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苏雨霖奔走纾危局
1934年年末 民国二十三年 南京 苏雨霖坐在车里翻看着手中的报纸,标题赫然写道:“报业巨子史量才死亡真相,妻子旧知透露情杀内幕。” “最讨厌这种报纸,拿些不着边际的小道消息,在逝者身上乱做文章,无耻!”她对司机苏贵说道,一边将报纸扔在一旁,然后拿起了一旁的那本《明诚周刊》。 就在几个月前,《明诚周刊》单周销量突破10万份的消息,让苏雨霖兴奋不已。也是在同一天,苏雨霖从父亲口中得知了苏家真实的情况。父亲当时凝重的神情还印刻在她的脑海中…… “再筹不到钱,银行就要收走昌荣船舶和昌荣百货……昌荣就完了。” 她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忧心忡忡的样子,这半年父亲的病又加重了,或许也跟昌荣的困境有关。苏雨霖听说父亲要去上海游说各家银行,便主动请缨,要替父亲去上海。她在上海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四处奔走,却无功而返。 苏家的衰败似乎是有预兆的。这些年苏继宗身体每况愈下,四个子女中最有经商头脑的是次子苏逸铭,可惜年纪轻轻就病逝了,长子苏逸凡细心周到却不够魄力和决断,也不善于与人交际。女儿苏雨霖倒是初现经商的天赋,当初苏雨霖极力反对苏继宗斥巨资建造豪华客船“昌荣号”,如今看来是正确的,这艘巨轮让整个苏家不堪重负,昌荣百货赚的那点钱也是杯水车薪。以前的“债主”听说昌荣快不行了,都纷纷来催款,苏家已然陷入危局之中,若资金筹措不及时,莫说昌荣船运的基业保不住,连方有起色的昌荣百货都要搭进去。 苏继宗亟需一个他信任的人去与各家银行商谈。本来昌荣百货的副总经理文轩本是最适合的人选,但苏继宗担心外人知道昌荣的境况后趁虚而入,向外人暂时隐瞒了此事。思前想后只有苏雨霖适合出面。但他对苏雨霖的能力也没把握,于是给了她一张清单,上面是与苏家关系最好的三位银行家和两位实业家的名字,并交代苏雨霖说,“如果没谈下来,就找文轩帮忙”。 一切都在苏继宗的意料中。苏雨霖被几位银行家与实业家婉拒后,向文轩道明了来意。文轩带着苏雨霖四处拜访,即便他的口才与人脉让苏雨霖暗自赞叹,但终究没能逆转昌荣的局面,毕竟,锦上添花容易,能雪中送炭的人甚少。 汽车缓缓驶入苏公馆,苏雨霖这才回过神来。白楼门外站着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家仆,待车停稳后赶忙走到车旁为苏雨霖开门。她微微颔首,有礼地对家仆道了声“有劳”,然后下了车,沉着地从那对石狮间走过,进了白楼。 苏继宗拄着拐杖,在老管家苏富的搀扶下迎了出来。 “霖儿回来了?” “爸,您慢点。”苏雨霖知道父亲行动不便,赶忙扶着父亲进屋,一边汇报道:“这次在上海随文轩哥哥拜访了好几家银行,都是客客气气地却没有答应给我们贷款。另外,刚刚得到消息,公权先生调任中央银行副总裁,宋子文接替他成为中国银行董事长。之前跟公权先生谈妥的,怕是都要付之东流了。” “哎,我身体不好,难为你替我四处打点。”苏继宗疼惜地拍了拍苏雨霖的手。 “我也做不了什么,只是他们看在您的面子上,愿意见一见我。”苏雨霖叹了口气。 “幸亏有邵司长帮忙,他出面跟那几家给昌荣贷款的银行谈好,可以给我们再宽限半年。”苏继宗见女儿情绪低落,很是心疼,也很内疚。 “那还有半年时间,可以有个喘息的机会。”苏雨霖回道。 “这次去上海见到荣伯伯了吗?”苏继宗问。 “见到了,他说很同情昌荣的困境,可惜他们自顾不暇……汇丰银行要强行拍卖申新的工厂。前几日,荣伯伯组了一个饭局,请美国总领事和上海滩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共商解救申新的办法,希望汇丰银行可以迫于压力,给申新一个喘息的机会。对了,我听说美国总领事的关系还是文轩哥哥帮荣伯伯搭上线的。” “文轩还有这能耐?洋文都不会说就能跟总领事混熟了?”苏继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能耐,很快就不把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了。” “怎么可能,您脸一拉,文轩哥哥话都不敢说。他从十六岁就跟在您身边,还有谁能比他更忠心的……”苏雨霖话未说完,苏继宗脸色一沉,打断道:“你很了解他吗?每次说到文轩,总要跟我辩两句。以前我随你,毕竟你们自幼一起长大,但现在你开始参与昌荣的事了,我还是要提醒你几句,不能再这么轻信他人,整个昌荣除了我和你大哥,谁都不能信,懂吗?” 苏雨霖点点头,道了句“是。” “这倒也不能怪你。”苏继宗见女儿神色有些失落,语气温和了一些,道:“你在报社工作,面对的人都比较简单,但昌荣的情况很复杂。你要多留个心眼。你先去给你母亲大人请安。我在书房等你。” “好。”苏雨霖心中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些,父亲并非不知道文轩“十六岁起就跟在身边”,这些话纵使苏雨霖再说一万遍,也无法改变父亲的看法,多言有百害而无一利,一来让父亲觉得自己轻信于人,难堪大用,二来也让父亲更加担心文轩城府太深。 苏雨霖得知母亲在茶室与客人饮茶,便换了身素色旗袍过去。刚走到茶室门口,从门虚的门外,苏雨霖听见里面的人在谈论她——“霖儿在上海陪那些老男人喝酒应酬,真是有失身份。很多人议论说苏老爷这是要把女儿培养成交际花呢!还有,你不知道,已经有人在传霖儿去明诚报社,是苏老板有意让她接近邵靖华,想要跟邵家攀亲……” 苏雨霖怔怔地站在门外,回想起方才父亲说幸亏有邵司长帮助,心中五味杂陈。 敲了敲门,母亲的贴身侍女将门打开,只见屋里坐着苏夫人和李老板那位爱嚼舌根的太太。 “妈。”苏雨霖又对客人唤了声“李伯母”。 李太太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霖儿回来了。舟车劳顿一定累坏了吧。”苏夫人强作笑颜,想必是听了李太太方才的话,心中不悦。 “霖儿刚从外地回来?”李太太问,“啊是去采访啦?” “去上海探望哥哥嫂嫂和小侄女。”苏雨霖有礼道:“不打扰二位用茶了。”苏雨霖转身间,听见李太太对母亲道:“你看我这张嘴,口无遮拦,苏太太不要见怪哦。” “哪里的话。” “我也差不多要走了。”李太太起身道。 “我送你。”苏夫人有礼道。 苏雨霖同苏夫人送李太太出了门,刚下楼就听到厅中传来一阵圆舞曲的调子,原来是李少爷正在厅中与苏雨霖的侍女小慧跳交谊舞。李少爷见小慧长得清秀,很是喜欢,时不时地摸一下,小慧那羞涩地一躲更让李少爷欢喜难耐。苏夫人经过,见到李少爷如此“轻浮”,心中大怒,厉声斥道:“小慧!你过来!” 小慧吓得赶忙低下头,小步紧走过去,“太……太太。” 苏夫人一巴掌扇过去,毫不留情,让李少爷都惊杵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苏夫人训道:“我们苏家的丫鬟可以这么没有规矩吗?你知不知羞耻!”小慧泪不住涌了出来,立刻跪下连声抱歉。苏雨霖示意其他随从关掉留声机。 李少爷这才明白缘由,赶忙解释道:“苏太太,您误会了,是我让小慧跟我跳舞的。不关她的事。” “李少爷,您是有身份的人,我家丫头不懂规矩,您不要见怪。” 李太太见儿子这般放肆,有些尴尬,对李少爷道:“你不是说有事先回去了吗?” “本来是有事儿,这不恰好遇上小慧,把事儿都给忘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李太太阻止道。 苏夫人亲自送李太太和李少爷出了门。 厅中只剩下苏雨霖与小慧,苏雨霖见小慧还跪着,让她起身。小慧不肯,苏雨霖好生劝说,小慧这才站了起来,却不料被刚送客返来的苏夫人见到,苏夫人气还未消,呵斥道:“谁让她起身的?” 苏雨霖走到母亲身边,为小慧开脱道:“那李少爷向来都是这般轻浮,怨不得小慧。” “有个没规矩的主子,就会教出这等没规矩的丫头。平时小慧跟你就是没大没小没轻没重!” “是我不好。”苏雨霖低头认错。 “不关小姐的事……”小慧素来亲近苏雨霖,不忍心见苏夫人这样奚落大小姐。 “小慧,不许说话。”苏雨霖话语里不是责备,而是提醒。 苏雨霖听见父亲急促地咳嗽声,赶忙吩咐下人斟茶。苏继宗摇了摇手,对小慧道:“给太太认个错就行了。” “太太我错了。” 苏夫人点了点头,让小慧上楼去。 苏继宗对夫人道:“你这是教训小慧呢?还是要教训女儿啊?我看都不是。你是在埋怨我让女儿抛头露面是吧?” 苏夫人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只是刚才因李太太的话心中愤懑,这才迁怒了小慧,她对苏雨霖道:“厨房备了些点心,我听富管家说你们还要在书房谈事情,我让人给你们送上去。” “谢谢妈。” 苏雨霖随父亲回到书房,富管家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或许是年事高了,显得有些吃力。待苏雨霖与苏继宗进屋后,他又将门关上——他是苏继宗最信任的人,也是在苏家时间最长的家仆。富管家的本名没人知道,来到苏家后,都改了姓。苏继宗没读过多少书,所以起名多半就是富贵财宝之类。家中小姐少爷的名字,是苏夫人起的,颇有几分文气。
“霖儿,开春你就要过生日了,我想把昌荣号的首航日就定在你生日那天,到时候办一个盛大的同乐会。”苏继宗道。 “爸,昌荣如今险中求生,不要再花无谓的钱在同乐会上了。”苏雨霖直言道。 “办同乐会的钱总还是有的。昌荣号也需要宣传。”苏继宗道,“这次同乐会我邀请了邵司长,至于华少爷,就你来邀请吧,你们是同事,你邀请他来,想必他不会拒绝。” 苏雨霖明白父亲的用意,冷静道:“邵司长能帮的也有限吧。前段时间,申新纺织负债六千多万银元,想求实业部帮助,没想到实业部趁火打劫,勒令申新纺织还账,实业部还出了《申新纺织公司调查报告书》,说申新纺织资不抵债,借款不还,有失信用,应当由政府拨款300万银圆接管申新纺织。300万银圆,还不够申新总资产的一个零头!” “申新就是缺少政府的关系才这么被动啊。”苏继宗叹了口气,继续道:“蒋公近日多次在会议上称赞邵世同,政府里都在传邵世同要高升,他的大女婿又是机要秘书,现在谁不巴结邵家?就算实业部靠不住,请他出面帮昌荣借款,应该有希望。”苏继宗即便口中说“有希望”,神情依旧是愁眉不展,心中仍担忧昌荣能否过这一关。 “邵世同这些年从苏家拿了这么多好处,这次肯定会帮我们的吧……”苏雨霖有些不满。 “不要乱说话!”苏继宗厉声道。 “我也就是在您面前才这样说……” “在我面前会这样说,难保你在外不胡说八道。”苏继宗咳嗽了几声,苏雨霖见父亲这般生气又自责又委屈。 “苏家好的时候邵家自然是愿意锦上添花的,之后可未必会帮了。”苏继宗语气有些无奈,又转而嘱咐女儿道:“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把靖华请来。” “我觉得请邵靖华来不太妥当……明诚日报里所有批判政府的文章都是他写的。靖华与他父亲同仇人差不多。《申报》总经理史量才遇害一案您知道吗?邵靖华偏要说是史量才是被政府高层暗杀的,最近一直在调查。我觉得他是个危险分子,跟他走得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惹上麻烦了。” “就是因为邵靖华叛逆,所以我才要让你来邀请他。他们父子很久没见面了,如果因为这件事让他们父子俩见上面,甚至把心结也解了,那可比送什么礼都强。我也想过,就算邵靖华来了之后捅了什么篓子,也没关系,只要你能请得动他,邵世同自然知道你们关系好。” “他与我关系并不好。”苏雨霖有些为难。 “你能帮助明诚报社成功改革,是大功一件,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感激你的。”苏继宗笑道。 “我不敢邀这个功。”苏雨霖摇了摇头,“还是靠邵靖华通宵达旦地写稿,后面才会这么顺利,否则第一期周刊可能都出不了。” “你也不要太自谦,我女儿怎么会差呢!”苏继宗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思忖片刻后继续道:“不知道你和靖华有没有这个缘分……如果苏家能与邵家结亲家,那邵世同必会竭尽全力帮我们的。” “结亲?”苏雨霖脸霎时红了。“谁要跟他……目中无人,冷淡刻薄,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得你喜不喜欢。”苏继宗对女儿道:“靖华的大姐上次见到你母亲,还问起你有没有定亲。还说靖华常跟她夸你呢。邵家应该也有这个意思。” “邵家有没有这个意思我不知道,邵靖华肯定没有这个意思。我先前还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般态度,现在想来,可能就是因为他不想顺了两家结亲的想法。他与父亲都闹到了离家出走的地步,怎么会……”苏雨霖没有说下去。 苏雨霖落寞地低下头,耳边似乎又响起方才李太太说的话——“已经有人在传,霖儿去明诚报社,是苏老板有意让她接近邵靖华,想要跟邵家攀亲呢……”想到此,心中愤懑难已。 “霖儿,你不要怪我病急乱投医。现在能救苏家的人,可能只有邵世同了。从小到大,我在外面多少风浪都不会告诉你和雨清,竭尽全力保护你们,现在我老了,昌荣要靠你们守了。”苏继宗叹了一口气。 苏雨霖见父亲一筹莫展的样子,心中不免自责——父亲说的没错,从小到大,她对这个家无所贡献,相比家族的兴衰,她的喜怒哀乐,又算得了什么呢。 “爸,我会尽力而为的。”苏雨霖应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