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很快就要手术了，护士不让宋冯平回家睡觉了。长这么大，他人生第一次在医院睡觉，虽然看似潇洒，还真有点怪怪的。平时宋冯平偶尔路过东南二环外这家医院，觉得它让人敬而远之，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躺在这里。

    他凝视窗外，思绪纷飞。这些天他没事就认真研究病情，翻看网上论坛，看到好多感人至深的故事，有的催人泪下，有的柔肠百转，不少病友病情之残酷，性情之坚毅，及对世事之决绝，都超出了他的预料，显示出人生的美好，也看到了人生的底线，给宋冯平强烈震撼。他真切意识到了病情的凶险，看着安静的窗外和天空，万般思绪涌上心头。

    宋冯平静下心来，眸然回首，回想走过的这段人生路，不由唏嘘感慨。这次生病会是生命的终止符吗，还是警醒自己的棒喝。他第一次认真回想了这些年的生活，经历了许多，似乎都很荒唐。他是个独立的人，初高中就离家住校，四处漂泊，学习一直不怎么好，高中最后一年开始发力，年龄很小就考上了大学。由于本性纯真爱玩，比较幼稚，更没有人精心指点，一路走来，多年来都是靠一个人瞎闯，年少轻狂浪费了不少时光，也做过一些荒唐事，如今想起来真是梦一场。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妻子，妻子很漂亮，两个年轻人都比较简单，没有私心杂念，很快就结婚了。但生活就是生活，不同的成长环境和生活方式，婚后冲突也很多，也曾激烈争吵，但两个人都是真心呵护对方，属于都能把最好的给对方的那种。后来因为工作原因，宋冯平调到这个城市，两个人更是聚少离多，一旦相聚，关心彼此的心没有改变过。

    想到现在妻子胖成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一年，妻子来看他，明显胖了很多。宋冯平没好意思让她在单位食堂吃饭，说你怎么这么胖了。她也不生气，到宾馆的时候，一下抱着宋冯平就压在了床上，她可是个外面说话都脸红的人，没想到这么豪放。她妻子使劲压着他不让动，问他是不是胖点好，宋冯平只好同意。那时的生活虽然有点难，但两个人从没有觉得艰苦，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困难可以打倒。

    宋冯平知道自己的缺点，他也曾无数次暗下决心，但又经常放弃。到新岗位后，他断掉了以前所有的联系方式，换了手机号码，决定洗心革面，大干一番。但结果似乎还是那个结果，不是他期待的那样。话说过来，周围的人不都差不多这样吗，有的人付出更多，也没有得到什么。他也不羡慕有的人平步青云，让他有点难以释怀的是，在一切都要见真章的时候，刚刚明白了一点生命的意义，命运就出了一道难题。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不确定的人生路上，忽而闪烁，忽而暗淡，始终飘忽不定地在时间轴上前行。

    他又想到家人的未来，基本都有确定的方向，他也事先做了安排。父母还算年轻，meimei平时悉心照顾，不用担心。最放不下的，是妻子和孩子的生活。妻子本性善良简单，但性格固执，不善言谈，更不会人际交往，见了领导问好都不愿意说。平时独来独往，与同事没什么交流，她单位的事情都是宋冯平一手处理。如果没有了他，她该怎么生活。宋冯平已经和她单位领导说了情况，请他以后体谅照顾，不行就提前退休，别难为她。好在孩子遗传了他的性格，从小比较独立，有主见，就要去境外读书了。学费生活费已经存到她账户上，再往后，也只能看她自己了。

    秋天是最美的，虽然有灯光影响，窗外依然星空闪烁。他怔怔地看着夜空，胡思乱想，仿佛神游天外。这一刻，他感觉人的生命，像极了天空迸发的点点繁星，虽耀眼如斯，虽光芒璀璨，虽美丽多端，但飘忽不定，瞬间即逝，第二天或许就看不到了。但这世界依旧，生活依旧，不会因任何人离去而改变。对于大自然来说，人人都星光灿烂，也都平平凡凡。

    宋冯平第一次意识到，或许人的价值就在这一瞬间。就是这平凡瞬间，你温暖了周围，照亮了心灵。在那一瞬间，亲人感受到你的温暖，看到你身上的光，对他们来说，那一瞬间不可或缺，你是唯一，也是永久。

    这一夜翻来覆去，他没睡踏实。

    结直肠科有近八十张病床，其中外科楼病区有四十多个床位，由于管床的大夫不同，做手术的时间并不一样。邹主任的病人都是每周二固定手术，周日下午，按照约定，小王大夫约家属要谈谈手术方案，其实就是告知有关事项，家属签字确认。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家属与医生谈，不让病人参加。小王大夫开始只让宋冯平妻子和孩子参加，后来可能觉得宋冯平冷静理性，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病情，就让宋冯平参加了术前谈话。

    她先用笔画了个图，简单勾画了结直肠的形状，告诉他们从哪里切，怎么吻合。然后就是提示事项，说了一些容易出现的危险因素和后遗症。比如吻合口可能吻合不好，会发生遗漏，手术过程可能会发生某种意外等，这些都是医生必讲的固定程序。宋冯平孩子听后很紧张，问情况出现的几率多少。小王大夫笑了笑，说理论上每个手术都有可能出现，也有一定比率，不过邹主任做了三十多年手术，至今还没出现过类似严重情况。宋冯平问了最担心的问题，有可能会影响肛门吗？她说应该不会，因为邹大夫没有吩咐造口等准备工作。后来，宋冯平才知道，保肛或者不保肛都是人们患病后的直接反应，没有真正理解手术的意义。手术必须依具体情况而定，有的人非要低位保肛，术后痛苦一两年还没恢复，后遗症就更多了，比不保肛还要痛苦。而有的人果断决然的不保肛，最后也没能留住生命。有的医生号称多低位都能保肛，只能说是没有原则的忽悠病人，神话了自己，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这样的医生还是慎重选择为好。宋冯平的直肠病变位置离肛门还算远了一点点，以邹主任的医术，保肛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这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签完字宋冯平回家了，和妻子孩子一起吃了晚饭，然后洗完澡，收拾了生活必备物品，叫个车就又回了医院。医院走廊有不少拖着管子步履蹒跚的病人，在锻炼走路。同病房的黄老爷子好多了，就是尿尿有点不顺，他年纪大了，前列腺肥大，老是觉得涨的慌，宋冯平局外人一样还帮他出主意，其实老爷子什么都清楚。晚些的时候，护士开始搭理宋冯平了，先是测量体温，送来了洗肠的复方电解质，又让护工拿来了手术衣服，反复告诉宋冯平第二天早八点后就不准吃东西了，晚上十点就不许喝水了。临睡觉的时候，护士又专门考了宋冯平一遍，问什么时候不能吃饭，什么时候开始不能喝水。护士们关键点把握的都很好，但其他无关紧要的服务，她们能省就省了。

    宋冯平想到明天早上就不能吃东西了，竟有点郁闷，几乎所有手术的人都有同样心理，要抓紧吃点好的。再想到此后一周都没有东西可吃，不由得心理空落落的，很不适应。周一早起床，专门去了一家比较好的饭店，没按要求只吃软的流质食物，索性还吃了根油条，几片火腿，满足了一下自己。然后中午就只能饿着了，下午两点开始喝复方电解质，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东西一次比一次难喝，喝了两袋就喝不下去了。护工小王说凡是来这里的，都至少喝过三次了。肠镜检查时要喝，换一家医院要重新喝，术前也要喝，每个病人术前都至少来三次，外地来看病的说不定喝了更多次。在小王的劝说下，宋冯平好不容易喝下三袋，加上中午没吃饭，想到晚饭也不能吃，感觉腹中饥饿，又想到晚上十点水也不能喝了，又抓紧喝了几口水。

    一晚上他睡的挺好。第二天一早，病房门口就摆放好了监视仪，说明这个房间有手术。王大夫告诉宋冯平他是第三个手术，时间上应该排到中午了，他还可以溜达下。宋冯平不知道手术是怎么排的，但一般第一台和最后一台手术都是大手术，难度大些。听另一位主刀大夫说，他的手术相对简单，估计有两个小时就可以了。他到楼下看了看太阳，呼吸下新鲜空气，回病房按照要求自己备好皮，也就是刮去下面的毛毛，听说别的医院都是护士给帮着备皮，这里护士太忙，一切都是靠自己了。

    他又去了趟卫生间，蹲了一会，肚子里基本什么都没有了，即使没有，他也多蹲了会，感到这个环节不可少，非常有必要，对手术对自己都有好处。两天没吃饭，输了营养液也不觉得饿，3000毫升的营养液一看就是外国引进的，大连一家合资公司生产的，分量也太足了。除了输液，还一天一袋，不太符合中国人体格。

    事实证明他选对了医院，更是选对了医生。这么快就安排手术，得益于邹主任的独特治疗理念。现在大多数医院都严格遵循指南，用最新治疗方案，但不一定能对病人因人而异，制定个性化方案。比如宋冯平后来加入的群，就叫新辅助治疗群，是让病人先进行新辅助治疗，就是先放化疗，经过程式化的治疗方案后，再进行手术。一般都要新辅助几个月才能手术，新辅助治疗是很必要的，能够通过化疗等先进一步缩小肿瘤，方便进行手术或使手术进行更彻底。但进行新辅助治疗的病人，必须忍受化疗带来的痛苦，胳膊上的PICC置管一直要插半年，每次化疗完很多人基本都蔫了，好多天缓不过劲。等到手术，有的病人身体已经非常虚弱。而邹主任的病人，除了严重到没有手术指征的以外，很多都没有进行新辅助治疗。都是尽快进行手术，然后根据病后大病理的情况，再决定是否需要进一步治疗。从这么多年来的结果看，邹主任的病人预后好，康复的比例高，在同行中有很高的声誉，想必他有自己独到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