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二
是夜。 长生殿中。 一派歌舞升平的欢乐景象。 一折金镶玉座紫檀描金,太宗钦笔临摹王右军《兰亭序》真迹的屏风前,坐着的正是龙袍金冠,玉簪丝绦的李治。而他右边并肩而坐的,却是一身朱色凤袍,花树巍巍而立,垂下鬓角细珠流苏摇曳生辉的媚娘。怀中微微隆起的她,身边还跪坐着抱扶李贤的玉明。 往下首第一位,自然便是刚刚立为太子没有多久的新储,李弘。再往下,则依次是诸位皇子——甚至便是已经被废改立的李忠,也一身衣装整着地出现了。只是他入席不多久,便借口身子不适,自告退席。李治想了想,终究还是点头,默默允了他。 其他诸皇子虽亦想同等比照,可究竟各自有各自的尊严与目的在,自然也就作了罢。 与皇子们对面而坐的,却正是诸位诰妇。 头一位高席坐的,便是先帝四夫人之首,当年的韦贵妃,如今的纪国太妃韦珪——她虽已年衰,可眉目之间,却依稀是当年高贵美丽的模样。 在她下首并席而坐的,正是先帝贤妃燕氏。比韦太妃年岁略少些的她,虽未若韦太妃那般容姿尽改,却也是一派迟暮之态。 紧接着,便是青春年少,正如石榴花红丽动人的越、纪二位王妃。越王妃杨氏,体态微丰,容色如玉着粉,甚是妩媚动人,甚有当年前代宫中那位被贬成婕妤,亦即李治幼弟曹王生母大杨妃的美貌——只是这样的美貌,却难免教几位老宫人,难免心生不悦。 毕竟如今还能服侍在高宗李治身边的,无一不知当年大杨妃之事,也无一不恨大杨妃之毒。眼见这位越王妃杨氏声名不佳,又竟有这等神似大杨妃之姿,又是同宗之巧…… 自然眼角神态间,便多少带了几分鄙夷之态。 而这样的鄙夷之态,越王妃又如何看不出呢?只是她看在眼底,却也动怒不得:毕竟帝王近身人,即使自己身为王妃,也是不能轻易便出口喝斥的,于是只得将头微垂一垂,把这委屈与怨毒,都咽了下去。 媚娘冷眼看着,却是淡淡一笑——她会有这样的心情,她却是当真觉得好极了。 再往下看,却是气定神闲的纪王妃。如今的纪王妃,已非当年那一位娇姿丽质的郑氏女——毕竟前些年一场急病,却将那位心比天高却偏偏命比纸薄的郑氏王妃夺去了一切空想,终归一抔黄土而已。 但这却不代表眼下这位纪王妃,便是能够让媚娘安心的人。需知她出身虽为陆氏,可其母却是那位郑氏女之母的亲妹,也就是正经姨姐妹。且加之纪王虽年岁比越王少一些,可论起来,却是先帝贵妃所出之子,子凭母贵,妻荫夫恩…… 加之她又是纪国太妃亲自请上赐旨,三媒六聘请入门的,论起地位,自然多少要比这位出身虽不低于自己,却因入门之时那些不足为外人所道的事,而折了身份在先;又因着越国太妃于先帝宫中本便比纪国太妃位低些的缘故,要高得多。 是故她坐在那里,却是一派淡然悠然,且媚娘冷眼看着,越是那越王妃神情不悦,她便坐得更直挺些,一发把越王妃衬得黯若无光。 媚娘看了一会儿,垂下目光,端起手边茶碗,轻轻啜了一口茶汤,嘴角噙着笑。 一边的李治虽目光停留在场中歌舞之上,可实则余光却不曾片刻离她面容之上。眼见她笑得如此欢愉,忍不住便也举起酒杯挡了口,低道: “看来娘子今日很是欢喜呢!” 媚娘侧目看他,再一笑,却同样以茶碗挡了口型道: “眼见着新人旧故都齐集一堂,媚娘为何要不欢喜呢?” 李治忍不住勾唇一笑,再道: “是么?我还以为你是欢喜……” 他饮了一口酒,才悠悠转着手中玉杯,接着侧首看她,眉目含情道: “欢喜能收治得这两个不安份的女子之同时,还终究能给元、徐二位jiejie,出一出旧年遗恨呢。” 媚娘扬眉,却淡道: “旧年遗恨?素琴也好,惠儿也罢……能有什么旧年遗恨呢?” 李治挑眉,看看她,好一会儿才淡道: “我还以为……你会回答我——若不为如此,你才懒得见一见这位当年贤名传满内廷的贵母妃呢!” 媚娘定定看他,好一会儿才道: “贵妃娘娘当年实在没有半点儿对不起素琴与惠儿的地方呀?” “……我可记得,当年你曾言说分明道:若非贵妃娘娘有意纵容,意图借刀杀人毁了自己那个事事处处都要与她争一争的堂妹,却也不会害得元jiejie早故的。 而徐jiejie……” 李治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伤感: “若非是她在借势阻着,只怕早已是位立四妃……临终也不至于连同葬昭陵这等微末心愿,也要借我之手成全了。至于后来的……” 李治闭口,好一会儿才轻道: “至于后来的萧氏,若非是她刻意容得近侍引之,也难入东宫,害得……” 他不再言语。 媚娘抬头,淡淡道: “不错,她的确是我要找的人,不过为了治郎,我眼下,却是不会再与她置这些气了。” “何故?” 李治虽心中已料到媚娘会这般回答,却还是故意挑眉发问。 媚娘虽明知他会问,却还是诚然以告: “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治郎伴在媚娘身边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媚娘懂了一件事。” 她徐徐放下手中玉杯,缓缓袖起双手,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温柔: “对待这些心怀不轨,却总是做得一幅坦荡无私的虚伪之人,野心之辈,最好的报复,便是借着她的虚伪,打碎她的野心。让她一生都活在自噬其心的痛苦之中。” 李治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伸出手,静静地覆上了她的手背: “对。”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阶下诸人看着,却是各色表情,各样心思。 …… 宴后。 因着天色已晚,皇城禁制已下,李治便着令,特赐芳华阁等四处宫院,与诸皇子,诸诰命休憩一夜。 诸人谢恩之后,便各归其馆。 夜已深。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行在小石径上。前面的人提着一盏蒙了黑布的宫灯,只能看得眼两人脚下尺来方的地方,是故后面那个被裹在连帽大氅里的人,便跟得格外紧。 穿廊过院,眼见芳华阁已离得远了,裹在连帽大氅里的女子,终究忍不住开了口: “敢问瑞安公公,皇后娘娘这般深夜私召妾入长生殿私议,却是为了什么呢?可是今日里赐宴之上,妾有何失礼犯颜之处么?” 这个声音,却正是越王妃杨氏所有。 前头带路的,正是瑞安不错。但此时的他,却不想,也无心与她多言,于是只淡道: “娘娘令谕,咱们这些侍下的也是不能多问的。不过想来娘娘这等深夜了,主上又正留在长生殿里陪着……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才要寻王妃的。” 越王妃心中一紧,轻道: “陛下……陛下此时也在长生殿中?” “这个自然。主上不陪娘娘还能到哪里去?哦……王妃可是担心会撞着主上?这个却不必多虑。” 瑞安淡然一笑道: “主上勤政,每日里都是惯例必要将当日要紧的奏疏批尽了,读上两页先帝手书才肯就寝的。今日里虽则政务不多,可到底也是有些遗漏的。 加之今日午后,特别因着西突厥之事得了薛大人进疏妙策,又是与诸公相议,又是欢喜着竟意外于近身得了一员大将,正在劲儿上。所以此时正在侧殿之中的书房忙着,王妃却不必担心。” 越王妃心中再一抽,却也不敢脚下有停,只笑道: “西突厥之事竟得了解了……真是我大唐之幸呢!” “可不是?谁曾想到主上这些日子愁得都起了火的这么一桩大事,竟这般便被近身人给解了……这下子啊,薛大人可必然是要加官晋阶,日后我大唐军中,又要多了一员令诸国闻之丧胆的名将了。” 越王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细声问道: “这位薛大人……莫不就是那位负责驻守皇城的薛礼薛大统领么?” “咦?王妃竟也知道他呢!” “这个自然……这位薛大人当年于先帝驾前,便已是好大的功劳。那时妾虽未入王府,却也多有耳闻。只是不知为何这些年来,他却一直只能立于皇城近侧而侍呢?若竟有一言可定西突厥之材……那本当早早儿入军中为国效力的呢!” “谁说不是呢?不止是这个,便是这此上疏,主上也是觉得极怪的——王妃有所不知,这位薛大人竟是借了那等日常请恩奏疏呈了进谏的。 据人家说,他似乎因着出身非华族,所以多受排挤——即使是有先帝时的大功在,却也被那些人一并压着。 还说什么……先帝都自罢辽东之功了,那薛大人也实不当再提。 总之就是这么耽误了人家几年,估摸着他也是心寒了,所以才会这般……” 瑞安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只是越王妃,却已然没有了半点儿想听下去的意思。 她这样的反常,瑞安自然也察觉到了。不过察觉归察觉,他该说的话,媚娘交代让说的话儿,还是一句不少,一字不漏地在她耳边念着。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长生殿院内。 似乎瑞安是真的得到了极密之令,竟带着身为王妃之尊的杨氏,从侧门而入,经侧廊侧殿而进。 而杨氏,非但没有表示任何不满,反而越发有一种兴奋感: 好似媚娘越是小心谨慎,她便越有把握,赢了今夜这一场般。 ——只是,当她亲见媚娘,还不及开口请安时,便被媚娘一句话,震丢了三魂七魄: “天幸,meimei还是来了……若你不来,本宫还真不知,到底要如何让你脱了这虎口,得保了性命呢!” 越王妃脑中轰地一声响,眨了半晌眼,才想起挤出一个笑容,先规行一礼才道: “娘娘这话儿,说得却是叫妾无以相对了……娘娘……” “自然是不好相对的。毕竟有些事,meimei一心念着夫妻之情,只怕却是未曾看得清楚呢!” 媚娘再淡淡一笑,丢下一句更加沉重,也让原本便心中不安的越王妃更加忐忑的话儿。 立时,整个侧殿中的气氛便紧张了起来——只是这份紧张,却半点儿也没有传染到媚娘的眼底,以及…… 立在侧殿一角屏风后,含笑而听的李治与德安等人耳中。 “果然不愧是娘娘……” 德安叹了一声,却见李治转身离开。正想问他,却想了一想,也笑着点点头,跟着离开,往书房而去: 的确,有媚娘在,有瑞安在,有明和在…… 李治这一次,是真的可以安心去批他的政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