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自立
夜深人静,乌衣巷里的王家大宅里却还灯火通明。 案头煮着的茶水在咕噜噜的轻响,书房里坐了一圈的人,皆是朝中要员,都中世家大族的族长。 王敷负手在厅中走来走去:“你们说这煞神为何偏偏什么也不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筹坐在案边,取了些许水浇灭了炭火,茶水滚沸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凌都王心思诡谲,难以捉摸,丞相的计划真的可行么” 王敷皱眉:“本相也难以确定,万一他根本就不想做皇帝呢” 没错,他们其实很担心司马瑨压根就不想要这皇位,因为只要他想要皇位,就必须要得到世家的支持。这是历任帝王登基的条件,否则在世人眼里终究会觉得异样。 而若想要世家支持,就少不得要向世家妥协,届时王敷便可以对司马瑨提要求,盘剥他手中权力也就有可能了。 因为这场动荡,王谢乃至诸多世家受损,他们急切地需要恢复手中权力,所以他们在朝堂上将司马瑨即位的不利之处都摆了出来,无非就是想叫司马瑨低头罢了。 可司马瑨偏偏没有表态,不说要做皇帝,也不说不做皇帝,就看着他们吵来吵去,这是个什么意思 谢筹倒了盏茶举高了递给他:“也许是丞相太过强硬,弄得凌都王心生不满才不开口呢这下好了,他不开口说要做皇帝,我们也提不了要求了。” 王敷一把推开他的手:“谢太尉可真会推卸责任啊,全是本相的不是了若非你这个掌管军政大权的没能好好拱卫都城,庾世道会杀进来吗他不杀进来,我们这些在座的世家如何会落到这般地步” 谢筹“嘭”的一下搁下茶盏:“庾世道杀进来全是老夫的责任老夫及时调度兵马去江边抵挡叛军,甚至叫自己的女儿拉下脸去求白檀说好话请凌都王发兵,你当老夫没尽力当初司马玹为分散老夫势力,安插了凌都王的人手在都城周围,你怎么一声不吭后来凌都王束手旁观,你倒怪起老夫来了何况庾世道能杀进来主要还是因为附近的襄城郡反了,襄城郡的人不是司马玹的人便是你的人,你们的人被庾世道策反了,还好意思怪我” “你”王敷急得脸都红了。 “好了好了,”郗家族长笑呵呵地打圆场:“王谢乃士族之首,吾等皆看着二位大人行事呢,如今尘埃落定,何必再提往事。” 王敷翻白眼:“你们郗家的郗清可是与凌都王走得近,谁知道郗家到底向着哪边。” 郗家族长被呛了一句,不大高兴了:“郗清虽为我郗氏子弟,可只是个大夫,能做什么倒是丞相,令郎在朝堂上一直偏帮凌都王,这可是有目共睹的。” 王敷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忿忿拂袖不语。 谢筹忽然想到什么,陡然站起身来,惊骇道:“会不会我们世家之中真有凌都王的人啊” “”在座的人都变了脸色。 白檀出发当天天气分外的好,她从东山走,所以都中并没有人知道,就连白仰堂和白栋也不知情。 司马瑨早已挑选好了一队人马,这队人马可不只是士兵,还有厨子、稳婆,甚至连奶娘都有,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皆由段鉴带领护送。出于慎重,调度权则交给了白檀自己。 天色尚早,出行事宜早已准备妥当。司马瑨牵着白檀一路送行至山脚,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立在道旁,安静非常,唯有马嘶阵阵。 段鉴打马过来见礼,见到白檀身后的无垢立即热烈地丢了个眼神过去。奈何无垢反应慢了许多,压根没在意,叫他好不懊恼。 婢女巧灵和纺云也在,见了礼便要扶白檀登车,却被司马瑨以眼神阻止,亲自扶着她送上了车去。 “到了之后记得给我来信。”方才在房里就已经交代过好几遍了,这会儿司马瑨又说了一遍。 “那是自然,放心吧。”白檀忽然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你在都中可得安分点。”说完揭帘钻进了车内。 司马瑨有些好笑,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表露,手拢在唇边干咳一声,负手退开两步,朝段鉴点了点头。 车队缓缓驶离,他一直站在道边看着,马车驶出去很远,窗格里又探出白檀的脸来,似乎没想到他还在,像是被逮了个现行一样,立即缩了回去。 司马瑨失笑。 缩回去的白檀正看着坐在身旁的人。 原本只有无垢与她同车,但她进来后才发现里面还坐着个郗清。 无垢从袖中取了纸包展开递过来,软软的一包枣糕,都是司马瑨早就吩咐准备好的。说实话无垢也没想到那么冷的一个人连这种小事都会记在心上。 白檀捻了一块枣糕在手里,盯着郗清:“你怎么来了” 郗清想来无垢手里顺块枣糕,被白檀“啪”的一下拍开爪子,讪讪摸着手背道:“来守着你啊。” “守着我” 郗清终是趁她不注意摸了块枣糕到手,嘿嘿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一直没有变过,若非因为殿下,恐怕至今连都城大门都还没进一步呢,去吴郡是迟早的事。” 白檀翻白眼:“可我记得你很害怕吴郡啊。” 郗清的神情认真起来:“当初你是被我拉进这些事里来的,我自然要负责到底,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的。” 白檀被他的神情弄得怔了怔,回神后干脆把无垢手里的纸包一把塞进了他手里:“我感动的很,你都拿去吃吧。” 郗清笑了笑,低头啃了一口枣糕:“你选在此时离开,是怕殿下做选择时分心么” 马车行驶地很平稳,白檀趁机叫无垢倒了杯水给自己,抿了一口道:“我已显怀,迟早会遮掩不住,少不得会被世家拿来做文章,去吴郡待产也落个清静。何况再留在东山,我那些学生恐怕要被家里人指使来套问千龄的意向。如今尘埃落定,千龄掌控着局面,我离开的也放心。” 郗清点了点头。 “唯有丹丘我不放心,唉”白檀深深叹息。 小丹丘出生几个月了,被捧在手心里养着,可还是很瘦弱,至今双眼未睁,实在叫人挂心。 郗清道:“我走之前特地去探视过了,嘱咐得很细致,料想没太大问题。梅娘也一切都好,你就放心养胎吧。” 无垢听到这里一脸懵圈的表情,她还以为师尊就是单纯地想去吴郡游山玩水呢,合着还有这么多原因啊。 想着想着,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打马在前的段鉴时不时地朝她张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白檀走后,司马瑨便搬回了凌都王府。 他还是习惯以前有朗朗书声的东山,有那执着羽扇谈笑风生的人在时的东山,如今这些都没了,他自然也不想待了。 白檀是半个月后到的吴郡,很快就送来了信,信中说了自己的近况。 看她字迹平稳有力的模样也知道一切都好得很。 司马瑨立即回了信过去,洋洋洒洒写了四五张纸,叮咛嘱咐怎么也说不完,最后忽然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话唠了,才赶紧收尾。 信送出去的时候忽然觉得还好有个信封封着,不然若是叫世人知道了他这么一面,恐怕会大为惊骇吧。 好在这样的一面只有白檀知道,天下人面前他还是那个生人勿近的煞神凌都王。 天气越来越炎热,建康城已经渐渐恢复如常,全因司马瑨做主叫度支曹拨了款项修缮城门,安抚民生。 这座城经历了太多的腥风血雨,百姓们似乎也顽强的很,渐渐的就脱去先前的沉重了。 因为忙于这些事情,司马瑨觉得日子过起来快多了。 入秋之前,按照推断,郗清肯定会赶回来为他治病,但这次他换了想法,特地写信去给白檀,告诉她自己已经犯过病了,郗清不用特地赶回来。 一来是因为白檀怀孕的月份越来越足,郗清在会有保障许多;二则是他自己想试一试能不能像上次那样克制住。 犯病那天恰好下了大雨,司马瑨提前按照郗清留下来的方子煎了服药喝了,而后便立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瓢泼的雨水。 虽然药效可以使人镇定,但还是很难受,焦躁和痛苦在心中啃噬,他手扶着窗框,身上的汗水浸湿了衣襟。 中间有许多次感到颓然无力,想要放手倒下去,但最后他都忍住了。 一直到大雨停下,雨珠滴答滴答地沿着瓦当坠在窗外,他的粗喘也渐渐停了。 他深深吐出口气,坐去案后,提笔蘸墨给白檀写信,可惜字迹有些飘忽,只好作罢。 尽管克制了下来,还是疲乏难当,尚未痊愈,他只好去床榻上躺着休息,心里却已轻松万分。 白檀说得对,他也不相信这病能折磨自己一辈子。 他以前输过许多东西,输了皇位,也差点输了性命,但现在已经没什么是他赢不了的了。 房门被轻轻敲了敲,祁峰在外面唤他:“殿下,您没事了吧” “没事。”司马瑨闭目养神,声音疲倦。 祁峰道:“王丞相派人来递了拜帖,说是明日过来拜访。” 司马瑨睁开眼睛,已经拖了快一个月,他们这是等不及了。 “传话过去,不用来拜访了,就说本王明日会在金殿中召集他们见面的。”
祁峰领命而去,司马瑨盯着帐顶,忽然想起先帝来。这么多年,父母的容貌都已刻意被他淡忘了,却在此时清晰了起来。 先帝对他说过,皇室是舟,世家却是海,能载舟亦能覆舟。而百姓们已经习惯这海的存在,士族的威望在百姓心中根深蒂固。所以他们能在朝廷南迁后扶持着帝王于风雨飘摇中再站起来,也能在一次又一次叛乱和战火里屹立不倒。 司马皇室一直在与世家们争斗,撕扯抢夺着皇权,但大多都被海水淹没了。先帝和司马玹亦未能幸免。 大概终有一日,海水会退潮,露出下面的礁石来,届时这些世家的光辉也就不复存在了吧。 第二日大臣们早早地到了金殿中,个个官服齐整,与早朝也无大分别。 司马瑨也没来太晚,犯病尚未痊愈,因此脸色有些苍白,但行动与常人无异。那身紫金亲王礼服衬得他肤白唇朱,反倒更抢眼几分,也没人注意到这细微的差别。 这次他先发制人,开口便道:“今日召集诸位来此,自然还是为新君之事。” 殿中空旷,回声悠悠,众人各怀心思。 王敷与谢筹对视一眼,心中早已盘算过八百回,贵妃之子乃罪人之后,听说能不能养大都是个问题,自然不在考虑之列。至于其他藩王,倒是有几个可以拥立的,但他们现在谁敢跟司马瑨争啊 司马瑨必然要说的是自己。 果然,下一瞬司马瑨便道:“论出身,本王乃是名正言顺的正统所归,这点大家没有异议吧” 可算说到点上来了王敷当即抬起了下巴:“凌都王的确是正统所归,但至少也要有个帝王该有的模样,若无法让人信服,世家可不敢随意支持。” 谢太尉点头:“丞相言之有理。” 一众世家要员纷纷附和,已经迫不及待看到司马瑨服软了。 有武将忍不住出列想要辩驳,被司马瑨竖手制止。 “丞相与太尉所言极是,本王性情与作为确实不适合为帝,何况也做不到诸位要求的那些难事,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不能登基为帝,自然也就不需要诸位的支持了。” 王敷傻了眼。 殿中寂静了一刻,哗啦啦跪了一片下来,齐声大吼:“殿下三思啊” 王焕之脸都黑了,拱手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登基。” 一群人齐齐山呼:“请殿下登基” 司马瑨幽幽一笑:“司马玹尚未被废,算不上国中无君,然君王有罪,无法理政,按照惯例,该有监国。所以本王自立为摄政王,代理国政。” 王焕之愣住。 王敷与谢太尉对视一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自立为摄政王” “不错。” 王敷差点呕血:“原来你至今不废司马玹是打了这个主意,难不成你要留他在这皇位上一辈子” 司马瑨冷笑:“用不着,只要新君有了人选,他便没了作用了。” “新君从何而来。” 司马瑨挑眉:“若本王有子,自然最有资格继承,若本王无子,还有皇室宗亲,丞相还担心皇位会没人坐么” 王敷气得手都发抖了:“凌都王此举与自己为帝有何分别” “有什么分别,丞相最清楚不过。”司马瑨冷冷地笑着:“丞相这些年cao持国政实在辛劳,如今有本王摄政,你也可以享些清福了。今后本王与尚书台、门下省共理国事,丞相的录尚书事头衔便撤了吧。” “” 丞相本是荣宠之衔,唯有加封了录尚书事才能总揽朝政。如今有了摄政王,的确用不着什么丞相来揽政了。所以这个摄政王除了跟皇帝的称谓不同之外,权力甚至比皇帝还大,这就是分别 王敷说不出话来,他现在实权比不上司马瑨,只能靠威望,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绕过帝位,世家威望根本没派上用场。原本是要借机盘剥他权力,收回世家权力,没想到反倒被打压了。 殿中的人都分外诧异,一时竟无人说话。 司马瑨举步朝殿外走去:“既无异议,那便这么定了。” 王敷目视着他走出殿门的背影,踉跄两步倒了下去,被王焕之一把扶住。 “父亲这次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低语一句,摇了摇头。 王敷呕得更狠,两眼一翻,晕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