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风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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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丹看见来人衣着朴素,却恍若神妃仙子,伫立着好似娇花照水,和宝玉谈话的风姿,使钟丹一见就心跳加速,嘴巴却不由得屏气了起来。 来人自然就是林黛玉。 贾宝玉对着林黛玉笑道:“是好,可惜却不是我的。” 林黛玉回笑道:“我就知道你也是写不出来的,这是谁写的?” 只见宝玉指向钟丹,说:“这是救了晴雯的丹兄弟写的。” 林黛玉把眼睛转过去看向钟丹,却见钟丹一副大气不敢喘的样子,想起往日贾雨村口中的夯货,不由捂嘴笑得更厉害了。 林黛玉这一笑,钟丹只觉风月无边,种种相生,如堕仙境。 许久未说话的惜春此时道:“我可好久不曾见过林姑娘这般笑了。” 宝玉道:“是极!是极!真真是一笑倾城,沉鱼落雁。” 就连李纨这样的枯木,见了黛玉这番模样也不由说起好来,遑论探春。 向来是英雄惜英雄,美女爱美女。 宝玉看着钟丹依旧如此,道:“钟兄何必如此作态?” 钟丹叹了口气道:“我真怕一口气把我这位师妹给吹倒了。”一席话说得众人叫起了绝,绯红上了林黛玉的脸。 宝玉问:“钟兄怎么称呼林meimei是师妹?” 钟丹道:“愚兄的恩师正是贾雨村,算来黛玉是我的师妹。” 宝玉说:“还真是不巧不成书,竟然还有这个缘分。”倒是黛玉先对着钟丹行了礼:“见过师兄。” 就算皇帝亲自给他行礼,他也绝对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诚惶诚恐。钟丹对着林黛玉还了礼,“见过师妹”。 钟丹自己也说不出来是为了什么,后来细想了一下,一是对美的敬重,黛玉这人是令人见之忘俗的,好像是壁画里面的仙女,二是对红楼梦的敬重。 如果说红楼梦里面作者最钟爱的女子,那就是黛玉了,程高本里面最出彩的也就是黛玉之死,和那句“故人是谁?”,这曾经让钟丹认为程高本一定是有曹雪芹的底稿的,要不然不可能写成这样。 又听林黛玉问:“这词是师兄你做的吗?” “是啊,刚刚有天上有一对大雁双双落地,故有此作。”钟丹一想,黛玉该不是杀害这两鸟的凶手吧。 事情还真是这样,原来那时林黛玉正梳妆完毕,打开窗子看秋云,那天上的雄雁见到黛玉的绝代姿容,稀世俊美,不由心神摇动,不觉之下,已经坠地身亡,那雌雁不明情况,枉送了性命。 之前探春要看的稿子,宝玉推脱着不给,黛玉一要,就落了手中,黛玉看着纸上词,赞道:“词好,字也好。”黛玉已经认出来,这就是那日流水上送来的字。 “姑娘,拿给我们看看。”探春说着话,黛玉一看,觉得桌上的那瓶梅花太碍事,就给移到了一旁的柜子上,那瓶中的丝绸梅花散着,如同一个个醉倒的美人。 探春,惜春,李纨等人看了,也不免惊叹,说钟丹这字是开新意了。 钟丹听了也不免有些臊,新的不是他,是新中国。 在这些水做的女儿面前,钟丹是难能可贵的知羞耻了。 宝玉道:“刚听你和链二哥论世上的风流,我以为还不够,应当再论论这芳草秾花的风流,不如我们各自散去,寻一花草来,以此为诗,四meimei这回你也要来。“ 惜春原是不会作诗的,在诗社里虽然她是副社长,但她原忙着在大观园画画,诗社也就没来过几次。 探春道:“今日断不可少了你,横竖做一首,大家热闹。” 惜春推脱不得,又见宝玉一口一个好meimei央着,也就同意了。 大家各自散去,钟丹却不曾走动,就待在这怡红院里面,要是出去,他非盯着林黛玉看不可,可他已经是薛宝钗的未婚夫了,得陇何复望蜀? 何况大观园里面他也不熟,也怕想刘姥姥那样在里面失路了,闹出了笑话,就在怡红院里面坐着。 这个时候,只见几个穿红戴绿的丫鬟拿着糕点进来,看看外面的天,日头是正猛,想来已经到了未时,正是用点心的时候。 钟丹的肚子也饿了,就取了一块糕点,十分可口,钟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绿色袄子的丫鬟道:“这是怎么做的?怪好吃的。” 那丫鬟虽然不认识钟丹,但也知道这是主子的朋友,便道:“这个叫做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把栗子去了壳,用水煮到烂,加入糯米粉和桂花糖揉匀,再放进热屉里面蒸就可以了。” 钟丹边吃边点头,又问:“栗子几成?糯米粉几成?” 那丫鬟道:“六成的栗子,三成的糯米粉。” 钟丹又吃了一块:“多谢。” “不敢,老爷是二爷的朋友,我们不过是一张嘴而已,怎么敢当一个谢字?” 钟丹刚想夸几句贾府的仆人好,那丫鬟就告辞了,抬头一望,原来是在院子里面训斥一个丫鬟,好像是嫌她扫地太慢,那丫鬟驳了一句,就拿起条子要打。 钟丹喝道:“你们不要扫了,今儿是作诗的时候,搅了你们二爷和各位姑娘的诗兴,你们吃罪的起吗?” 那大丫鬟住了手,依旧对着那小丫头训道:“今儿就不打你了,要是日后干事情还那么不麻利,仔细你的皮!” 那小丫头说了声:“谢秋纹姐”,便不知哪儿去了。 原来那人就是秋纹,只见秋纹进了房间,刚才的颐指气使全然不见了,脸上只有笑容,钟丹道:“再去准备些,今儿人多,何况我又吃了点。” 秋纹就去吩咐了,这些事情,原也用不着她自己来,不一会儿带了一壶新温的酒来。 此时只见宝玉来了,见到钟丹奇道:“钟兄竟然如此快吗?” 我压根就没走。两点之间走直线最快,我当然比你们早了,钟丹心说。 又见探春,惜春,李纨来了,她们才坐下,吃了糕点,林黛玉又来了。 宝玉看着钟丹道:“既然入了诗社,就不该称呼俗名了,该称雅号了。”指着李纨道:“这位是稻香老农。”,指着林黛玉道:“这位是潇湘妃子。”,指着探春道;“这是蕉下客。”,喝了一口热酒,又说道:“那位便是藕榭。”又指着自己道:“我便是怡红公子。” 钟丹道:“藕榭的名字却是别致,是学佛吗?” 众人听了里忙称奇,探春对着惜春道:“你的佛心看来外人都知道了。” 惜春不恼也不喜,只听钟丹说道:“佛说藕榭,既非藕榭,是名藕榭,今日所来,是藕榭耶?名藕榭耶?” 惜春心中若有所动,不过口不能言,对着钟丹做了个佛揖。 钟丹也还了个揖,贾宝玉看着这两人,问道:“这两人打什么机锋呢?” 林黛玉素不看佛经,自然不知道,探春也不喜佛说,也似雾里看花,李纨家风中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更何况其父李守中是国子监祭酒,国子监自然是儒学之地,故而一家女儿只学了三从四德,不知其他,如今听着也好似听了空中之音。 惜春心中若有所误,钟丹却笑说:“家中老母日日吃惊念佛,也受了些影响,做了点细说,想到藕榭还真是个有佛心的。” 钟丹家里好多佛经,都是韩夫人买的,但她一个字都不认识,听说买佛经是功德才买的,那些佛经躺在书架上,钟丹也看了一点。 宝玉问:“丹兄也取个名字才是。” 钟丹沉思了一会儿,道:“便叫卷柏子。” 宝玉站起来说:“事情已定,大家作诗吧,依照旧制,一炷香的时间。”一个丫鬟放上一个香烛,看这长短,烧完应是半个时辰。 作诗之时百态横生,且看怡红公子呆坐在地上,蕉下客在庭院里面独自吟诗,忽然吟一句,把脚下堆积的落叶一踢,溅射起缤纷片片,稻香老农低着头把那笔下文字呆读三遍,潇湘妃子或抚梧桐,或看秋色,藕榭却拍案大笑,叫道“缘,缘,缘”,独有一人最自在,那就是卷柏子。 他在吃点心。 废话,他个文抄公,那么着急干嘛! 一时间屋中笔走的声音飞起,钟丹也趁机窃了首诗。 宝玉是个写诗快的,道:“我的是菊花。”,众人看了,上面写道: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大家看了称赞一番,才又看了探春的,她写的是芭蕉,写道: 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 自是寂寥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 宝玉笑道:“到底是蕉下客,把芭蕉写活了。”,又看了李纨的: 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独。 西风时拂之,香芬远弥馥。 探春道:“好,好,好,这西风倒比凯风了。” 说的李纨思起了贾兰,忙催起了黛玉,黛玉原也没有写,一笔写就: 子熟无威凤,枝枝坠露清。 只须三两叶,便可作秋声。 宝玉看了,拍案叫起了绝,“好一个只须两三叶,便可做秋声”,一句便见风骨,众人也道:“潇湘妃子今儿可与往日不同了,何时生出这般豪情来。” 听了大家的称赞,黛玉自己也觉十分得意。 众人见钟丹还没交上来,刚才又亲耳看他做了一首好词,当下也催着,不过惜春确实先交上去了,林黛玉道:“刚才她这般拍案,定然是有好的。” 只看上面写着: 藕断丝还连,何苦常缱绻。 不如断舍离,来守青灯前。 李纨道:“好一个断舍离,我们这儿还真出了个菩萨心的人了。”接着她也说不出什么,宝玉抢白道:“四meimei这诗倒有些意思,只是韵律不通,只能做个打油诗。” 惜春听了,不做声,倒像尊真佛了。 “卷柏子,也该看看你的了!” 钟丹把手中稿子拿出,纸上写道: 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开。 看了这句,宝玉先叫喝起彩来,只说一句“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众人看了都称绝,林黛玉看了,边觉生平所写之诗都俗了几分,又看下面写道:
寒依疏影潇潇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绝几回开。 众人看了都道此首为上,惜春却说道:“方今并无梅花,如此做了算数吗?” 宝玉也道:“对啊,卷柏子,这首虽好,但不得时节,重阳未到,哪儿来的梅花呢?” 黛玉听了,也觉得自己这位师兄这首诗怕是去年冬天想到的,不知打磨了几番,才有这般精巧。 钟丹却道:“怡红公子,藕谢,非也,非也,看,那儿不是正有几支梅花吗?” 众人看去,只见瓶中几支醉倒的丝绸梅花,一枝正对着这边,以为妙绝。 惜春却痴道:“丝做的,也算吗?” 众人想着这小妮子今天是不是犯了痴病,钟丹却道:“名梅花者,还是梅花。” 贾宝玉若堕烟雾中,听得惜春的一句“我明白了。”,方才清醒过来。 此时远远的翠微在明灭之中,斜阳迫近黄昏,天上飞着归鸿,山腰中走下牛羊。 也到了用饭的时候,丫鬟们端上佳肴来,宝玉吃了两个豆腐皮包子,黛玉喝了碗火rou白菜汤,探春和惜春吃了碗红稻米饭配油盐炒枸杞芽儿,李纨还要去照顾贾兰,先行告辞了。 钟丹吃了猪头rou陪米饭,那rou炖到稀烂,收汁后味道已是浓香。 待吃完了饭,月亮已经出来,贾宝玉看着外面那如钩的月亮,拍头道:“险些误了正事。” 林黛玉正在擦嘴,听了宝玉的话,道:“已经要入夜了,还有什么正事?” 宝玉道:“好meimei,你有所不知,今儿梦中得了两个字,我以为奇巧,所以想请各位姐妹来看一看,想不到作诗作者就给忘了,也怪我糊涂。” “那你就拿来,让我们也好看看你这怡红公子到底有什么好的来!” 宝玉听了,边在纸上挥毫写下两个字来。 探春看了是【虫二】两个字,坐着百思不得其解,惜春看了也不甚明白,看向钟丹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是有了。 宝玉看着林黛玉的模样,也知道她是个知心的人,是勘破了谜底的。 宝玉问道:“meimei这样,可是有解了?” 林黛玉看着钟丹的样子道:“看来我师兄已经知道了,要不还是让他说。” 钟丹却推辞说:“还是师妹你说,我觉得我们看法未必一样。” 宝玉心里奇道:“这莫非还有两个解?”,故对着林黛玉道:“你就说了吧。” 林黛玉道:“我看出来了,是风月无边。” 贾宝玉听了,以为知心,不免有了人贵相知心的感觉。 探春听了以为大妙,叹道这林姑娘的心肠到底与别人不同,这也能想到。 贾宝玉看着钟丹,问道:“莫非卷柏子有什么别的看法。” 探春却以为不可能了,同样两个字,林姑娘的解已经是绝妙,怎么可能还有别的说法? 却见钟丹站了起来,说道:“我觉得是一个蠢字。” 贾宝玉听了,笑道:“只有两个虫,何来的春字?” 钟丹指着那朵探出投头来的梅花道:“岂不闻简文帝有赋曰:梅花特早,偏能识春?” 众人看了,那梅花确实对着那个【虫二】两个字,钟丹此说,有些精妙。 又听钟丹道:“何况师妹的这话原也不通,宋玉说“风起于青萍之末”,东坡语“月出于东山之上”可见风月有始,杨子曰“万物有始必有终”,那风月又怎么能说是无边呢?可见不通。” 林黛玉听了钟丹的驳言,一时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来,眉眼挂了闲愁,却又忽然舒展,只听她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可见有始也未必有终。” 听了林黛玉的话,钟丹自然是认输,众人说林姑娘聪颖,她却忽然想起贾宝玉前些日子的言行,心中有些闷闷不乐,女儿愁堆在眼角。 这愁绪自然是被钟丹看在了眼里,一时间也陷在愁里,忽然一阵穿堂凉风穿过,钟丹惊醒,打了个寒颤,旁边的丫鬟就把衣服拿来。 林黛玉今日被钟丹压了一头,现在问道:“范叔一寒何至此?”钟丹自然不姓范,这句话用了战国时期魏国人范雎的典故。 钟丹把丫鬟们的衣服推开,回了一句:“梁鸿余热不因人。”,林黛玉品味这句话用典用得很活,却见钟丹起身拱手道:“告辞了各位。”黛玉也起身还礼。 姑娘们都散了,贾宝玉送钟丹出了大观园。 贾宝玉道:“丹兄的学问可真是折服我了。” 钟丹也只是略做一笑,说些不敢当的话来,他的脑海里还残存着林黛玉的样貌来。 天边的月吹着,狗儿突然来到了他的面前,钟丹和贾宝玉挥手告别,与狗儿一起打道回府。 钟丹看着狗儿问道:“找到了吗?” 狗儿愁眉苦脸道:“他们花草太多。” 钟丹听了顿时就像得了夹脑风一样,有些站不稳了,吓得狗儿连忙来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