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八
看着在听到春盈二字之后表情崩出一丝裂纹,却努力收起的,仿若木偶面具的韦珪面容,李治嘲讽地笑了一声: “您不会是到现在都还以为,当年父皇后廷四妃之事,特别是您的堂妹韦尼子之事,尽是媚娘所为罢? 若果如此,那朕是得给您些明白话儿了……” 他向前一探身子,平静地看入韦珪依旧深墨一片的眼底深处,眼神锐利如刃: “其实呢…… 当年韦尼子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朕安排的,包括让她死在自己最爱的男人——也就是朕的四哥青雀手中,都是朕安排好的。 至于原因么,自然是因为她害了朕的母后,让朕的父皇一生痛不欲生,那朕自然也要让她尝一尝,什么叫做死不瞑目的痛苦。” 这声音极轻,极轻,却叫韦珪的完美面具,终究裂出了纹路。 他满意地点头,笑了笑: “对,不止是她,阴氏,杨氏……都是在朕的手中了断一切生路。还有她的父亲您的叔父,您最喜爱的那个侄女的亲生祖父,也是。 所以您真的不必再去处心积虑对付媚娘,无论是父皇时也好,如今也罢,她说到底也只是被大家拿来当成朕的一面盾,挡下一切攻击的盾而已。 所以她并非掌握了您的一切不可告人之秘,您也没必要再若之前那般费尽心机毁她声名,好方便除她灭口保您韦氏女的千秋美名来着。 只要您明白,能保您不因暗害堂妹不孕之名被人骂为毒妇的,其实正是她——若不是她在朕身边时时宽慰朕怀,那依着朕这样阴毒狠决的性子,早不知要如何对您,对你们这整个烂透了的韦氏一门下手了。 ——您也明白罢?朕其实呢,恨的不止是一个姓韦的昭容呢!” 李治看着韦珪渐渐退去血色的脸,满意地点头,笑道: “所以自然,有媚娘在朕身边安慰着朕,您也更不必担心会因为当年大杨妃之事而受舅舅报复了。嗯,您还记得罢? 在朕尚在襁褓之中时,正是您,只因嫉恨母后独得父皇圣宠之心,也嫉恨大杨妃比你年轻貌美更得父皇怜惜,便设下一箭双雕的妙计,将未满周岁的朕经您那个近侍萧氏之手,丢落入杨淑妃宫中的水塘内,先引了父皇与母后怀疑于她…… 后来又着您早早安排在您堂妹韦尼子身边的春盈使了口舌之计,去挑得被她收养的蒋王兄与朕为难,逼得母后出手,废了大杨妃淑妃之妃,断了原本家世在四妃之中,位属最高的她一路上迁,夺您贵妃之位的可能…… 这些事,您都还记得罢? 至少朕都记得,而且也都一直将当年春盈亲手所写的供状之中,关于您的这些过往种种,以及一应物证都好好儿地收治着藏得好好儿地。 您且安心,至少在朕与媚娘还有孩子们快活安心的时候,朕是不想去看它的——朕性子不好,爱记仇,也手段毒。可是有媚娘在,朕就总是快活的,有孩子们在,朕便总是安心的。 所以您不必担心因为这些而让整个京兆韦氏,以及纪王兄,还有你自己受到至今仍不知此事真相的舅舅疯狂报复。 您也知道罢? 舅舅此生最大的憾事只有两桩,一便是不得见父皇母后长寿,二便是朕自幼便身体病弱不堪, 所以若是他知道,朕这身体,竟然是拜您所赐,那……” 他摇头笑得甜蜜,却看着已然麻木的韦珪表情,指着自己的胸口,柔声轻道: “不过没关系,您实在不必担心这些。 因为朕现在很幸福,很欢喜—— 朕的身边,有媚娘好好儿守着,有孩子们好好儿陪着,所以会把这些,都好好儿放在心里,不去再想,也不去再理。” 他说完,偌大的殿内,一时俱寂。 韦珪沉默,突然起身,长礼一记,双膝直叩地面,额击地面,咚咚有声: “老身明白了。 ……陛下放心,接下来,娘娘还是会很幸福很欢喜地陪在您身边的。 还有诸位殿下,想必先帝与先后娘娘英灵在上,也必然会好好守着他们的。” 李治摇头,呵呵一笑却道: “不,朕却是不愿打扰他们的。而且他们眼下只怕更要守着媚娘腹中的孩儿,还有弘儿与贤儿那两个孩子不再受到朕这般的苦,无暇他顾。 所以朕也只好亲自来了。” 他的表情一敛,淡漠道: “若是再遇上让媚娘头痛的事,朕只会亲自动手,把那些意图对媚娘不利的人,事,物,一一剔除干净的。 就像当年的萧美人,于美人,韦昭容,阴德妃,郑贤妃,小杨妃,以及后来更多更多的那些人…… 朕性喜洁,贵母妃也知道朕自然不愿见血腥。 不过还好朕懂一个道理: 人活于世,有些时候死了比活着更干净更痛快。 您说,对不对呢?” “……是。” …… 片刻之后。 匆匆奔入殿内的德安,回头望一眼蹒跚而出的韦太妃,一时有些诧异,转头看看李治,欲张口问,却在看到李治淡然的表情之后,笑道: “看来主上已然让韦太妃明白自己该如何定下心了……这一朝之间,竟觉得她老了十岁呢。” “母后生前就说过,她其实早已老透了,老朽了……在她把五行草给自己亲堂妹吃的那一刻起,便已是个活死人了。”李治淡道:“对这样的人,你让她痛痛快快地死了,实在是在恩赐与她。倒不若是让她纠缠不断地活着,才是对她最难捱的惩罚。” “只是主上,您这般一来,会不会反而惹得她疯狂反扑呢?” “她?凭什么呢?凭纪王兄那一点儿虚名浮誉?还是凭她韦氏一门上下,早就被身为京兆韦氏一族大族长的韦待价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大权?她现在,真正只是一副衣裳而已。” 李治哼了一声,淡道: “当年她就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或者……留把宝刀给自己也好。” 转眼,他不再提这个属于前朝的幽魂,转而问道: “金春秋何在?” “回主上,眼下已在尚书房内小阁等着了。” “好。” 李治刚起身,德安便又唤了一声主上。他停下脚,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犹豫好久才问: “主上,您只见韦太妃一位么?” 李治一怔,旋即扬眉道:“不然呢?连燕太妃也一并见了么?” “可她……” “无论她是如何看媚娘的,至少有一点……” 李治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走: “眼下的她,还要依靠媚娘帮着自己儿子‘逃脱’这场内应外合的‘阴谋’,所以她是必然不会伤害媚娘的。” 德安想了一想,嘴角浮出淡淡微笑,点头跟着他匆匆而出。 …… 金春秋想过很多次,这位坐拥大唐帝国万里江山的年轻皇帝会是什么样子的。 有人说,他很孱弱,所以他想,这个人必然是要极为削瘦的罢,左右也不会是多厚实的身板。 有人说,他很勤政,所以他想,这个人必然是有些憔悴的罢,横竖也不能是多精神的模样。 有人说,他很风流,所以他想,这个人必然是有些早衰的罢,上下也不该是多堂正的气度。 ——所以当他真的见到那个身着金底墨龙滚云纹银狐裘广袖,金冠玉束,隐隐有停渊峙岳的巍然之气,气质华贵,顾盼之间威仪尽显,举手投足都是说不出的高雅,却又面容精致得不像一个容貌应该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帝王,反而英俊潇洒更似九天玉殿之上的金身仙人,甚至连他一个见过无数绝色佳人的一国之主为之惊艳怔忡的男人时,他是突然呆掉了的。 是的,呆掉了。 朗眉星目,点夜为睛;玉准琼鼻,凝冰为骨;朱唇雕颌,聚雪为肤。 这样的一个男人,金春秋之前实在没有见过,也不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