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五阴炽盛
“我……我是罗素。” 炫目的霓虹瀑布仍在流动，透明的雨水将各异的色彩彼此相溶，整张浸湿的画布上渐渐呈现出一团混沌暧昧的漩涡来。 那漩涡容纳吞噬了所有颜色，自身却将“色泽”这一特质剥离，以至于人类认知中的颜色全然无法形容。 比黑更深沉，比白更纯洁，比红更热烈，比蓝更稳定，比绿更活跃，比黄更灿烂。 “我……我是？” 有色亦无色，非有亦非无。 “我是什么？” 空也无，无也无。 “什么是什么？” 入于清静，清静也无。 “是……什……我……” 得真清静，空色一如。 “……” 罗素的思想被无色漩涡吸引，好似倦鸟投林般涌入其中，再无声息。 记忆、人格、知性、本能……画布上的漩涡吞噬了画布本身，画框也随之一同崩坏。 罗素手中的厨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流下，他的眼中再无一物，犹如刚出生的婴儿，嘴里不断重复着毫无意义的音节，就像在虔诚地念诵经文一般。 笑并非是因为喜悦，哭并非是因为悲伤，剔除了思考的罗素无喜亦无悲，比一块石头还要纯粹。 他如佛子那般作新生之舞，解除了潜意识的发力限制之后，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令肌rou撕裂的力度，浑身骨骼在狂乱的舞姿中发出哀鸣，继而寸寸碎裂。 下一刻，肢体在扭曲断裂中增殖，皮肤在脓肿爆裂中再生，三对手臂分别呈赤、白、青三色，下方双臂斜下伸展，朝前握拳虚持；中间两掌合十，结出禅定法印；上方双手托举朝天，恍如承载苍穹。 被嗜忆放线菌深度感染后，宿主的原始人格将会崩溃，继而诱发rou体的变异，转化成外道天魔的佛子，此等佛子皆托于轮回六道之一，状如新生。 罗素坠入的轮回之道为三善道中的阿修罗道，其意为“非天”，多忿怒，好斗争，修戒布施而瞋恨嫉妬谄曲之业报。 “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死，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天魔报身的八万四千只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愉悦的笑意。 就在变异的进程即将结束，将罗素的脸庞染上青黑之色时，本已五感尽失的他突然感到了痛苦，就像普通人突然发现自己多了根尾巴，那种古怪的别扭感几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这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鲜活，以至于转瞬间便将一切空、一切无打得粉碎。 “热……好热……我好热……”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但在这一刻，他重新把握住了某种即将消散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 罗素狼狈地笑着，尽管他现在还不知道何为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 他只是想做一个动作，表达根植于内心的某个冲动。 他想笑，于是他便笑了。 被罗素抛在一边的厨刀已经烧得刀刃通红，炽热的余烬正从中源源不断渗出，凝聚成女性的形象。 她伸出一只火花迸溅的纤细手臂搭在罗素肩上，一双赤红的眼眸透过赤红的发丝，向盘旋于天穹的天魔报身投射出钻心剜骨的怨毒。 自掌心传递而来的炽热，便是一切烦恼的根源，一切痛苦的根源，也是徐青雨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已发现校园七大不可思议怪谈之八：五阴覆面】 五阴，即色、受、想、行、识五蕴，五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前七苦皆由此而生。如色阴焚烧，构成rou身的四大不调，诱发病痛，使人走向衰老；受阴沸腾，令人感到种种痛苦和不适；想阴炽热，使人产生贪欲和追求，引起爱别离、求不得等悲痛哀伤。 覆面，即用各种玉料对应人的五官及面部其他特征制成饰片，缀饰于纺织品上，殓葬时覆盖在死者面部。古人认为，以玉敛尸可以维持尸身不腐，且防止灵魂出壳，保护死者不被邪魔入侵。 她一句话也没说，但罗素全都听见了。 “啊，我想起来了……我是罗素，你是徐青雨。” 罗素抬起头，直视着天空中不可名状的神祇，嘴角勾勒出嘲讽的弧度： “转化同类失败的感觉如何，冒充佛陀的外道天魔？谢谢你赠予我的力量，现在该轮到我来反击了。” 他六臂张开，有如转轮，呼喝一声，便有法器自天外飞入掌中。 一者为鼠标，一者为键盘，此二者为输入设备之象征。 一者为硬盘，一者为CPU，此二者为存储器、运算器、控制器之象征。 一者为显示屏，一者为音箱，此二者为输出设备之象征。 众法器皆庄严殊胜，另有诸妙色流转其上，六器相合，宛然一体，神力自生。 “警告：dreamer04的记忆模型出现剧烈波动。” 戴斯博士放下咖啡，三对复眼飞速浏览着监控器上显示的数据偏移量，很快得出了令他感到惊奇的结论： “奇怪，我还以为这个AIO研究员也要人格崩溃了，结果他的海马区突触强度竟然没有减小，反而增加了不少，这可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反常现象。” 想到这里，他立即命令道： “希瑞，记录并备份此前半小时和接下来的所有实验数据，该指令设为最高优先级！” “指令确认，身份确认，正在执行……” 随着希瑞的回复，戴斯博士放松地窝在办公椅上，用第一腕足卷起马克杯，凑到了咖啡机下方，准备再续一杯。 他刚把咖啡倒进嘴里，希瑞的声音突然再度响起： “警告：dreamer04执行了超越当前权限等级的cao作，正在回滚……回滚失败。” “噗！”戴斯博士把口器里的咖啡全喷了出来：“他执行了什么等级的cao作？” “零级权限。” 他把马克杯砸在地上，破口大骂：“零级可是管理员权限，唯一的管理员就是我自己，这他妈的可是在硬件层写死的出厂设置，他怎么可能只用几秒就同时突破了软硬件防火墙？！计算机系都是一帮废物、白痴、跟像素点阵谈恋爱的发情猩猩，看看你们做的这坨狗屎！” 骂了一阵以后，戴斯博士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道：“希瑞，查询最新的系统cao作记录！” “系统时间：2012-09-01T08:00:00 08:00，cao作用户：dreamer04，权限等级：零级，cao作内容：创建进程。” “见鬼了，记忆探索的系统时间不是应该和现实同步吗，怎么变成沙箱测试阶段的日期了？算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家伙的cao作，希瑞，给我显示进程的具体代码！” 戴斯博士一眼就扫完了寥寥数行的代码：“这个进程的作用是……递归创建相同的进程？希瑞，查询一分钟内的系统cao作记录数量！” “查询结果：65536……4294967296……18446744073709551616条。” “这似乎是一种很简陋的病毒，能够以指数级的效率自我复制，除了挤占资源以外没有其他作用。但是他自己也在联机状态，如果系统崩溃了，所有记忆探索者的大脑都会跟着一起烧坏……怎么回事，他是想自杀吗？” 罗素哈哈大笑着挥舞掌中的法器，唤出仿佛能填满整个世界的烈火，暴怒的赤红以天地之间的灰白底色为燃料，腾地一声冲天而起，将黑雾笼罩的天幕也烧得卷曲起来。 这里是深层记忆阈限空间，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暧昧不清，很多象征性的画面其实蕴藏着诸多深意。 比如他现在挥舞法器的动作，就代表着他的大脑正在反向骇入系统，绕过管理员，直接在底层执行某些cao作，这是“半阿修罗化”带来的临时能力，以及五阴覆面赠予他的底层权限。 依靠对计算机架构的了解，罗素做到了外道天魔梦寐以求的事情——复制、传播、再生产。但这些天文数字级别的进程只负责完成一件任务，那就是以最快速度耗尽系统的计算力，继而烧掉在场所有人的脑袋。 所有人，包括三名深眠者和徐青雨，以及寄居在他们脑中的嗜忆放线菌。 键盘法器闪烁着RGB的炫光，咔哒咔哒的声音清脆如雨珠落入玉盘，罗素敲得如此畅快，如此狂放，如此激烈，仿佛不是在启动同归于尽的自毁程序，而是在击打进军的战鼓。 “刚才不让我回归是吧，现在你也别想跑！” 校园被点燃，天空被点燃，无垠的星空亦被点燃，罗素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沸腾爆裂凶猛无情炽热焦灼永无止息的赤红。 这火只是凡火，但它足够真实，蕴含的热量绝无一丝虚假，凝结了徐青雨这十年间的所有痛苦，所有愤怒和所有杀意。 于是恒河沙数的空无被无量大数的怨愤充塞填满，继而猛烈地燃烧起来。 徐青雨，这个被感染后始终活在回忆里的女孩，毅然点燃了自己残余的人性，借由深眠者罗素之手，对元凶发动了最后的反击。 似是对尘世再无兴致，天魔报身的八万四千只眼眸同时闭起： “痴人。” 祂冷冷抛下最后一句话，也不知是在说执迷不悟的罗素还是主动自灭的徐青雨，就这样注视着火光蔓延到无定形的身躯上，将八万四千条附足一点点烧成灰烬。 祂无处可逃，因为这片空间本就建立在所有感染者的脑中。 寄生在罗素体内的孢子聚合体亦发出垂死的尖叫，但它的声音终究越来越低，直至被火焰完全吞噬。 【已消除外道天魔之报身】 火焰燃尽了一切，只剩下纯粹的黑暗，如同一场迎来终结的电影。 罗素坐在观众席上沉默鼓掌，他的半身被火焰焚毁，只剩下最后一分钟的生命，而化为五阴覆面的徐青雨，早在反击开始时便已燃烧殆尽。 【已消除校园七大不可思议怪谈之八：五阴覆面】 这算是胜利吗？ 他不清楚，但徐青雨或许会同意。 橡木和尼采同样瘫倒在黑暗中，身躯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碳化。 他们两个没有被外道天魔的报身单独针对，因此仅仅受到了罗素自爆行为的波及，此时他们在人物卡上浏览完了罗素发送的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一时间唏嘘不已。 外道天魔的应身与报身皆已消除，还剩下最后的法身，刚才五阴覆面唤醒他的时候，已经把相应的记忆传递了过来，那确实不是他们现阶段可以对付的存在。 天魔法身不具备实体，也无法被任何物理手段干涉甚至观察，它的本质是一条规律。 这条规律如此规定：存在一段特殊的信息，只要人类对这段信息的了解程度超过50%，剩余部分就会自动在脑中补完，此为记忆感染的起始阶段。 徐青雨之所以会成为最初的感染者，是因为她在2012年8月31日下午16:00的时候，在课堂上开小差，偷偷阅读了一本封面写着《波旬所说不可思议解脱法门经》的经书，其上就记载着这段已经从记忆里烧掉的特殊信息。 这本经书是她课间休息时在女厕里捡到的，她问了一圈也没找到它的主人，干脆放在自己的课桌桌肚里等待失主。 之后，因为数学课上一时无聊，徐青雨才开始仔细阅读其中的内容，继而酿成了之后的惨剧。 以罗素的眼光去看，恐怕这本名字古怪的经书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奇物，虽然呈现出经书的外形，但它的本质肯定不是纸浆加工成的书籍，而是满足“绝对存在”“绝对唯一”“绝对未知”这三个特性的形而上学的存在。 戴斯博士介绍奇物特性的时候就提到过，奇物会毫无征兆出现在宇宙中任何一处，说不定徐青雨只是倒霉到了极点，恰好捡到了这本凭空出现的经书。 但她却要为这个不起眼的决定付出比死亡更加沉重的代价。 好在这本经书已经失陷在了那座被奇物抹去的城市，应该不会再有人能够进入不存在的无名之城，将经书重新带回地球。 只要他们这几个最后的感染者全部死去，外道天魔就彻底失去了干涉人间的媒介，等同于被封印了起来。 直到最后，罗素还是没弄明白外道天魔究竟是神话传说里的远古存在，还是由奇物衍生出来的怪异现象，但他总算是弄清了一切的来龙去脉，替死去十年的徐青雨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复仇。 唯一令他感到不爽的，就是深眠者没能在外道天魔感染徐青雨的第一时间降临噩界。 话说回来，无名之月派遣深眠者前往噩界执行任务究竟是为了什么？当深眠者们完成了这些任务，祂又能从中获取什么好处呢？ 【已选择结束任务，深眠者即将苏醒】 怀着或许永远都无法解答的疑惑，罗素从深眠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