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五
沉默之后的第二日。 早朝已毕,一身圆领青纱袍的禇遂良看到了徐徐走向自己的长孙无忌。 他老了,真的老了。虽然仍是朱袍玉冠,仍是紫带皂靴…… 可是官帽之下露出的点点灰白头发,已叫人不得不记起,此时的长孙无忌,已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这样的年纪,他本该在家中,含饴弄孙…… 思及此,禇遂良忍不住垂下眼眸: 不…… 还早。 大唐天下,乃至黎民百姓,与他禇遂良自己…… 都还不能没有他,没有他长孙无忌。 “登善来了啊!”远远地,长孙无忌对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就像他幼年时一样。 “老师……” 禇遂良忽觉鼻子一酸,竟忍不住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抢上一步,跪在长孙无忌面前,热泪不语。 “你这是做什么?好歹也是拜了相的人,怎么能这般?” 长孙无忌皱眉,忍不住低声责怪他,一边欲伸手去扶——不过侍立一侧的阿罗抢先他一步,伸手扶起禇遂良。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阿罗,转身便与禇遂良走到亭子一角。 阿罗看他二人走远,便闪身而立于一侧,状似闲立,实则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老师……都是学生愚蠢,竟丢足了您的颜面……如今被迁桂州,只怕来日,再无可会之期了。” 说到此处,禇遂良竟已是悲从中来。 长孙无忌看着他的脸,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地闭上眼—— 然只片刻,他便复睁双眼,面带悲悯道: “登善呵……你以为只是再无可会之期么?” 禇遂良闻言先是一怔,接着便是神色大变: “老师?” 长孙无忌沉默半晌才轻道: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 禇遂良颤动了一下嘴唇,好一会儿,脸色苍白: “何时?” “就是现在。” 长孙无忌淡然道。 禇遂良闭目,半晌睁开眼,目光清亮: “登善明白,老师且安心,登善此身能为大唐安危而灭,亦是得其所哉。” 是夜。 洛阳宫中长生殿。 媚娘看完手中细简卷,面无表情地将之焚毁,火光映着她身边明和的脸,时明时灭,亦幻亦真。 “娘娘,您真已下定决心了?” 明和看着媚娘的脸,踌躇半晌轻道: “元舅公这一步……” “不过是为了将本宫钉死在祸国红颜,妖妇乱世这个名儿上……好方便来日后,自有人能借此名头得了天下民心,治了本宫而已……” 媚娘眉目漠然: “无妨,只要治郎大计得施,那这一切都无所谓了。这只是本宫与元舅公之间相争之事,无妨。” 言结,她翩然转身,换上笑容去预备迎接李治驾临诸事了。 明和看着那焚了一半的卷简,伸手欲拿,却被火焰灼痛了手,犹豫一番,缩回,衣袖却不慎带落一杯茶水,连茶带水倒入火盆中。 他唬了一跳,慌忙去扶,可从盆内已被茶水打湿尽冒白汽的灰烬中捞起杯子时,那一点吞噬着卷简的微弱焰头也被打灭了,只留下半张微泛焦黄,字迹还被微洇的卷简。 ……真的没关系么? 明和怔忡地看着那半张简卷,一时有些恍神。 真的没关系……么? 当他将手伸入那温热的火盆中,拿起卷简时,忍不住再一次问自己: 真的……没关系么? 大唐显庆二年五月中。 李治驾移明德宫,因政事渐平,兼之有臣员上奏,均以其勤政至斯,天下无事,龙体为上等由,遂请以革一日一朝制,复三日一朝规。 李治准,然仍习于折疏批阅,不曾荒政。 日渐炎热的宫中,蝉声渐起,而贞观殿中因按着大内侍监备安的嘱咐,早早儿便启了冰窖,取冰纳凉。 所以尽管李治此时衣着厚重,但却不见半点汙意,加上德安着清和在一侧,时时更替了以凉水浸过,取其凉意的茶来,他竟也不觉热。 “主上,已是连批三个时辰了,歇一歇罢!久坐不好。”德安看看时计,上前一步低道。 李治抬头看了一眼时计,忍不住揉按一下颈子,失笑道: “就正说颈子这般酸沉呢……也好,嗯,弘儿这几日也不知功课有否进益,去瞧一瞧吧!” “是。”德安含笑应。 李治拍拍双膝,长吁口气,刚一站起便觉眼前一黑,双手垂立身侧便开始晃。 他刚晃了几下,便唬得旁边德安清和齐齐失色,奔上前扶住,一迭声只唤“主上”! 李治了一会儿才站稳,待眼前如蚁星点点尽数褪去之后,才看着面色惨白如纸的二侍笑道: “瞧瞧你们,一点儿小事便大惊小怪的。” 起身,双手推开他们,淡淡道: “还远不到你们扶的时候呢!” 德安却叹道: “可是主上,您都已然暗中着令朝臣上谏易朝制了……” 李治闻言,大皱其眉低道: “别人不知,朕嘱咐他们几个时,你们可是在旁侧听着的……之所以叫他们上表请易,那是因为朕知道接下来他们那些老臣们必然会为了禇遂良之事吵吵个没完,何况还有韩瑗来济二人……怕日日有朝事生变故,你们怎么竟也忘记了?” 德安叹了口气,看着李治恳切道: “可是主上,您这身子……便是当真歇一歇也……” 他话没说完,便被李治随手倒拎一只朱笔邦邦敲打了好几下额头: “你这木头脑子……怎么就半点儿不开窍?这时候朕敢真放了政,弃了权,岂非是真的功亏一篑?” 德安也不敢再言——自从四五岁上跟从了李治,他便比别人更清楚他的性子,看起来笑笑好说话,实则却是一朝定了心思,便再也不轻改的。 叹口气,只能看一眼清和,二人默默从侍于后,随李治往太zigong中而去。 行至东宫侧边镜楼,李治于玉辂之上忽便瞅见媚娘近侍明和,独自一人抱着一匹锦帛样的东西,呆呆怔怔,魂不附体似地走着。 说起来李治今日也是莫名心情好,见他这般摇摇晃晃地,也是颇觉有趣…… 毕竟这几个小侍经媚娘调教许久,早就一个比一个机谋灵敏,哪里有这等形态可轻易供他一笑? 于是他便伸手制止了见明和这等恍惚失态,便有意上前喊他的清和。 德安见状,便知李治顽心又起,只得摇头,苦笑一声,看着明和摇摇晃晃地走来,一步步走向李治玉辂之前。 皇帝驾前,岂容冲撞?何况明和久行不知礼,已是犯了大忌,但那些行走侍边的卫士们明眼看着李治示意不允喝醒他,也只得沉默。 最终,明和便这般浑若无物地一步步走,走……穿过了侍卫们,直走进了侍队之中也不曾觉。 直到奉辂诸侍(因为身抬玉辂,所以他们并不曾察觉李治的眼神和神态)齐喝一声,他才如遭雷击,全身颤抖一下,仿如大梦初醒般环顾左右之后,刷白了一张脸,双膝一软,落地,连连叩道: “明和该死!明和该死!请主上赐罪!请主上赐罪!” 李治眼见拿他逗乐的心思已然达成,不由扬眉抿唇偷乐,然后正色举手。 辂落,他步出辂中,走到明和面前,瞥了一眼他怀中所抱布帛,见是一匹青黛色的绣金龙纹提绫织,心中多少明白几分,得意洋洋,却仍旧明知故问道: “你怀中抱着的,那是什么?” 明和闻言,看看怀中锦帛,老实道: “回禀主上,这是娘娘命明和去内造府领回来的布料。” “朕当然知道它是布料……朕问你它是什么?” “呃……这……这……回主上,这是今年江南新贡的龙纹绫……” 李治闻言,忍不住白眼一番,还是德安知机,上前一步小声道: “主上是问你这东西娘娘拿来做什么用的……” “呃……哦……”明和垂首看了眼怀中的锦帛,有些莫名其妙道: “回主上,这是娘娘说,预备着与太子殿下制一身新样秋裳的……” 李治登时不乐,沉了脸正欲说什么,却又听到明和续道: “另外,还得再给主上制一双新样朝靴的靴面儿……所以得一整匹……” 李治闻言,心情复又转好,但想想,又是不喜,微眯了眯眼道: “弘儿的是衣裳……朕的,就是靴面儿?” 明和点头,老老实实道: “正是,原本娘娘是打算取了新贡的锦丝银绣给主上做齐了一身秋裳与靴子的,可锦丝银绣今年所出不多,加之质料轻薄,制成靴面儿,便是上了浆怕也不挺括,所以只得另给太子殿下寻他料制靴,却将这提绫织的面儿尽着主上了……毕竟主上的朝靴,依制只能用那有限几种的料子。” 这后半句话,已是说得德安大叹这个傻徒儿算是白跟他这几年,受他德安兄弟这些年的教了…… 明眼人谁看不出李治再加追问的那点儿小心思?偏偏他倒好,老实过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倒了底儿。 亏得如今大唐后廷之中只有娘娘一人,否则若再多出哪怕一位女子来,还不知要就这么一匹布如何使用,明和这几句话儿什么意思,闹出多少事儿来呢! 德安暗忖:不成,明日得教瑞安调教下这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