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师徒再遇
年前,死狱里来一位熟悉的“客人”。 洪善巧在翻看到名字后,倒是急忙赶到了徐长生的近前。 “去看看吧,来了一位老先生。”洪善巧面色古怪道。徐长生点点头,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只是当他看见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赵尔雅时,心头仍是忍不住一酸。 “松绑。” 赵尔雅算得上是他的老师,如今进了地牢,怎么说也要照顾一些。虽说不能救他出去,但让他好过一些,也算是能尽的微薄之力了。可当他靠近赵尔雅时,却下定了要救出他的决心来。 “请良医来看看。”徐长生扶起赵尔雅,摸到的像是皮包骨一般,浑身上下都是血痂。赵尔雅已经神志不清了,长久的折磨,让他虚弱到睁不开眼,鼻息微弱。 再经了几日调养,赵尔雅总算是能够开口说话了,不过两人见了面,只是泪眼汪汪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淮南养人,等先生病好了,我便送先生去淮南。”徐长生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带来的饭盒。只是赵尔雅吃的很少,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静静地看着徐长生。他如今已是阶下囚,这辈子或许就到这了,已经不敢再奢望什么。只是在临死前,能遇到一个如此待自己的学生,他已经知足了。 “长生,不要因为我背负乱党的声名。” 徐长生收拾好饭盒,郑重地朝赵尔雅行了一礼,沉声道:“若不能救先生,有负先生授道解惑之恩,亦有负道纯所托。” “你们都是好孩子,不必为了我这副老骨头再去折腾了。”赵尔雅说着说着,便渐渐没了力气,再度昏睡了过去。 走出地牢的徐长生,望着庭前的白雪,一时不知这白茫茫的一片是雪,还是自己的愁思。他信不过洪善巧,即便两人亲近胜过旁人,他总觉得他像是藏了什么心思,他或许和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谁都不信。 过些日子便要带着赵汝墨进宫见驾,或许可以借着良机向皇帝求情,让赵尔雅安度一个晚年。他看过有关赵尔雅的卷宗,上面并无实罪,其间两句有关乱党的话也可另作它解。或许最大的罪,便是门生过千,在凉都有着不小的影响。可乱党终究是没落了,如砍掉的大树,剩下的树桩已经成不了气候。 雪是在十五日后化的,一向庄严的皇宫也多了丝喜庆。徐长生按惯例携着新妇面见皇帝,两人趁着天色未明便同车而行,一路上言语甚少。而这几日染了风寒的赵汝墨,有些昏眩,无奈之下只能枕着徐长生,勉强硬撑着。而徐长生只以为她受不了颠簸,并没在意。 皇帝在偏殿候着,此时褪了龙袍,倒像是一个平常的中年男子。两人静静候着,望着那俯身练字的身影,倒是不好去打扰。直到临近午时,那身影才反应了过来,回过了头。 “朕的错,倒是把你们这对佳偶给忘了。”皇帝笑道:“李南,为何不提醒朕呢?” “回陛下,徐大人见陛下练字出神,便不让小人打扰。”名叫李南的太监连忙下跪道。 “微臣携汝墨见过陛下。”徐长生与赵汝墨叩首道。 “请起。”皇帝收起了书画,兴致似乎颇高:“赐座。” “诺。”李南闻言行事,手脚倒也便利,似乎早有准备。 一阵寒暄之后,在谈到近来看了何种书籍时,徐长生忽的沉默了。 “长生,不妨直言。”皇帝看出了端倪,出声问道。 “还望陛下恕罪,微臣只是想起了尚在狱中的恩师,他也曾问过这话。”徐长生低着头,面色沮丧,言语之间满是恳切:“恩师年事已高,本该安享天伦之乐,可膝下既无子嗣,门中学子亦无人探视,如今身陷囫囵惶惶度日。微臣,心有不忍。” 皇帝收起了笑意,脸色倒也不曾带怒,只是忽然转开了话茬。 “李南,你不是说想找个师父么?朕今天就为你寻一个。你看徐长生如何?” “小人谢陛下恩典,只是小人身份卑微,不知徐大人是否肯教。”李南跪拜道。 “微臣自知才疏学浅,只怕误人子弟。”徐长生跪伏道:“微臣有恩师却不能尽师生之情,又何以与人结下师生之情,为人授道解惑。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赵汝墨跟着跪伏。 皇帝见此无奈的摇了摇头,心中暗想赵尔雅于他已然无用,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何难,便应了下来。 “朕倒像是成了恶人。也罢,就让李南陪你同去,去放了他的师公,也算是拜师礼了。” “微臣谢陛下大恩。” 只是望着徐长生远去的身影,他的笑容却是停滞住了,心头满不是滋味。 …… 出了偏殿,徐长生眉头紧蹙,而一旁的赵汝墨脸色愈发难看。李南跟在一旁,脚步轻盈,没有声响。 徐长生回过头,才看出赵汝墨的不适,当下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guntang,急忙问道:“何时病的?” 赵汝墨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徐长生忽然想起那日垂钓时,赵汝墨在旁陪了一日,似乎那时起便隐隐有了咳嗽。而今日,先是经了一番车马,又在偏殿外站了几个时辰,原本就弱的身子骨,只怕是早就扛不住了。 “先送夫人回府。”徐长生着急道。 “我没事,还是先去救恩师吧。”赵汝墨虚弱道。 “也罢,那你们先送夫人回府。我与李南另寻马车。”徐长生站住了脚,沉声道。 可当看到赵汝墨虚浮的步子,摇摇欲坠的身形时,他终究是忍心不了。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赵汝墨横抱而起,抱进了马车。 浑身乏力的赵汝墨早已没有挣扎的气力,当下只能勉强瞪着眼,可当闻到徐长生身上的气味时,又不禁低下了头,面色潮红。 “失礼了。我还是先送你回府吧。” 赵汝墨微微点头,只是那张绯红的脸埋到了徐长生怀里,也看不到那抹娇羞了。 徐长生看着怀里的玉人,说不动心是假的,与她相处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想过便这样度过余生。可,她喜欢的终究不是自己。而自己,又何尝是真正的喜欢她呢?若只是馋她身子,那日后又如何对她负责? 他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就像是一个惦记着已然无用的命根的太监,旁人可以劝他洒脱,可旁人终究不是他。这个比喻带着恶意,想来是看着一旁的李南不爽。 “李南,你先去死狱候着,我等等就来。” “是,徐大人。” “以后就叫师父吧。”徐长生收起了儿女情长,不愿再去想那些以后的事,或许船到桥头自然直。而马车外的这个麻烦,却是实实在在的惹上了。 皇帝是借自己为他铺路,以便他取而代之。还是他派来监视自己,以便将自己握在手里?徐长生想着,只怕两样皆有。若是宦官能掌握死狱,于皇帝而言,或许远比在世族手里要好得多。 将赵汝墨安顿好之后,徐长生匆匆忙忙地出了徐府,救出赵尔雅是他如今最大的奢望。他负道纯良多,若是能为她尽一份力,便是再豁出去几次又有何妨。 只是刚出府门,徐长生便见到虚弱的赵尔雅正被李南搀扶着下了马车,身上也换上了暖衣。此时师生二人相见,眼眶不禁泛红。 “先生,受苦了。”徐长生躬身行礼,惋惜道:“只是有些事还需处理,不能陪着先生。还是先让阿福带您老去休息,明日再与先生共叙往事。” 看着赵尔雅一瘸一拐的模样,心中难免生出一股怨气。 “因言获罪,道理何在?” “恩师,此话不可……”李南连忙跪下,面露惶恐。 “走吧。”徐长生知道李南已经备好了马车,在宫里得势的太监,心思大多缜密,“你也不必对我如此恭敬。你是陛下的人,膝盖总要硬些,不必见谁都跪。”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李南行礼三拜,算是正式认过了师门,沉声道:“跪师父,天经地义。”
徐长生看了他一眼,心里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想着以后多谨言慎行一些,以免落下把柄。 今日死狱有一场重要的会面,据说是要商议某位重臣的生死,连陛下也会亲自到场。因此即便刚救出赵尔雅,也顾不得叙旧,此时赶去死狱还要处理些卷宗,也不知什么时辰才能回来。 只是刚踏上马车,又想到赵汝墨仍病重卧床,连忙解下身上的御赐金牌,又吩咐了一遍下人:“好生照顾汝墨,若是事出有急,便拿着这御赐令牌去寻太医。”马车还未走几步,又停车回头道:“还是请太医先候在府内,回头我再向陛下请罪。” 虽说徐长生和赵汝墨没有肌肤之亲,但二人的婚约仍在,委屈的也不只是他一人,该有的责任也不能丢之脑后,更何况这病与自己也有些原因。随着马车远去,徐长生竟是渐渐地睡着了。而一旁的李南,不时看徐长生一眼,心中似乎想着什么。 二人到达死狱时,皇帝还没有来。众人等候了两个时辰,却只等来一道密诏,由钦差大臣魏无厌和左无常徐长生秘密处死那位贵人。而当他们走进那扇门时,一道蒙面的身影却从中走了出来,徐长生只觉得一阵熟悉。 “还不认识右无常么?”魏无厌回过头,看着一脸困惑的徐长生,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以后就认识了。” “下臣不知。”徐长生警惕地看着魏无厌。 “知道今天处死的人是谁么?” 徐长生摇了摇头,又想到这样回答不合礼制,当下又补充道:“回大人,下臣不知。” “那可是帝师。”魏无厌落寞地回过头,像是想到了自己将来的下场,低声道:“说死,可就要死了。” “大人……怕了?”徐长生忽然停下了脚,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怕?”魏无厌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在幽深的过道里显得尤为空灵和渗人:“徐家祖上也有那么一个人曾问我怕不怕。那个人是你爷爷,对我有知遇之恩。” 徐长生知道自己已经失言,不该再往问下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旦你踏进那扇门,这辈子的清誉就再也难保了。”魏无厌看着那两扇暗门,一字一句地吐落着。“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下臣自知失言,还望大人慎言。”徐长生闻言,躬身行礼道。 “你倒是识趣。”魏无厌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进去吧。” 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启,入眼的地方却并没有徐长生想象中的血腥与肮脏,反而干净的一尘不染。而屋子的中间,则是一袭白衣的老者。老者此时闭目养神正襟危坐,浑身上下整洁如新,丝毫看不出一丝牢狱之灾该有的模样。 老人头发已经全白,桌前摆着二两黄酒,和一只还未动过的烧鸡。酒杯里的酒已经尽了,烧鸡还冒着热气。魏无厌跪地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然后极为恭敬地跪坐一旁,轻声道:“林相,该上路了。”徐长生跟着行礼,余光打量着这位帝师的模样,或许和蔼可亲是最为合适不过的成语。 “帝师,该上路了。” 魏无厌再度行礼,却并没有得到回答。而当他们起身时,只见林若辅的口角正缓缓流出鲜血,他已经逝去多时了。魏无厌恭敬地第三次行礼,将头埋在地上,久久没有抬起。 “便是死了,也不愿让陛下难堪吗?” 徐长生想到了先前翻阅的卷宗,伤或死于这场党争的人,将近两万,真正在流血的又岂是只有变革派。而对于党争之首的林若辅,记载只有寥寥八字:以权谋私,德不配位。 而在一年后,皇帝再度推行新政时,他们才发现太尉、宰相和御史大夫已经不再站在他们这一边,朝堂上下再没人能够阻拦新政。 随着文武科举制度的彻底推行,属于天下人的龙门,已然大开,再无人能够合上。 而这次党争,史称墨渊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