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昔豪门轰然大厦倾
“六二三沉船案惊天内幕:邵世同勾结日寇,草菅人命……” 又是一则大新闻。消息先是在南京传开了,很快就传到了上海。一时间激起了民愤,与此同时,昌荣百货的门口迎来了络绎不绝的人流,许多人举着横幅,“抵制日货,支持国货”、“抵制日货,支持昌荣。”很多报纸都报道了这件事。 苏雨霖记得靖华提过他父亲今日出殡。她明知父亲会生气,还是决定前往邵家祭拜。苏贵见他要出门赶忙挡住她去路,“我知道你不能送我,我自己过去。”苏雨霖对苏贵道。苏贵不能说话,着急地整个脸都涨得通红。 “我送你。”文轩走到苏雨霖身边。 “不用了,父亲知道了会怪罪你的。”苏雨霖说罢便匆匆跑了出去,刚走了不远,文轩便开着车赶了上来。 “上车。”文轩对苏雨霖道。 苏雨霖上车后,不解地问文轩“父亲大人明令禁止我去邵家,你不怕他责怪你吗?” “我被师父责怪不是家常便饭么。”文轩毫不在意地说道。 “这对爸来说,不是一件小事。” “你带着贵重东西,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文轩一手指了指苏雨霖的包。 苏雨霖本想问“你怎么知道”,但细一想,她去邵家吊唁怎么可能空手去呢,文轩这么聪明,肯定能猜到。 苏雨霖没有再坚持。 上车后,她心中想的都是这件事是如何被这些报社知道的——靖华明明说,上面只是查到邵司长贪墨军需款,不知他与日本人有勾连,而且因为他畏罪自杀,也决定放弃追查。听靖华的意思,除了她,他应该没有告诉任何人。 带着深深的疑惑,苏雨霖来到了邵公馆。邵家十分安静,站在门外隐约能听见几声女子的哭声。除了门口的两个白事灯笼外,几乎没有什么布置。苏雨霖走进邵府门,直奔灵堂,一切简单地令她有些心酸。她留心看了看灵堂,并不见靖华踪影。 邵月华身着麻衣,跪在灵柩前,见到雨霖鞠躬,便起身打了个招呼。旁边的三小姐邵念华却忍耐不住,起身指着苏雨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苏家竟然为了博同情,污蔑我父亲。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新闻,就是你们苏家自己安排的。当初恬不知耻地要与我们邵家结亲,现在怕受到我们家牵连,什么肮脏的罪名都往我父亲身上扣,不要脸!” 邵月华一直拉住三妹,想要制止,却拉不住,邵念华上前扇了苏雨霖一记耳光。邵月华抱歉地对苏雨霖道:“霖儿meimei,我们借一步说话?” 苏雨霖点了点头。二人来到里屋,苏雨霖安慰道:“月华姐。节哀。”其实她与邵家几位小姐并无来往。邵家小姐们素来趾高气昂得很,各个嫁入豪门或高官,从来没有把苏家放在眼里。唯独月华通情达理,对苏雨霖也一直是客客气气的。 “这是父亲交代的。”苏雨霖从手袋中拿出五根金条,双手递给邵月华,“父亲说与邵司长是至交,不论外面的传言是真是假,我们苏家能有今天,都要感谢邵司长。” “霖儿meimei有心了。这个你拿回去。我不会收的。”邵月华面容憔悴。 “月华姐你收下吧。”苏雨霖将金条放在了桌上,“只是这事,就不要告诉靖华了。” “你拿回去吧,我们真的不能要。”邵月华思忖片刻,从一个抽屉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纸,递给苏雨霖,道:“这是父亲的遗嘱。给你看看。” “吾尸火化骨灰洒于栖霞寺后山,不需仪式,一切从简。吾之财产屋舍全部交予国家。不肖子邵靖华五年前离家出走,未曾尽孝,早与吾无分毫干系。灵位亦不许邵靖华靠近半步。” 苏雨霖双手将遗嘱递还邵月华,叹了口气,道:“邵司长是想保护靖华。” “我知道邵家如今走到这般田地,我实在没有资格再提你和靖华的婚事……”邵月华叹了口气。 “月华姐……我对靖华的感情从不曾因为他家世显赫而多一分,也绝不会因为邵家的变故而减一毫。”苏雨霖语气坚定,眼神却忽然变得黯淡了很多,声音也低了一些,“是靖华……他,不愿意接受我。” “他喜欢你,我是知道的。我不希望你们两个有情人就此错过。他把你推开,可能是舍不得你跟着他受苦,他要去前线打仗了……”邵月华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因为发生了太大的变故,她的笑容中分明带着苦涩。 苏雨霖平日侃侃而谈,此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有东西要给你。”邵月华说罢便进了一个房间,不一会儿手上拿着一张信纸,递给苏雨霖。 是靖华潇洒不羁的字迹,她很熟悉。信纸上写着一首诗,正是他们初次见面时对诗之作: 万壑势如摧,睥睨惊雷。轻登绝顶藐尘微。未忘狼河天下志,傲盼荣归。 几夜梦君回,望断空闺。豪情命数总相违。痛倚孤坟独饮泪,誓已成灰。 “我在苏公馆读过这首词,我知道这首词是你们初见时一人作了上阕,一人作了下阕。”邵月华回忆起几天前的情形,继续道:“那天,靖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我问他什么事,他坚持不肯说,一个人闷在房里。父亲回来后,他们父子二人起了很大的争执,我隐约听见他说起你大哥的名字。靖华离开时,我在他书桌上看到了这张信纸,才知道他一个人闷在房里在写这首你与他的定情诗。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他回来是要质问父亲你大哥的死因。我想,他当时一定很痛苦……因为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失去你了。” 苏雨霖捧着信纸,双手竟不觉微颤。她看完后,将信纸递回给邵月华,邵月华却推辞道:“你留下吧。现在所有人都说你哥哥的死与家父有关,我知道你也一定很痛苦,如果你决定离开靖华,我可以理解,但我希望你知道,靖华对你……是真心的。” “谢谢月华姐。” “对了,这个盒子里是《尘》的手稿,靖华说是你当年还给他的,托我给你,留个念想。” 苏雨霖双手接过手稿,与邵月华道别后,离开了萧索凋零的邵公馆。 一路上,苏雨霖想起与靖华相识至今的点滴,不觉流下泪来。她不知自己落泪是感动,是伤怀,是遗憾,抑或是担忧。文轩同她说话,她也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 回家后,苏雨霖命人将昌荣的账目拿来,坐在书房翻看——她不敢消沉。苏继宗的病情又有些反复,苏雨霖知道父亲不能再折腾了,应该立刻起身回上海医治。 文轩经过书房时,见到苏雨霖,便敲了敲门。 “三哥,正好想跟你说。你这几日就陪父亲回上海吧,我很担心他的身子。” “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你呢?有什么打算。”文轩问。 “我还要留下来处理中大迁校的事……”苏雨霖抬头望着文轩,道:“大哥的死因……和邵家有关的那些报道,是你安排的吗?”“ “是。”文轩并未想过隐瞒。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和靖华在小馆那天,苏贵想去给你送伞,无意间听到了靖华跟你说的话。” “仅凭靖华的话,毫无证据,你就可以让人这样写?你是要用哥哥的死给昌荣百货造势吗?”苏雨霖失望地望着他。 “你要这么想,我无话可说。”文轩眉头紧蹙,转身准备离开。 “靖华刚刚经历丧父之痛,他父亲自杀就是为了保护邵家的声誉……靖华完全可以不告诉我这些事……”苏雨霖还未说完,文轩便打断道:“苏雨霖你是爱他爱傻了吗!”想来,这还是文轩第一次对她发脾气,“他爸害死了你大哥,害死了我最好的兄弟,你听明白了吗?老子不在乎他们邵家的声誉,只在意昌荣的存亡。” 苏雨霖继续道:“昌荣要靠在我大哥的死讯上做文章?这样的家业,不保也罢!” 文轩没有再说什么,夺门而出。苏雨霖听见他在门外唤了声“师父。”知道父亲在外面听到了她刚才说的话。 苏继宗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将书房门关上。对苏雨霖说:“你误会文轩了。是我让他找报社散布消息的。” 苏雨霖先是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只觉一阵背脊发凉,道:“爸,轩哥说是苏贵听到靖华和我说的话……苏贵他不是又哑又不识字,他是怎么告诉你们的?” “苏贵识字,会看会写。”苏继宗知道苏雨霖会这样问,这件事他也不想再瞒。 苏雨霖忽然明白了一切,“您让苏贵来监视我的?” “照看你。” “那您也知道我和靖华在约会是吗?所以您这样做不单单是要与邵家划清界限,也是要让我和邵靖华划清界限。” “你能够一辈子面对仇人的儿子吗?” “父亲大人真的是顾及我吗?”苏雨霖苦涩地笑了笑,“您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呢。”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对我发可以,但对文轩不行。”苏继宗叹了口气,“他对苏家怎么样,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吗?” 苏雨霖终于平静了些。 苏继宗继续道:“如果我死了,昌荣如果让胡天吉掌了权,你和雨清可能连饭都没得吃,以他的手段随时可以把你从昌荣赶出去。这种时候,除了文轩,你还能相信谁。” “父亲之前不是还担心文轩对苏家居心不良么?”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苏继宗咳嗽了几声,继续道:“我不是说文轩对昌荣没有野心,而是如果昌荣落在文轩手上,他不会让你流落街头,但胡天吉做得出。” 苏雨霖没有言语,她并不完全认同父亲对文轩的猜忌,她对他的信任,远远超出其他人。想到方才对文轩说话过了,心里十分自责。 “快去吧。跟他道个歉。他也不会真的生你气。”苏继宗道。 苏雨霖赶忙走到文轩的房门口,敲了敲门,却没人应。她离开时正好遇到小慧,便问:“轩哥呢?” “刚见他出去了。”小慧答道。 不知为何,那天很晚都不见文轩回来。入夜,苏雨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她便起身下了楼。 走到后院时,她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文轩站在那儿,神情落寞地抽着烟。想来,文轩几乎从不在她面前抽烟,她几乎以为他已经把烟戒了。霖走到文轩身后,唤了声他的名字。文轩见到她,赶忙熄了烟头。但她还是被烟味儿呛得咳嗽了一声。 文轩关切道:“夜里凉,怎么穿地这么少。”文轩脱下西装,为她披上。这段时间她消瘦了许多。 “怎么这么晚回?”苏雨霖关心道。 “晚上有应酬。” “我今天不该跟你说这些话。对不起……”苏雨霖抱歉道。 “自家哥哥说什么对不起。”文轩好似并未在意。“我陪你回屋吧。”
“睡不着。”苏雨霖摇了摇头。 “睡不着也得躺着,这么晚还在外头瞎晃,身子吃不消。” 苏雨霖听了文轩的劝,才回房去了。与文轩分开后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披着他的西装。进屋后,她脱下西装,放置在椅子上,无意中发现口袋中露出一张纸的一角,她好奇地拿出那张纸,上面竟然是大哥苏逸凡的字迹: “霖儿爱书,爱茶,怕雷声,恶烟味。多费心。” 她手扶住椅子,泪水夺眶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喧闹,苏雨霖赶忙出门一看究竟。只听几个家仆喊道:“老爷喘不上气了……” 苏雨霖匆忙地拉小慧,问:“老爷怎么了?” “不知怎么就说喘不上气了。文轩已经背老爷去中央医院了。” 苏雨霖赶至中央医院。见到母亲还在抽泣,询问医生后得知父亲病得很重,已时日无多了…… “苏贵,你送我妈回去吧。”苏雨霖转而对母亲道:“今天我和轩哥在医院陪爸爸。” 母亲离开后,苏雨霖与文轩进了父亲的病房。苏继宗见到文轩与女儿站在一起,感慨良多,叹了口气,道:“我怕是不行了。” “爸,您别胡说,您一定长命百岁。”苏雨霖给父亲端来一杯水,“喝口水吧。” “总是有这一天的。只是放心不下昌荣。举眼望去,整个昌荣没什么可用之才,只能靠你们两人了。尤其是文轩……。” “您需要我做的,我都会竭尽全力。”文轩说罢看了看苏雨霖。 “文轩,我这几个子女里,我亏欠最多的就是霖儿。”苏继宗咳嗽了几声,继续道:“霖儿是有天赋的,生意上你教教她。霖儿和昌荣,我都交给你了。” “师父放心,我一定竭尽心力辅佐大小姐。”文轩赶忙起身。 “不止辅佐。”苏继宗声音虚弱,语气却依旧强势而坚定,“这些年你对霖儿的好,我都看在眼里。当初,你知道我想跟邵家结亲,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今天,当着霖儿的面,我问你一句:‘你对霖儿动过情没有?’” “有。”文轩没有丝毫犹豫。 苏雨霖惊讶地望着文轩,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文轩对她的好有丝毫男女之情,只当是他对亲meimei一般地照顾。 “霖儿,我这次不会逼你了。你的婚姻大事,听你自己安排。”苏继宗咳嗽了几声。 苏雨霖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文轩开口道:“师父您放心,不论霖儿心里有没有我,我都会照顾她一辈子。” 苏继宗看了看女儿,不再多言。“你们先回去吧。我睡一会儿。”苏继宗声音很虚弱。 二人走出房间后,在病房门口坐下。文轩见苏雨霖欲言又止,便先开了口:“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三哥,爸是担心我没有能力管好昌荣,所以希望你……” “我明白。师父是希望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帮你。”文轩看似潇洒地笑了笑,“你放心,你不愿嫁给我,我不会逼你的。” “你也心有所属吧,是爸糊涂了,乱点鸳鸯谱。” 文轩知道她的意思,道:“我跟嫣然不是你想的这样,如果你介意,我会和她保持距离。” “大家都以为你们是一对。”苏雨霖想起莫嫣然,心中有些愧疚。 “其实嫣然知道我喜欢你。”文轩没有再避讳。 “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知道你一直当我亲哥哥一般,说出来反而破坏了信任。” 文轩见苏雨霖神情有些为难,笑道:“先不说这些。我送你回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我还是在这儿吧,在家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你靠我身上睡会儿。”文轩道。 苏雨霖点了点头。二人在病房外坐了一宿。苏雨霖休息了一会儿,天未亮便醒来了。苏雨霖一动身子,文轩就醒了。 “我下楼走走。”苏雨霖对文轩道。 “我陪你吧。” 苏雨霖点了点头,起身同文轩下了楼。 八月的金陵天气闷热,树上知了不停叫着,让人有些烦躁不安。苏雨霖向文轩仔细询问了昌荣百货的情况,二人并肩而行,一直聊到了天亮。 突然,耳边响起空袭的警报声,不久后,远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轰……仿佛大地都为之震颤。几架飞机飞驰而过,就在医院前几百米处投下了一枚炸弹,一股股黑烟从楼宇间升起。 文轩拉起苏雨霖的手跑回了楼里。二人回到苏继宗的病房中,正好见他打开门,文轩道:“日本人来空袭了。” “这里还是不太安全,等入夜我们就回家去。”苏继宗道。 所幸医院这一带没有遭受猛烈的轰炸。傍晚,文轩送苏继宗与苏雨霖回家到家。苏雨霖这次想起来早先约了国立中央大学的罗校长,因为父亲生病差点忘了这件事。她回到家中才得知,罗校长已经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