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青霄有路
他不禁再次抬眸,打量了下皇帝。 却见上头的皇帝闪躲了一下他的目光,却又飞快移回,直视他道:“此事关乎是否朝廷是否要同云州开战,何时开战,如何开战。爱卿此去,务必要替朕探察个清楚明白才好。” “此等大事,你说交给别人,莫说一个阉人,就是满朝文武,也找不出第二个像爱卿这样的能臣,忠臣,干臣!此事关乎国祚绵延,社稷安稳,天下万千黎民百姓,还有朕的身家性命,可就拜托孟阁老了。” 孟栾点点头,“老臣明白了,只是,容臣追问一句,这主意,是谁教给陛下的?” 宇文宙不悦道,“怎么?就不能是朕自己想的么?爱卿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孟栾收回了打量的眼神,摇摇头,“皇上终于开始关心朝政,乃是先皇所盼,先皇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宇文宙终究按捺不住了,眉头隐隐跳动着,“国事紧急,爱卿还是先谈论国事吧,是愿意去,还是非要置先帝期望于不顾,抗旨不遵?” 话说到这个份上,孟栾心知这事逃不过了,摇摇头,终究将身躯慢慢折叠下去,半扶着椅子,跪在阶前。 “此事干系重大,莫说是云州,就算去龙潭虎xue,臣必当尽心竭力,探明虚实。不得真相,势不回还!” 几滴唾沫溅上了红毯,又挨个爆破。一如他心头思绪。 皇帝此番,许是想支他离京,趁机收拢权柄,真正亲政。可惜,哪有这么容易。 他心头暗笑,倒不怕离京后皇帝能翻出什么波浪,若此番能让皇帝认识到自己水平有限,撞一撞南墙,也未尝不可。 他只怕,自己这一走,薛家卷土重来,后宫宦官专权,还有昱王在旁虎视眈眈,到时候他即便想救,也回天乏术。 唉,愚人总是看不清自己在世间的位置,安安稳稳做个守成之君不好么?还落得个清闲富贵。最怕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平白叫人利用,连累身边的人,也做那亡国之奴。 可此事却也着实重要,或许,他该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一时思绪纷繁,起落难定。 上头又飘来皇帝中气虚弱的声音:“那朕就在京城,等候阁老你的佳音!” “此事若成,我宇文朝国祚再延百年,朕许诺你,死后当配享太庙,陪葬先帝帝陵!” 他如今已位极人臣,此生惟愿,死后哀荣登极,如今皇帝亲口许诺,饶是他三朝重臣,也难免夙愿得偿,泪洒衣襟,再次重重的伏拜下去: “老臣感激涕零,定不负陛下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宇文宙站起身来,俯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孟栾,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命玉辇送了孟栾回去,宇文宙久久未能在方才的交锋中回过神来。 只因这还是头一次,他在同朝臣的交锋中,得到胜利。是以足足怔忡了半晌,才咂摸出方才那场胜利的甘美滋味。 眼前恢弘的殿宇,粗壮的圆柱,原来宛如巨石般压得他无法呼吸,此时再看,两排共八根圆柱上盘旋的金龙,无一不低眉摆尾,仿佛都在向他俯首称臣。 在无人空旷的御书房里兴奋地又蹦又跳。 “哈……呼!” “站住!” “放肆!” “哈哈哈哈……” “难道你想抗旨不遵么!” 短促而欣喜的声音在廊柱、屋梁,和精美的瓷器上跳跃。 “痛快,太特么痛快了!”宇文宙连声呼叫道! “王英,王英!” 等了好一会,微胖的老太监笑呵呵从外边进来。 “王英,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才来!”宇文宙埋怨道。 “皇上忘了,先前让臣去写给昱怒王的密旨啊,臣刚刚派人送出去。” 宇文宙恍然大悟,“噢,对对对,是朕忘了。” “好,送出去就好!王英,你不知道,朕今日简直太痛快了!” “朕自从登基以来,噢不对,应当从朕记事起,就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痛快过!” “原来这就是当天子的滋味啊!” “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哈哈哈……” “原来今日朕才算是当了一回真正的天子。” 首领太监王英抱着拂尘笑眯眯地站在阶下,看着他从一开始就辅佐的帝王,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怪人人都想当皇上,”宇文宙留恋地摩挲着身旁的龙形扶手,似乎无比新鲜。“原来他们想当的,是这样的皇上。谁敢不听我的,我就杀了谁!” “呼……不过刚才当真吓死朕了。他危险朕……” 宇文宙后怕的捂住了心口,看向令他心安的臣子。 “还说要让你去云州!差点没拦住他!” “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了咱们当初刺杀穆王的事?” 皇帝抹了抹额上那分不清是紧张,还是蹦跳的汗,冲王英道。 王英依旧从容笑着回道,“皇上问的是什么?穆王何时遭了刺杀,微臣不知此事。” 宇文宙恍然大悟,捂嘴笑道,“噢对对对,朕也没听见穆王禀告,定是朕记错了。” 王英又道,“有些事情,没有证据,知道了也等于不知道。” “有道理,”宇文宙猛地一拍掌,“就算他猜到了,那又如何!难道还敢来定朕的罪不成?” 他神思一松,便又回味先前快意,“哎你知道么,刚才朕让他去,他百般推辞,朕一说他‘你要抗旨吗?’他就伏低做小,不敢不去了,不去就是抗旨!” “看他那副不想去又不得不去的模样,朕就想笑!” “想想堂堂孟阁老,从来都是他教训别人,振振有词的,”宇文宙挺直了腰板,捋着那并不存在的长须,扮作孟栾那迂腐模样,“几曾见过他也像条狗一样诺诺点头的?”回想起方才模样,宇文宙又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王英也忍不住捧腹。 宇文宙高兴劲淡下来,才响起王英之功,忙道,“幸好听了你的,用他最喜欢的‘万死不辞’去堵他,他果然就范了。” “多亏了你,他孟栾再如何自诩治世能臣,朕看你也不比那孟栾差多少嘛。又不像他那么迂腐,张口闭口‘先贤曰’……听得朕头大。若非你受了宫刑,朕亲政之后,定要封你做个宰相不可,就接他孟栾的班。让天下读书人都看看,书都读到哪去了,还不如一个阉人!” 王英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不以宰相为荣,亦不以阉人为辱。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 “来来来,”宇文宙冲王英招手。 王英提摆上阶,来到近前。“皇上?” 宇文宙站起身来,径自拉着他的手臂,往龙椅上推,“坐坐,看看天下人都想坐的龙椅是什么滋味!” 王英忙摆手推拒,“皇上,这使不得!” “使得使得!”宇文宙坚持道。 “你帮朕坐稳了这龙椅,朕今次也要赏你坐一回!” 王英仍是摇头不前。 皇帝用上了吃奶的劲都推他不动,出了一身虚汗,只得罢手放弃,假装不悦,“难道你也不把朕的话当回事不成?” 王英笑道,“皇上,这天下人人都想坐的龙椅,臣却实在没有什么兴趣。还请不要为难老臣了。” 宇文宙诧异,还有不想当皇上的人?“你是不知道它的好。” 王英仍淡笑不语。 “真不想坐?” 王英依旧摇头,眼里殊无半点渴望。 “好吧,朕也不勉强你,你以后想要什么,随时告诉朕。”宇文宙神清气爽的拍了拍他的肩头,拔腿离开。 “谢皇上。” 王英弯了弯腰,提步跟上。一眼都没有多看那精致华美的龙椅,只因为他,其实早就坐过了。 不知道它的好吗? 不,他自问,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知道了。 …… 接风宴一办完,京城的人又开始忙活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班师回朝的当日,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件大事。 煊赫一时的侯府下人尽散,轻车简从,日落时分果然人去楼空,只剩下大内侍卫看守屋舍,贴上封条。 围观看热闹的群众都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只能边走过路过,或者捧着热腾腾的年糕指点唏嘘。也不知是年糕太烫,还是薛家倒得太快。 昨日还张灯结彩,大红的绸带还飘着,怎么就一下子被封呢?不远处街边卖馄饨包子的小摊贩不免心生遗憾。 十余辆毫无装饰的漆黑马车列在薛府门前,随从数十,长龙无声,看似壮观,可与往日侯府鼎盛时相比,却显得格外寒酸。 四周看热闹的人群里,有着各方人马。 鱼龙卫自不必说,得到旨意的昱怒王也乐得奉命,此外孟家、窦家等各路豪强,也颇为关心,皆想看看薛家退走之事是否仍有变数。 茂国公家的赵三公子此刻正被父亲锁在家里,哭着喊着要去给好兄弟薛鳌送行。他昨日没入宫赴宴,却是准备了一肚子的玩意笑料,就等着薛鳌凯旋后好好闹他一闹,怎的事情却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马车缓缓开动后,薛鳌撩起车帘,冲围观人群挥了挥手。 围观人群莫名其妙,却也有些讷讷冲车队挥了挥手。 可假扮成小贩的鱼龙卫和昱州军却彼此对视了一眼,皆心知肚明,自己的行藏早被薛家看穿,特意挥手作别。 马车队一路东南行,经过樊城,未作停留,径自往薛家山庄以前的旧址,昱州边界的横断山深处移动。 看着遥遥在望的几处树梢后头的飞檐,薛立海终于挪了挪被颠散的屁股,嘟囔道,“这么大的事,父亲怎么一点也不同我商量,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我身为侯爷,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要回来的。真是……” 房氏和薛竹同在这辆马车上,而薛鳌因腿脚不便,需要人伺候,历来都是单独一辆。 房氏瞥了瞥后头方向,低声道,“大公子深得父亲器重,怕是传信回来时便同父亲准备了此事,才如此快便妥当安排了。” “哼,这么短的时间那就能妥当了,咱们家还有好些东西没来得及转移出去呢!”薜竹不满地哼哼。 “行了,别总说这些,你要是能多学学大公子的沉稳应变,你爷爷也不会这么看不上你。”房氏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斥道。 “好了,你也别老喝斥他。”薛立海心疼地拦住房氏,“好好的孩子都被你骂傻了。鳌儿纵然聪明,可是太过倨傲,没大没小。” “看看这阖家自贬的事,该是他一个世子出头的事吗?父亲也罢了,许是忘了,他怎么能不告诉我呢?瞒着我转移家产人员,一不小心让皇上提前知道了怎么办?而且人还没在京城,就敢私自捣鼓这么大的事,到底心里有没有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将来还不得无法无天起来了!” “我还没死呐!也还没老呐!现在就这样,以后还不得翻天!” “就是就是!父亲说得对!”薛竹连声叫好。 房氏不言语,低垂的头藏在阴影里,唇角微勾。 后头马车上,简华难得和儿子坐在一处。 按说身为侯府夫人,她当是与薛立海同乘一辆,房氏同薛竹自己一辆。可无奈这位侯府夫人的存在感实在太弱,安排车马的下人竟然忘记了侯府里竟然还有这么一号人,漏安排了一辆,那下人吓得差点没当场自刎,薛鳌的脾气薛府谁人不知,怠慢的不是别人,还是他的生母。岂料正好成全了薛鳌与简华的母子之情。 那下人得了痴鱼一句传话,“以后小心些办事。”知道此事因祸得福,捡回了一条小命。 幽暗的马车里,淡淡的尴尬和柔情彼此交织,长长的一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眼看重新修葺的薛家旧庄片刻将至,总有些话,按捺不住。 “很快就要到了,你久居京城,如果有什么不习惯,就派人来告诉我。” 薛鳌还是头一次如此的紧张,光是这一句,便叫他手心出了汗。想他初尝人事那夜,也没有如此的忐忑。 却见简华摇摇头,由衷笑道,“我挺喜欢,如果可以,想要些地。” 薛鳌心头如跳兔,雀跃无比,忙不迭道,“方圆数十里都荒无人烟,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想种什么,我派人给你寻种子,以后我日日陪你一起种。” 简华看着儿子,无限温柔地笑了起来,“听说这次是你一力让薛家回到山野,激流勇退,很好。” 薛鳌却不免哭笑不得,考虑要不要告诉她,薛家这选择起因皆是因为她那一心护着的外孙女。 他堪堪才压下,不料简华却主动提起,“上次那个,是璧儿的儿子?我的外孙,他怎样了?” “不是儿子,是女儿,叫晏诗。她?应该好得很吧,你就不用替她担心了。”薛鳌想起这晏诗在这场平叛中闹出来的事情,不无恼恨。自己才替她解了围,她居然转头就把薛家给卖,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似乎听出他的情绪,简华嗔道,“女儿好,女儿肖娘,懂得疼人,你别为难她。” “放心吧,我迟早带她回来陪你。” 薜鳌握着简华的手,瞥了眼车外那一角闪过的监视身影,幽幽道。 远在云州的晏诗,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