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镜花水月
深眠者一行人走出教室，才刚到厕所门口，刺鼻的氨气味就一个劲往鼻腔里钻，其间还夹杂着rou类的腐臭味，让刚缓过来的康德再度干呕了几下。 橡木拄着斧柄，注视着幽深昏暗的入口：“直觉告诉我里面相当危险，看来走对地方了。” 罗素站在橡木身后，探头向厕所内张望，明明是白天，视线里却只有一团毫无杂色的黑暗。 “先别急着进去，我用照明模式探一探。” 说着，齿轮抬起枪对准厕所，黄铜左臂再次喷出大团蒸汽，强劲的白光从枪口中放射出来，如同聚光灯一样汇聚成一束刺目的光柱，持续了十几秒才渐渐黯淡下来，即使罗素站在一旁都感到难以直视。 然而照明模式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光柱刚射到厕所内部，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哪怕门外到处充斥着亮如白昼的光线，门内依然保持着恒定的、沉默的黑暗。 这种感觉恶心极了，就像衣服上有一块怎么洗都洗不掉的污渍，纸上有一点怎么擦都擦不掉的黑斑，令深眠者们本能地产生了不适感。 “既然照明无效，接下来就尝试破坏建筑本身……” 橡木提起斧子，正打算来上一发火怒斩，厕所内的黑暗却忽然蠕动着吐出一个人来，一头撞在了他宽阔的胸膛上。 “诶，不好意……呀，你们是谁！” 从厕所里走出来的是一名女学生，她身材高挑，脑后扎着单马尾，仰视橡木的脸庞虽然只有中人之姿，但被高明的化妆技巧拉到了可以称得上美丽的水平。 即使穿着一身配色难看、松松垮垮的校服，也难掩她身上洋溢的青春气息，在学生时代，像这样身材好会打扮的女生，应该会有不少情窦初开的男生追求。 “是活人吗？”橡木一边戒备地注视着这名女生，一边利用人物卡与齿轮对话，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才放松了紧绷的肌rou。 他没有回答女生的问题，反而向她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知道这是哪里吗？” 女生本能地后退半步，但还算不上惊慌失措。她打量了一下橡木身后的深眠者们，当看到校服同样丑陋的尼采和一身居家常服的波伏娃时，才隐隐松了口气。 “我叫徐青雨，这里是生贽市第三中学，你们是谁？”回答完问题后，徐青雨再次发问。 她对眼前七人的奇妙组合感到疑惑，完全想象不出他们堵在女厕所门口的目的。 申志市？升智市？罗素的记忆里没有相关的名字，不过考虑到噩界是另一个平行宇宙，所以纠结地名也没什么意义。 至少这名女生说的是正宗中文，还有很淡的南方口音。 “我们俩是校方请来的职业驱魔人，其他几人是助手，你难道没有发现学校的异常吗？”橡木随口胡扯了一个身份，继续尝试从徐青雨口中套取情报。 “驱魔人？学校的异常？怎么可能！我们高中部才建了没几年，从没出过事故，连闹鬼的传言都没有……你们是在拍节目吧？”徐青雨微微睁大眼睛，对橡木的说法感到无比诧异。 得到回答的橡木也和她一样诧异，这学校都破败成这样了，怎么会是近几年新建的？ 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侧身让出一条路来：“麻烦你出来看一下，这里还是你的学校吗？你的同学呢？” 徐青雨犹豫了一下，她先是回头看了看，想要寻找厕所里的其他同学，但视线却被一片厚重的黑暗遮挡，令人本能地不想进入其中。 再看看身旁的洗手池，内侧竟然积了一层灰，她用力拧了一下生锈的水龙头，没有半滴水落下。 到了这时，她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快步来到走廊上，脸色慌张地向教室内张望。 刚刚被橡木的斧子劈成两半的黑板不知何时又被拼好挂了回去，一片焦黑的墙面也重新恢复了原本的墙漆，不过那些灵体已经彻底消失，整间教室寂静得如同坟墓。 “这、这是我们学校没错，但是……” 不需要把话说完，徐青雨失血的脸孔与颤抖的声线已经给出了答案。 “麻烦你回忆一下今天的日期，年月日都要。” 徐青雨想都没想地回答道：“今天是2012年8月31日，暑假结束后返校的第一天。” 罗素对2012这个年份感到奇怪，因为在他出生的大新国，人们都是把帝王纪年和干支纪年结合起来以表达精确的年份，比如新朝开国皇帝王莽的年号是“始建国”，用“始建国五年，岁在癸酉”就可以快速定位到具体的那一年了。 受到宗主国的影响，所有加入亚盟的国家都采用了这种纪年方式，而位于另一个半球的“圣约”成员国，则认为每百年为万神殿里一位神明的统治期，所以年份里的数字部分从来不会超过一百，他们的年份格式便类似于“酒神15年”。 看来这个噩界确实是平行宇宙，就连纪年法都跟罗素的主界有所区别。 想到这里，罗素呼出人物卡，又问了问其他人的主界日期，结果得到了“儒略日2459787”“黄帝纪元4720年”“UnixTimestamp1658332800”等乱七八糟的回答。 不知道平行宇宙之间是否也存在着通用的“标准时间”…… 罗素弹了弹食指，把跑偏的思路拉回来。 “好的，谢谢你的配合。接下来请你待在那位大叔旁边，他是驱魔专家，会保护好你的。” 橡木嘱咐了徐青雨一句，然后盯着漆黑的厕所，再次通过人物卡对齿轮说道：“我有个猜想需要验证，你盯好那个女生。如果我十秒后还没有回复，你就带着他们远离这里，不要摧毁建筑。” 于是齿轮冲徐青雨招了招手，然后用枪口指了指身前三米处的区域：“这位同学，请你走到那里，然后站着别动。” 虽然不知道齿轮手里造型奇特的枪械是真是假，但身为高中生的徐青雨可没胆量赌一赌那是把玩具枪，她学着电影里的人质举起双手，乖乖站在了指定地点。 只要徐青雨在视线里有一丁点异动，齿轮立即就会开火，甚至连瞄准都不需要，最佳射程范围内的一发纯能霰弹足以把大象轰成rou沫。 橡木双手握斧，将斧面斜挡在身前，一步一步地踏入了女厕之中。 他的身影消失后，再没有任何声响传来，就连脚步声也仿佛被浓稠的黑暗所吞噬。 一、二、三…… 齿轮在心里默数十秒，橡木并没有回归。他用人物卡发出询问，得到的反馈却是“距离过远”。 橡木果然出事了，但好在不是“该深眠者已死亡”。 新人们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如此强大的资深者都一去不回，那他们…… 就在这时，齿轮果断将枪口指向徐青雨，命令她与深眠者们一同离开此地。 然而，还未等徐青雨有什么回应，厕所内的黑暗就像活化了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出了门框，气势汹汹地淹没了在场所有人。齿轮虽然来得及跑开，但他看到其他人都被黑暗笼罩的一幕，便也放弃了闪躲的念头。 当罗素没入黑暗时，队友们的身影立刻便无影无踪了，他只觉得好似有某种粘稠的温热液体包裹住全身，使他脚步迟滞，行动艰涩，犹如陷入了泥潭。 他伸出手朝四周随意挥舞，然而没有触摸到任何东西。 失去其他物体作为参照物之后，罗素完全无法确认自己的位置，就连行进的方向和距离都难以把握，最后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在迈腿前进。 最后，就连脚底坚实的触感也消失了，他或许漂浮着，或许在下沉，心灵与身躯如同站在一层模糊不清的玻璃两侧，对彼此的感应正在快速减弱…… 仿佛有气泡炸裂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罗素猛然睁开双眼。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刚才的异样体验已经消退得一干二净，只留下苍白失真的描述性记忆，如同退潮后沙滩上残留的贝壳，根本无法借此想象出浪花迸溅的姿态。 眼前重新出现了光明，仿佛他刚刚只是穿过了一块黑色幕布，现在才正式来到舞台中央，暴露在聚光灯下。 整个女厕内只有罗素一人，午后灿烂的阳光穿过玻璃洒在室内，将墙上的污渍晕染成了暖色调，就连缭绕在鼻尖的氨气味道都变得柔和起来。 这里虽然算不上干净，但并没有长期废弃的特征，地面上没有积灰，墙纸上没有霉斑，角落处也没有蛛网，显然一直有人使用与清洁。 窗外传来了悦耳的鸟鸣，与隐约的读书声混杂在一起。 罗素在原地等待了几秒，仍然没有人从身边出现。他尝试用人物卡联系其他深眠者，但给每个人发送消息时都收到了“距离过远”的提示。 “看样子我们被强制分开了，果然是恐怖片的常见套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要靠我自己了。” 罗素先把女厕的隔间排查了一遍，结果既没有遭遇灵异现象，也没有搜索到有用的道具——他不认为卫生巾上残留的“赤龙”可以驱散之前遭遇的那些灵体。 虽然下课铃还没响，但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尽快走出了女厕。 如果他根据氛围变换做出的推理没有出错，那么现在的“第三中学”应该处于“正常时期”，不论这是灵体制造的虚假幻境，还是真正意义上的时空穿梭，都可以从中获取本次任务的关键。 变化本身就是线索。 罗素的脸庞微微发烫，一连串惊险而又刺激的经历迫使他一直保持着精神亢奋的状态，就连未知催生出的恐惧都难以压过冒险带来的兴奋。 他本以为自己会忘记童年的梦想，把人格打磨成适应都市生活的形状，变得麻木、呆滞、封闭，然而终究不行，对未知与神秘的渴求就像绞索，牢牢地套住了他的生命。 如果把人类文明比作漂浮在海洋上的孤岛，那罗素就要只身跳入海中，穿过温暖明亮的浅层海域，向着难以想象的深邃之处下潜，直到溺死为止。 与恐惧和死亡为伴的冒险纵使再短暂，难道不比平庸的一生精彩百倍？ 深眠者罗素做了一个深呼吸，手指移向嘴角，拉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他从未尝试过演戏，但接下来是时候当一次演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