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零
大唐显庆三年二月末。 李治驾至长安。 而刚刚一入太极宫,他整个人便病倒了,一时间,上下皆惊慌。 好在他这病,也不过就是一场风邪入体,只消几副汤药下肚,便再不曾多有重症的。一时间,诸人都是心松许多。 尽管如此,被吓坏了的大唐皇后武昭,还是下了凤令,要求宫中内外,一定看好了李治,病体未痊愈,便不许他近政。 这样的话儿传出来,自然惹了不少是非与暗议,但她却是一概不管不理。每日只管将那些政事全数丢与长孙无忌等人去处置,自己只一心一意地看着李治,不教他再作践自己的身体。 然而,心中存事,李治又如何能够好好儿平了心静了气去调养?是故虽然病征虽然很快便好了,可脸上却殊无欢色。 媚娘看在眼里,却也不免急在心上,这一日,便着令传请长孙无忌入宫中一议。 …… “娘娘的意思是,要宽宥韩王。”太极殿后殿尚书房偏厅内,长孙无忌听了媚娘的话儿,下意识便是一皱眉。 媚娘见状,不由叹了口气道:“本宫知道,元舅也好,英国公也罢……大家都想借此良机,将韩王一举剪除。可是从一开始本宫便在想一个问题……韩王所指凭的,其实只是一个身份而已。若是咱们拿下了他这身份……那他还有什么指望?以他那等心性,多年期待,一朝尽空。甚至还发现,自己一直相信的东西,其实全是虚假……他会如何,想来元舅比本宫更清楚。” 顿了顿,她看着长孙无忌有些不以为然的神色,又续道:“无论如何,主上心中念旧,这一点仁心,是免不了,也不得免的。既然如今,这韩王已无了再能复起的本钱,为何不能看在主上颜面上,给他一点生机?” 长孙无忌抬头看着她,轻道:“可是娘娘,您能保证这韩王,再无复起之机?” 媚娘淡淡一笑道:“自然有。” 长孙无忌却是一怔,半晌才点头道:“好,既然娘娘如此一言,老臣倒也愿意为娘娘权当说客,去劝一劝懋功……不过……” “本宫明白。还请元舅只待明日得了信息再动。”媚娘复是淡淡一笑。 长孙无忌深深地看她一眼,好一会儿才轻道:“那便有劳娘娘了。”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看着李治服了药汁之后,沉沉睡下的表情,媚娘的眉目一宽,便向着帐外点了点头。立时,玉明掀帘而入,向她行了一记礼,才替她披起凤裘。 她淡淡一笑,起身,裹了凤裘,便戴上兜帽,由着玉明只灯前引,玉如在后侍从,一主二仆迤逦而行。 过廊穿殿,渡桥踏径。 一刻钟的时光,三人来到了宫中北角的角门上。正看守角门的守卫见有人前来,刚欲喝止,便看清了灯光下那一抹朱唇与凤裘。立时一惊,长行大礼:“皇后……” “免礼。”媚娘扬了扬手,也不多客气,看着玉明依例亮了腰牌,便直言:“开门。” “是。” 宫门徐徐而开,媚娘左右看了看,便行向天牢方向。 又是一刻钟后。 天牢之内。 媚娘停在韩王被关押着的牢囚前,伸手缓缓除下兜帽,向着背对着自己的韩王淡淡一笑道:“韩王殿下,久未曾见,一切可还好?” 李元嘉定了定身子,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原来是皇后娘娘……真是……本王何德何能,竟劳得皇后娘娘亲自来见?” “韩王殿下不必客气。以殿下这等人物,若是本宫不亲自前来拜问一番,才真正是托大。”媚娘淡淡一笑。 李元嘉不语。 媚娘续道:“有些事,本宫也不必再多赘言……只有一桩,殿下是打算继续在这牢笼之中,颓堕不起,由着自己的儿孙们,因为殿下之名而倍受欺凌,一生孤苦,还是打算另谋他法,以求生路?” 李元嘉背影却连动也不动一动:“果然……人人都说娘娘狠绝,手段凌辣……却是半点儿不假。本王实在不该放着娘娘不管的。” 媚娘再淡淡一笑道:“管也好,不管也罢,那都是前朝之事。本宫只问殿下一句话,您自己的儿孙们,是打算如何处置呢?若是殿下不介怀的话,本宫倒不介意替殿下动手,早一日送他们到黄泉路上,去陪着殿下。也好让殿下在九泉之下,阖家欢聚。” 李元嘉终于动了,转过头来,他直直地看着媚娘,半晌,突然笑了起来:“娘娘以为,这样的威胁,便能让本王叩求痛哭?娘娘也真是……被咱们那位好陛下,你的好夫君保护得太好,都忘记了本王是谁了么?” “怎么会忘呢?”媚娘再一轻笑:“殿下是韩王……不,不对,是宇文禅师。是宇文世家之子。也是南阳公主之后。骨子里流着的,却是前朝帝王之血。本宫从来不会轻忽这样的人物。” 韩王眯眼,咬了一咬牙,却笑了起来:“罢了,原来娘娘是来报当年仇的……看来,本王那位亲生的姨母,淑妃娘娘,可没少做些让娘娘您记恨至今的事呢……” “若是淑妃娘娘还活着,韩王殿下以为,您还能活到现在,本宫还能像现在这般,与您共言么?” 媚娘不笑了,神色清冷:“韩王殿下……不,宇文殿下,本宫这一辈子,虽不敢言事事如意,但却也算是处处凭着自己本事,都算得上称心。是故那天下间的女子,本宫看在眼里的,也只有四人。一个是先文德皇后娘娘,一个是本宫的姐妹,托您的好兄弟设计早早亡故的先太妃徐惠,另外一个是更早离开的元素琴,最后一个,便是这位杨淑妃娘娘。您要说别的人,便罢了。可若说这四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还活着……哼。” 媚娘冷笑一声,才轻道:“便是最天真的素琴meimei,只要她还活着,你也断然不能这般与本宫说话儿的……更别提是淑妃娘娘。” 她向前一步,轻轻道:“韩王殿下,本宫知道,你从来不将天下女子正视于眼中……可是呢,殿下,若是淑妃娘娘还活着……殿下觉得,自己此时,还是个活人么?” 韩王立时住了口,沉默,还是沉默。 媚娘冷冷一笑:“没错。若是淑妃娘娘还活着……莫说你不过是她一个异母姐妹之子,便是她亲生的吴王与蜀王,又何如?只要你敢伤害她所在乎的当今主上,先帝与先后娘娘的爱子,那个你一直不放在眼里的晋王稚奴……她都会要你后悔曾生而为人,竟活在这世上。” 顿了一顿,看着面色苍白的韩王,媚娘再一笑:“所以韩王殿下,您说得不错,本宫此番是来报当年仇的。而且本宫说了,本宫虽然也不觉得淑妃娘娘那等为情狠绝,但也却很是欣赏淑妃娘娘行事手段。所以,本宫此番,也有意效仿她一二。若没记错,如今馔世子(李元嘉三子)已近成年了,是罢?” 李元嘉微微动了一下面颊,却什么也没说。 媚娘继续道:“本宫今日也问过元舅公了,若依殿下这等事态,一旦殿下非皇室血脉之事昭扬天下,那么殿下这条命,是保不住的。然后,便是几位世子阁下,也是少不掉的罪。便是主上再如何怜惜……一桩宫刑,净身入内永世为奴是逃不掉的……” “宫刑”二字一出口,李元嘉便如一头猛虎般咆哮一声,扑上前来,竟震得牢门都巨响连连! 那气势端的惊人,连玉明玉如也刷地长剑出鞘,紧张地挡在媚娘面前! “无妨。”媚娘淡淡笑道:“殿下还是很明白的……毕竟,如今殿下还是殿下,阁下还是阁下。” 李元嘉喘着粗气,双目圆睁欲裂,青筋迸出,好片刻才咬牙道:“武……媚……娘……” “大胆!”玉明闻声,立时不假思索地大喝一声便要上前教训这个假充皇室命脉的逆贼,却被媚娘再度拦下:“无妨,名字既然起了,便是让人叫的。何况,韩王殿下如今也不会能对本宫如何的,对不对?” 媚娘巧笑嫣然:“而且为了几位世子阁下,殿下也会好好活着的,对不?” 李元嘉的气息,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 媚娘不笑了,神色渐渐冰冷:“你记得,便是最好……本宫只说这一次,也只给你一次这样的机会……无论你想,还是不想,接下来,你都最好乖乖地给本宫以李元嘉的身份,以大唐韩王殿下,高祖亲子,今上亲叔叔的身份活下去。永远不要妄图什么复你本名本姓,然后以宇文化及或者宇文智及亲侄,前朝南阳公主亲子,大隋皇帝亲孙的名头,去搞什么光复大隋的名堂……如果你要这样做,那么本宫保证,你所妄图的一切,都会在没开始之前,便被付之一炬。最终,你这所谓的贤王名头,也只不过是史册之中最大的一个笑话。你的儿孙,也只能按着大唐例律,走向他们应该有的道路。而你的血脉,也注定要就此断结。所以你最好给本宫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活着,活在本宫的治郎,给你留下的一点慈念里……否则的话,你的一切,都将会被本宫一手打碎!记得,本宫不是治郎,也不是文德皇后,更不是杨淑妃!本宫之名,是……” 媚娘眉目平淡地看着他:“武昭。” 接着,她便转身离开。 看着她离开之后,韩王突然倒地,唇青口白,好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竟落下泪来:“武昭……好一个武昭……武昭……好一个武昭!武昭!!好一个武昭!!!皇兄啊皇兄……你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布得一手好局……哈哈哈!好一个武昭!” …… 大唐显庆三年三月初。 太极宫。 李治身体方安,便因念及朝政,启朝复议。 而朝初升,便有太尉长孙无忌与英国公李绩二公双双上奏,恳请李治为前些日子怠忽职守,竟致府中内贼与敌国细作相通而待罪的韩王李元嘉,宽恩一次。 李治闻言,先是一怔,接着便是一叹,最后,只着令大内侍少监清和上前接了两位国公的奏疏,便着令退朝…… 其余诸臣有疏者,只需尽数入内,待议便可。 此言一出,诸臣不由微诧……这样的李治,却是他们从来不曾见过的。 不止是他们,便是清和,也不曾见到这样的李治:匆匆上了朝,却在接了两本奏疏之后,不到两刻钟便退了朝。接着,一不入尚书房,二不换朝服冕冠,三不召玉辂迎驾,却只是一身玄衣,一边儿急急向着后方立政殿方向走去,一边儿展开手中两本奏疏,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读。 读了三遍之后,他将手中奏疏甩手丢入清和怀中,接着,大步奔向立政殿。 清和见状,吓了一大跳,心里隐约有些感觉,便急忙跟着一边儿跑一边喊着主上息怒…… 可在他跟着李治一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入立政殿时,却被眼前的一幕给弄得昏了头—— 原本预想中会出现的夫妻二人相质的场面没有出现,出现的,却是李治抱着媚娘在怀中,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而媚娘,则是一边儿小心地替他除下沉重的冕琉冠,一边儿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安慰地劝哄着。 清和怔了怔,还不及反应,便被急急上前来的明和给拉开到一边儿,低语几句。 接着,他便一脸恍然,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再看一眼李治,跟着明和,还有其他知趣的小侍们,小心地退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