    思索着,余光瞥见远处墙后的白发女子。她正在气头上,冷道,“陈姑娘,可知非礼勿视?”

    那鹤发童颜的女子被她看见了也不闪躲,大大方方走了过来。她眼中好似含有星辰点点,调笑道,“裴姑娘,桃花朵朵开啊。”

    裴凌轻推了她一把,让她收敛,转而向叶赢介绍这位陈宝儿姑娘。

    叶赢打量着眼前女子模样不过十四岁,却是罕见的一头白发。

    他心中惊异,只点头示意。

    女子一双深邃乌黑的大眼好似夜幕低垂,容纳了日月星辰,怔怔盯着叶赢看了一会。

    叶赢只觉自己都快沉入她的眼眸,仿佛连灵魂都被审视了一番。

    片刻,白发女子对他福身行了个礼,“在下晓星月,见过叶将军。”

    叶赢只觉好笑,“姑娘说笑了,我不过是个百夫长,哪里是将军呢。”

    晓星月一笑,“叶公子不是刚入了军伍么?我看你乃是一条真龙,贵不可言。入军伍为将军,占一方即为王。”

    叶赢一惊,“姑娘会看相?”

    裴凌白了叶赢一眼,“叫你多读书,你不读。晓星月,皇帝亲封大曜第一相师,给她封侯都不要的奇女子。”

    书中关于她的怪谈不少,最为人乐道的是她曾预言了景帝皇储,和分裂北漠一战。圣上也确如她所说,将大曜推上神洲霸主之位。

    其人行踪神秘,纵是王公贵族也求见不得。

    二人初见时,她自称陈宝儿,裴凌一眼认出她是书中童颜鹤发的晓星月,没想到她在叶赢面前自揭身份。

    也对,陈姑娘一句真龙,只是玩笑。

    晓星月一句话,就是天命了。

    叶赢连忙抱拳行礼,“承先生吉言,叶赢理应好生招待一番,若先生不弃,可来寒舍一叙。”

    晓星月含笑,摆了摆手,“不必了,叨扰裴姑娘多日,我该走了。”

    她仰头看乌云盘踞的天空,大风卷起层层落叶腾空而起。洪水如猛兽一般席卷大地,山河震动,血流千里的画面又出现在她脑海里。

    天下即将重新洗牌。

    她蹙眉,吐了一口浊气,“大水将至,你们也该走了。”

    裴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大水,在哪?”

    大曜两朝在修筑运河上花了大把人力物力,已有二十年不曾有过洪水决堤。纵使大旱,也不该有洪涝。

    叶赢沉浸于方才的喜悦之余,又问,“先生看我是真龙,那裴姑娘呢?”

    晓星月收回目光,定定看着眼前的绝色女子,她从清河王府出来就被此处的气运光芒吸引,找到了裴凌。

    历朝历代,皇宫里有真龙,有凤凰,也不缺王侯将相。可她竟在此一人身上看到了好几个王朝气运。

    裴凌的身后是满殿神灵。

    看不透,花了好几日还是看不透。

    晓星月浅笑,“裴姑娘怀天地气运。得者,自可问鼎天下。”

    叶赢转头望着裴凌,目光灼灼,看得她好生不自在,她刚想同晓星月再问问大水一事,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晓星月仅在他们对视的一刹,就消失了,好似从未出现过。

    这几日的相处仿佛只是黄粱一梦,可那句大水,深深印在了裴凌脑中。

    叶赢抓起她的手,“你听见相师说的了,我是真龙。你惯是心气高,这青柳乡哪有你的良配。凌儿,你跟我走吧。我不是为了问鼎天下,是真心想照顾你…”

    “我跟你走。”

    裴凌打断他,目光如炬,“不仅我们要走,长河流域的乡民都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