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五十
大唐显庆四年四月。 整个长安城都被李治这一道金门赐旨,给炸了个七荤八素。 一时间,人人疯议此事,街头巷尾,个个争执一词。 有人说一国之主,如此行事实在荒唐;有人说帝后情深,鹣鲽可羡;还有人说此事事涉朝政,不可轻议…… 总之一句话儿,说什么的都有。 每个人,每一双眼,都紧紧地紧牢了深深宫院之内,看向了那座玄金色大门。 大门内的人们呢? 他们没有半点儿的反应。甚至应该说,他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因为整个太极宫上上下下,现在在议论的,已然不是皇后所出单独序齿一事了。而是皇帝陛下,已经因为此事,又被皇后娘娘禁入立政殿一步几天的事了。 没错。 李治又被媚娘下了禁入令。 并且这一次,连期限都没有给。 所以每日每日里,一到戌时,立政殿前便可以看到这样一幕场景: 玉辂金车的李治盛势而来,气宇轩昂地走到紧闭着的立政殿门前,着人拍门,入殿。 不给开。 清和上前拍门,求见。 不给开。 李治挂不住脸,上前喊门。 “……主上,您饶了咱们这些小的吧……” 门开了。 的确是开了。 可是走出来的,却是一两个老弱幼小,并且是“跪”行而出,一出门就对着李治叩首哭求,求他留自己一条性命。 为什么? 放了皇帝陛下进去了,那皇后娘娘就要生气的。这么一点小事,虽然不至于就要了他们的命,可被罚入掖幽庭,那和等死也无甚大区别了。 皇后娘娘不准入,那皇帝陛下便是一定不能入的。而且比起那位看起来温柔细语,实则话一出口连个转寰余地都不要想有的皇后娘娘而言,眼前这位皇帝陛下,显然是最好说话,也是最好下手的一方了。 所以李治只能瞪着他们,牙咬得咯咯响,却还是不得不叹息一声,默默转头,霜打一般地垂头丧气,回去太极殿睡他的偏殿。 每每逢此时,李治都免不得一脸闺中怨夫样地问清和: 有这样的天理么? 娇妻爱子,凉帐爽榻就在门那边儿不过几十步而已…… 他却天天都被赶回那冷静得跟冰窖似的太极殿里去睡小殿? 清和在这个时候,往往不说话。 因为李治第一次这么问的时候,他就因为傻傻地回了几句“主上嫌太极殿太凉了?可是这样的天气,凉一点儿才好休息罢?而且太极殿的冷热还好,主上是不是惹了风邪所以才觉得有些不适?”…… 如此之类的话,被罚着把自己说的话儿,整整抄了百遍。 所以在听到李治又一次这样怨念不止的时候,清和只是捏了捏自己至今还药膏未除的右手腕,坚定地闭紧了嘴,一句都不发,一声也不吭。 侍于君上这些年,这样的教训,一次就够了,哪里还会用得了两次? 所以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就是一路默默地跟着来,跟着回。 他不说,李治也不曾发问,只是絮絮地来,叨叨地走。 另外一边,媚娘站在立政殿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一片罗盖如金云,徐徐离开。 “娘娘……” 一边儿立着的玉氏姐妹,甚至是明和,都是一脸忧心之态,看着媚娘的目光,也满是担忧:“娘娘是不是太过为难……” “到底是谁为难谁?是本宫为难他,还是他为难本宫?”媚娘眼波一横,便是一片寂然。 好一会儿,明和才尴尬一笑道: “可是娘娘,您看主上他……” “他如何?” 媚娘如吐冰棱般地问着,却叫明和颈子一缩,不敢再说。心里只暗暗叹息,忍不住在心底悄悄说一句: 主上,这一次,是真的谁都救不得你。 “总之自即日起,他不许进立政殿,本宫也不会去太极殿。什么时候他把这独立齿序的旨意给收了,什么时候,本宫再开这立政殿的门。你们可听明白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直言,这样的话头儿,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了。于是立时一片应喏之声。 一侧的玉明看看jiejie,再看看明和,终究是忍不住出声道: “可是娘娘,论起来主上此事虽然办得有些不妥,却到底是为了娘娘着想啊。若非如此,娘娘捐出来的那些脂粉钱,便说得不通了。毕竟皇后例制,本不过就十万而已。如今娘娘一年所得便三倍之数,若主上不想想办法,那些流言……”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便是因为它成不了什么气候。” 媚娘转过头,平心静气地看着她,认真道: “所谓流言者,多为他人口舌相传而无实凭真据之说。既然没有,那又有什么不妥?” “可娘娘您捐出来的,的确是三十万啊!”媚娘这话儿,说得连玉如都迷糊起来。 “本宫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捐的不是三十万啊!” 媚娘勾唇一笑,妩媚动人: “但是本宫也从来没有说过,这捐出去的,便是一年份的钱啊?” “咦?啊……” 这一下子,三侍恍然,既而明和便哭笑不得地摇起头来: “娘娘这一说来,倒还真是主上太心急了……他若是能冷静下来好好儿想个透,便知道娘娘可以巧言搪塞过去的。” “的确。” 玉明与玉如也点起头来:“而且便是娘娘无法搪塞,便是真被他们知道了一年之数就是三十万,那就议论纷纷,也不过一时之事而已——毕竟朝中年俸三十万以上的,也为数不少。皇后娘娘身为一国国母,太子生亲,便是再多一倍,也无人能多加诽议。可是主上不但没有想到这一点,反而还为了娘娘,更加进了一步,给娘娘所出独立序齿……这岂非便是坐实了娘娘恩宠逾制的名头?” 媚娘淡淡一笑: “所以本宫为什么不要让他进来……你们可清楚了?” “娘娘安心,臣等明白。”三侍齐齐应下,却免不得都在内心叹息起来。 “朕怎么啦?朕怎么错啦?” 片刻之后,太极殿内。 李治叉腰跳脚,急吼吼地问着前来悄悄儿告诉他媚娘话头儿的明和: “她是朕的皇后,唯一的女人,朕不宠她,却又要去宠谁去?她这番责怪好生没有道理!” 说着说着,李治竟委屈得摆出一脸痛心相了: “真是……就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朕都那般示好了,她还要朕怎样?还要朕怎样?” 一迭声的质问,却叫明和暗叹又可笑,但又不能真的笑出声,只得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拱一拱手,然后才对着李治道: “主上,无论如何,今日此事,都非良策。毕竟皇后娘娘对主上您都是一番关切之意。这越矩独立之事……还是……” “朕偏不!朕就不!朕就是死了都不撤!” 李治咬着牙,高声叫着,那气急的模样儿,像极了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儿:“不,就是不!无论如何就是不!” 这般无赖使娇,哪里还像堂堂一国之主?倒更像是尚在襁褓中的李显了。 “金口玉言,朕一出口,哪里还能回收?!何况弘儿本是太子,这样的事情,本来就理所应当!朕当年,不也跟大哥他们一般,独承一支么?” “主上,明和虽生得晚了些,可当年之事,也听师傅提及过。主上啊,当年您与旧太子殿下,与旧魏王殿下,那都只能叫独成一支,而不可叫独承一支罢!独成一支,是跟着先后文德皇后娘娘一支而居;可如今您把皇后娘娘所出三位殿下尽另立齿序,这便是独承一支了!您这般,岂非是在诏告天下人,您独独宠爱的,独独在乎的,便只有这三位殿下了?其他几位,于您而言都非心头之宝了?” 明和苦口婆心地相劝: “您这般行事,却叫其他三位殿下,还有两位公主殿下,如何做想?” “他们又有什么做想的?” 李治的脸上,突然恢复了冷静之色: “他们还能有什么做想的?义阳宣城自且不提,那三个,又有什么可做想的?” 李治神色一变,明和便知事情再无回寰余地。 其实于他而言那三个同样流着李治血脉的孩子,早已经被他从脑海中抹掉许久了。不止是他,其实如今的整个太极宫中,记得那三个孩子长相的,又有几人? 没几人了。 尽管他们不停地在惹出事端,不停地生出些事事非非来,不停地被太极宫中上上下下的人议论着…… 但真正能记得起他们长相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几乎每个人记得的,都只有他们那些劣迹斑斑的过往。 而正是这些过往,才造成了他们给每个人,留下的深刻印象。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想到这里,明和脑海中,突然迸出一个疑问: 究竟是谁把他们一步步推到这样局面的?是媚娘么?不…… 他摇一摇头。 显然不是的。 毕竟于他们而言,媚娘的存在本来就是最大的隐患与忧虑,所以他们断然不会容许媚娘把自己推到这一步的。 那又是谁? 是……他? 明和下意识地抬头看着气冲冲的李治,却又立刻摇头,不可思议的微笑着,否定自己的想法: 怎么会? 怎么……会…… 他迟疑着,看着地面: 是啊……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