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关月莹
时隔三百年,再次听到有人叫自己“阿流”,姜焱凌的心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但他黑着脸,望着和记忆中已大不相同的关月莹,冷冷道:“关小姐,你一介大家闺秀,吃穿不愁,衣食无忧,竟也学着那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害人利己?你曾说过,人妖走兽都是世间生灵,同样拥有活下去的权利,难道如今在你心里,妖族已成了卑贱种族,活该为了你长生之计被你吸干血液么?如此行径,你竟也下的去口,令人不齿!” 姜焱凌好一阵数落,眼神中满是对她的厌恶,可她终究是和别人不同的,若是换做其他人,何须费这些口舌,直接杀了便是,但是……她是姜焱凌曾经的家人啊,他宁可再多骂她一会儿,也不忍下这个手的。 曲沄枫顶着浑身的剧痛,颤颤巍巍从伏着的案几上站了起来,琥珀色的眸子发着微光,一刻也不肯从姜焱凌在黑暗中的身影上挪开,口中自顾自地嘀咕着:“关小姐……关小姐,呵,当年你离去时,就是这么唤我的……” 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哽咽,又像是在苦笑,姜焱凌每每心软,想上去搀扶着每一步都像要摔倒的曲沄枫,但是想起她做的那些事,被她吸干鲜血死去的妖,那夜鸦也是安分守己生活在荒漠上,什么恶事也没做,便活活被这样杀死了双亲。 “哼,以歪门邪道谋取的长生,日夜受寒毒噬体之苦,如此糟践自己,你又是何苦?难道一世的荣华富贵你没享够吗?月妃娘娘?” 姜焱凌知道,她作为关月莹时,在他离家之后没几年便入宫做了皇帝的妃子,他虽然手里有她的消息,但从未有过任何探望的念想——关家当初不顾一切与他撇清关系,逐他出家门,多少也是有些怕他一人的恶名坏了全家的前程吧。 关剑山镇守西北,远离皇权,待遇堪比封疆大吏,关月莹受皇帝青睐,多次宣入宫中,一对父女拥有何等风光的未来,而他呢,他只需要随波逐流,不要拖了关家人的后腿就好了,一个捡来的孤儿,能祈求谁的偏爱呢? 姜焱凌无所不用的恶语相向,没有止住曲沄枫走上前的步伐,这几步的路程,却需要她用尽全部的力气,终于,她走到了他的面前,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去触摸他的脸颊,脸上露出夹杂着凄凉与欢喜的笑容。 “你长大了……长得比当初还俊些。” 姜焱凌皱眉,曲沄枫的手碰到自己脸的那一刻,就如同一头扎入了万年不化的冰河之中,她的纤纤玉指冷得像一根根冰棍,一点活人的温度都没有,姜焱凌大惊,曲沄枫即便被夜鸦血液的寒毒入侵,也不该冷成这样。 他抬眼去看桌上的白瓷碗,借着微微照进的月光,他能看到碗中的血呈的满满当当的,未曾被喝下去一口。 “你没喝血?” 曲沄枫沉默不语,只和他的眸子对望着。 “你多久喝一次血?一月?两月?”姜焱凌又问。 “一年。” 姜焱凌惊得挪不开眼,呵斥道:“疯子!活该你日日受寒毒之苦!” 他转身就要去拿白瓷碗,却被曲沄枫拽了回来,她虽然浑身剧痛,但力气还不是一般的大,用恳求的语气道:“不!趁我现在还记得,我一定要说!” “你……”姜焱凌无语,十分不理解曲沄枫这样折磨自己的行为。 曲沄枫低下头,狠狠咬牙克服了一番身上的痛苦,她浑身已经汗湿,俏脸上全是汗珠,但是身体依旧冷得跟冰块似的。 她艰难地抬起头,双手扶着姜焱凌的肩膀,免得自己脚下一软晕过去。 “我知道,你在记恨我爹,记恨我们关家人,我们收养你二十年,却在你被千夫所指,最需要我们的时候将你逐出家门,我们……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爹的余生,都活在愧疚之中,他临终之时,百般嘱咐,让我一定要找到你,对你致上歉意……!” 姜流抬眼,冷声道:“哼,前尘往事,不必再提,我该感谢大将军和娘娘如此挂念么?” “我知你不是凡人,寿命何止百年千年,我若不出此下策,恐怕此生都难再见到你!阿流,你尽管骂我是虚伪之人,但你千万不要怨爹爹……” 曲沄枫说及此处,眼角流下一滴清泪,流过她冰冷的脸颊时,几乎要凝结成冰。 “三百年前,西北大荒那一场旷世之战,聚集了各路的妖鬼神佛,害得西北的百姓苦不堪言,父亲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自知百姓万万经不起如此折腾,便暗自屯兵,日日提防着不周山再起变动。你自小便体质特异,爹知道你可能并非凡人,想方设法瞒住你的身份,将你收为义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被中原那灵山派走了消息,你一时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魔,父亲也因此被朝廷调查,查出了他暗中屯兵的事,怀疑他要造反,我……我无奈之下,只得应了皇帝的宣召,进宫做了皇帝的妃子,这才保下我关家上下几百口人命。” “哼,若真如此,何不在御龙关便把我杀了!正好为你们家正名,也省的委屈娘娘入宫受苦。”姜焱凌不以为意,讽刺道。 曲沄枫摇头,对姜焱凌的恶言相向,竟是百倍包容,一点也怒不起来,她接着道:“你身世暴露,若继续留在关家,我们都只有死路一条,只有放你离开,我再入宫保全关家,我们才都有活路可走啊……” 姜焱凌不语,继续听曲沄枫道:“父亲随后被召回京城,余生都活在愧疚之中,我们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你后来在中原惹了大乱子,跟诸多仙门打得不可开交,父亲心里多有挂念,临终之时将我唤到床前,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对你致歉……可我一介凡人,寿命不过百年,又是锁在宫中没有自由的嫔妃,若不是赶上朝局动荡,叛军入京,我恐怕一辈子,也出不了那个宫门。” “我知道,我这续命之法,是邪道中的邪道,但我放心不下你……你一人与万人为敌,苦了累了,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我不想让你一人待在那荒芜可怖的不周山上,孤独地坐在冰冷的王座上,比起你……我这些彻骨的寒冷又算得了什么?阿流,我……” 曲沄枫声泪俱下,几百年的深情和担忧此时一并吐露而出,她脚下一软,便要跌倒在地,姜焱凌急忙将她抱在怀中,双手触及她的背部,竟是因过于痛楚而开始痉挛,曲沄枫忍着此等剧痛说完了这番话,立刻便要昏死过去。 姜焱凌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已耽误了饮血之日,饮血周期本就太长,若是此时再耽误了,恐有性命之忧——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家人,岂能轻易再次失去? 他动用全身的阳炎灵力,注入到曲沄枫的体内,为她驱散着经脉中的寒毒,蚩尤族的灵力何其强盛,不消片刻就将夜鸦血液的寒毒驱除殆尽,疼得大汗淋漓的曲沄枫恢复了一点知觉,又开口道:“阿流……我放心不下你,但我又怕喝了血之后忘了你,便时常把你画下来,但最后……还是把你忘了,对不起……” “留的画中人长久……不知卷外人易朽。” 姜焱凌哽咽,强忍着通红的眼睛,构筑百年的心防,在遇到家人的时候脆弱地像纸糊的一样。 “能……叫我一声姐吗?” “姐。” 曲沄枫破涕为笑,在姜焱凌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之后的几日,过得十分平缓,事态发展都在人意料之中。李元朔因犯下刺杀皇室的重罪被株连九族,万永之因受贿一时被贬,李长空和姜流护驾有功,顾云清和凌珊也因研制解药令瘟疫痊愈而立了大功,四人都被好好赏赐了一番。 姜流和太后变得十分亲密,这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几人在宫中又住了几日,每日姜流都往太后宫中跑,要么就是韵儿亲自来喊他,李长空本人都没预料到,姜教主居然可以笑得那么开心,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们问起他和太后之间发生了什么,他都只用“救命之恩罢了”这句话敷衍了事。 曲沄枫也不再让他坐在宾客位置上,而是一并挤在案几前坐下,这时她会让侍女们全部退下,要好好聊聊这百年来发生的事。 “爹给你取名姜流,希望你随波逐流,与世无争,不过现在看来,你倒是越来越往反方向发展了……也罢,不论你做什么,只要问心无愧就好。”曲沄枫意味深长地嘱咐着他。 “是,关小姐教导的是。”姜焱凌白她一眼,自己每天来都免不了听她说这句话,如今实在是听腻了。 曲沄枫笑着叹气道:“几百岁的人了,还跟年轻时一样,以前,你刀枪功夫比我强,每次比试都是你赢,你怕我难堪就喊我姐逗我开心,但是我骑术略胜于你,每次输了,你就喊我关小姐气我,真是……” 那碗血她终究是没喝下,她心愿已了,如今已无牵无挂,已用不着用这种方法续命了,而且,她最挂念之人就在眼前,万万不能再忘了。 她看着姜焱凌依旧如年少时一般的面孔,颇为艳羡,心中一时感慨,将挂在颈上的赤田暖玉取下,放到姜焱凌手上,将他五指合上。 “这……”姜焱凌吃惊,他几日都没提这块玉的事,怎么她突然就将其给了自己呢? “我现在身上已不觉寒冷,阿流,你拿去帮助你的朋友吧。” 姜焱凌犹豫了下,急忙道:“姐,你饮用妖血多年,寒毒非我这一次运功就能剔除干净的,这……要不这样,我请求皇帝让我留在你这里,日日运功为你驱寒。” 曲沄枫摇头拒绝,正色道:“不可,你乃天命之人,以后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的,如何能为我驻足在这宫中?我心愿已了,再无牵挂,这本就是偷来的几百年寿命,早该还回去了,而且你我自幼相伴,我实在是……不想让你看见我老去。” 她出身将门,本有着一番上阵杀敌的志向,却因为命运使然,当不成这巾帼英雄,反倒永远被锁在了宫里,这一锁,就是三百年。 姜焱凌看着曲沄枫精致美丽的容颜,将那一宫的莺莺燕燕都压得黯淡无光,就是这样一副有如双十年华的倾国容貌,不久之后便会老去,化为白骨,姜焱凌想及此处,悲从中来。 曲沄枫不愿气氛如此压抑,便又笑道:“圣上马上要举办围猎了,咱们姐弟俩好久没一块骑马了,你便陪我一遭,事后再走,如何?” 姜焱凌笑着点头,这时门口正好传来皇帝驾到的通报,他搀着曲沄枫站起,两人行礼道:“参见圣上。” 皇帝一见两人如此亲近,互相搀扶,心中十分纳闷,但还是转念道:“母后,近来身体可好?” “一切都好,姜公子为我运功之后,身体都不冷了。”曲沄枫慈爱地笑道,上前搀着皇帝的手,一副有事相求的样子,道:“圣上,你明日,可是要去围猎?” “正是,母后和姜公子几位可以前去观看。”皇帝道。 曲沄枫狡黠一笑,道:“唉,你父皇走后,我已经近十年没有骑马了,正好刚刚姜公子听说有围猎活动,想要参加,我看他盛情难却,便也想一同前往呢。” 皇帝一怔,道:“母后可是也想参加围猎?” “是啊,有何不可?”曲沄枫睁大眼睛反问道。“我好不容易身体好转,可甚是想念年轻时骑马射箭的日子呢。” 皇帝向来依着母亲,见她作出一副十分怀念的样子,当下便心软了,道:“唉,母后您自己想去,如实说就是了,何必搭上姜公子?既然母后发话了,儿臣一会儿便去吩咐一下,多准备些弓箭和马匹。” 曲沄枫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满眼喜悦地望向姜焱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