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时已百年二十二
大唐显庆四年二月初三。 好像是突然之间,宫中内外,便被一种奇怪的流言所充斥着了—— “你说的,可都是亲眼所见?” 中书省内,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入得皇城内来的长孙无忌颤颤巍巍地坐在上座,抖抖索索地喝着茶水,一边儿眯着眼问一边儿刚刚学了话儿的青年官员。 “末员再不敢妄言的!” 那官员顿了顿,才续道:“末员家中,也算有几个人在内里侍应着的。这边儿已然传了消息出来了。说是往时立政殿里,总是不会断了甘食的——元舅公老大人也知道,这今上喜甘,太子殿下更是喜欢。是故内里每常甘食向来不断,灶不冷,火不熄,但有今上或者太子殿下欲食之时,必然便是急火温了送入内的。可自前些日子皇后娘娘下了令以后至今,已然足有数日,火灶冷清,不见内里召用甘食了!这分明便是皇后娘娘在借机为难今上和太子殿下!” 长孙无忌扬一扬眉,还不待及说话儿,便见一边另外一个年青官员也跳了出来,愤愤然道:“这皇后娘娘也是太过独断了!之前借着今上对她百般宠爱,便恃宠生娇,竟明白白地逼着今上废了后廷妃嫔之制,这已然是大为不妥。奈何今上性喜洁静,本也不爱后庭繁花过盛,结果就叫皇后娘娘独坐了大!平日里各样珍稀古玩,向来都是先尽着立政殿里送了,挑了,选了,剩下的才给送往太极殿里去。这已是有违常律了。如今竟还要借这等机会,只因着今上先前给了她一点点难堪,便要为难今上!这实在是……唉!今上也真是……” 那几个字无论如何没有胆子说出口的年青官员,一脸叹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却真真切切是个直肠直肚的大忠臣。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却也更加不多言语,只点一点头道:“嗯。的确是不该。” 说到这儿,立时便有一众年青官员都齐刷刷上前来,愤愤然,慨慨状,替李治鸣起不平来。 …… 片刻之后。 看着那些终于在自己面前喷足了口水,心满意足地做了乌鸦散的年青官员们,留下来的长孙无忌与诸位老臣却是相视一笑,俱互相摇头。 “看来……主上只纳一妻之事,于他们,却是万般的不妥便呢!” 左侧刚刚由塞外归来的裴行俭,却是看着那些官员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比起当年初出京城时的他,如今的裴行俭,却已是一派沉稳淡然之态。 长孙无忌含笑,看着他点点头:“看出来了?” “一国之主尚且只得一妻,他们这些年青下臣们,便不好多寻几房花红柳绿伴于身侧了,别个不提,那家中的正室便是头一个不满的,大唐天子尚且一妻,你们这些做臣下的,又怎么能多妻多妾? 其实他们有这样的心思也不奇怪,毕竟眼瞅着诸公比他们年长勋高,有资格得到各种恩遇,自己却得不了,也没什么可以得的。所以难免要在这种事情上争一争长短了。” 裴行俭说完,不由嗤声一笑:“其实也是无聊——怎么就不见怀英那样的人物来抱怨呢?” 一句话儿便说得一众老人都是摇头苦笑:的确,如今的大唐朝中,认认真真把政事放在第一位的,已然是不多了。 越来越多的官员们,傍着家族之势,祖辈之德,习惯了锦衣玉食,犬马声色,已然渐渐淡忘了,自己这一顶乌纱一身官袍,是因何而戴,因何而披的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转头看着一边的魏神通问:“如何?可问得清楚了?” “回主公,已然问清了。皇后娘娘虽则是带着些儿气下的令,但却非是有心为难主上。” 魏神通行了一礼,才不疾不徐道:“主上近日身子不安,风疾又犯。太医有嘱,不可食甘腻之物,不能进蜜饴之属。所以皇后娘娘才着了令的。何况蜜食向来解药气药力。所以便是没有太医嘱咐,这些东西本来也就是不能在这个时候,与主上进食的。” 长孙无忌点一点头道:“那太子殿下呢?” “殿下本来倒也无妨,可近些日子春宫那边儿总说太子殿下进食极少。皇后娘娘去查问过,才知殿下近来一发地而贪食甘饴,吃得牙痛都不肯停止。为了太子殿下好,皇后娘娘这才着人禁了太子殿下甘食的。” 长孙无忌嗯了一声,才又道:“如此说来,这些所谓的皇后娘娘为难主上,刻意薄待之事,便是彻头彻尾的流言了?” “是。至少在这桩事上,皇后娘娘是做到了本分的。” 魏神通恭声道。 “这件事是尽了本分是不假,那另外一件事上,她也就做了些不该属她本分之内的事情了。” 长孙无忌一声淡笑,神色冷了下来。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正在替李治批着折疏的媚娘,闻声突然一扬眉,转头看着明和道:“你说元舅公今日午后入了宫?怎么没听消息说觐见呢?” “回娘娘,因为元舅公此来,本便没有要觐见的意思——他老人家也只是见了几个年青官员而已。” 明和轻道。 “年青官员?都有谁?” 媚娘扬眉,意外发问,同时眉目间,不免多了几丝警惕。 明和报了几个名字之后,顺嘴又加了一句:“另外还有裴行俭。” “裴行俭?他也回来了?” 媚娘一笑:“果然是好学生呢!一回来便往这中书省里钻,真是半点儿都不带顾忌的。” 明和看着媚娘这般神态,不免意外道:“娘娘似是颇为不喜呢?” “怎么能喜欢得起来!” 重重地拍下几案,媚娘咬牙道:“眼下西域战事正紧,他裴行俭回京述职请旨,便是因着治郎身子不适不宜见外臣,理当也得先来金门外叩拜行礼,请问圣安才能转头去见他的老师!可如今呢?” 明和点头,立时也是一脸不喜道:“娘娘这般说来,却还真是……这等分明是将元舅公放在了主上前面呢!” “若是搁在往常,本宫从来不会与他们这些人计较太多的。毕竟治郎仁爱恤下也是习惯了的,这等事本也平常。可现在不同!现在是什么情况!他裴行俭既为长孙无忌的学生,又是他的心腹,那自然就应该知道,如今的朝局,是个什么情形!” 媚娘恨声直道:“眼下治郎病体之事已是难掩,一朝被公之于众,谁最开心?谁最高兴?他身为大唐臣下,口口声声以大唐为重以天子为忠。却连这一点儿稳诸心定诸意的事情都做不到!一回来,便只急着与他那些所谓的清流同好们相聚,连皇帝都撇在一边,这算什么忠臣!算什么良将!” 明和想了一想,也立时明白过来:“可不是?若是在那些有心人眼里,却似衬得主上病体已难康复,所以这堂堂的裴大人,才会急到这种地步,离京数年头一次回京,便连主上都不见一眼,就赶着去见他的老师呢!” “他若见的是别人倒也罢了,可偏偏他见的,还是长孙无忌!皇帝的元舅!这大唐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长孙无忌,陪着先帝打下了大唐江山,又一手推着治郎坐上了帝王之位!他是什么样的人物?这在别人眼里,又会怎么看? 你以忠诚自命的堂堂裴行俭裴大人,好容易回了一次京,不去见一见自己大病一场的主上问一问安,却去先见一个三朝元老,曾经扶立两位帝王的重臣!让谁看,都只能觉得治郎已命不久矣,他裴行俭这是要急着去与自己的老师商量,扶立大唐新主,保住大唐政局不乱呢罢!荒唐!” 言至此,媚娘终究大怒,沉喝一声,将手中朱笔硬生生拍断在案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