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一
面对李治的追问,媚娘能做的,也只是默然不语。 她是希望李治知道这件事的,可又是不希望他知道这些的。矛盾纠葛之下,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也是她无可奈何的选择。 李治沉默,好一阵儿沉默,然后抬眼看着媚娘:“你累了,这些日子,你累了。好好休息……今日……”他言未尽,便被媚娘倏然抱紧:“别走……别走……” 她颤抖着紧紧抱住李治,这让他有些意外,下意识地回手抱着她,轻轻摇了几摇,却道:“你……怎么了?” “别走……”媚娘只能反复地说着这句话:“别走……” 就这么简简单单,如春雨泠然的两个字,却将李治的心,都吟化了。他懂她的。一直都懂。恰如她之于他,也是一直都懂的。所以他明白,此番她之所以如此设计李忠,并非是为了太子之位,更加不是为了让自己专宠后廷——现在的她,已然有了一切。已然是极尽满足了。 此生于他,最大的意义在与她相守,于她,亦是如此。而这愿望现时已然实现,所以她是满足的。只是……这样的满足之中,却会生出些恐惧来:比如…… 你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离开我呢? 这样的疑问,不止她有,他也有,不止她怕,他也会怕。 每一次的亲吻,每一次的相拥,每一次的相视之时,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一切有多幸福,也就有多让人恐惧失去。所以他一直在找,在找那可以让自己伴她长久的灵丹妙药。 她也一样在找,找那可以让他永伴左右的解决之道。而她找到的办法,便是让整个大唐朝廷,再无纷争,这样他便不会再为国政cao劳。所以,为了这一点,她甘心情愿,把自己最在乎的一切都推到最前方,只求能够保证他不必再为国政cao劳,能多陪她一点,能陪久她一点。 顶好,是君白首时,我亦老。 所以他没怪她——做为一个继母,一个被继子害死了亲生女儿的女人,她给予忠儿,还有那些孩子的宽容与大度,实在已是足够的多了。所以现在没有人有任何的立场去怪她,没有人有任何的理由去怪她,包括她在内。但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她,不愿意。 因为于他而言,武昭,或者是武媚娘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永远的华衣轻舞,永远的巧笑嫣然,永远的****灵雅。而不是政权杀伐,血腥宫闱。他明白她,所以他也只能沉默,却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任何念头,想要怪她。 他能给她的,此时能给她的,只有用尽全力的拥抱,与不顾一切的亲吻,倾尽生命的抵死缠绵…… 做为一个帝王,一个坐拥大唐天下的帝王,此刻的他,原来能给她的,也只有自己这双眼,这呼吸,这双唇,这怀抱,这双手臂,这个身体……原来他能给她的,也只有他,李治这个人而已。 ……意乱情迷欲望深沉之时,李治的脑海中,突然便浮出了这个念头: 原来他能给她的,一直都只有自己而已。 …… 一个时辰之后。 李治看着怀中已然沉沉睡下的媚娘,替她理了理些微滑落,露出凝脂般肌肤的寝袍,又替她将锦被好好盖了,一只手轻轻抚着她脑后的乌发,自己却抬眼看着殿顶,怔怔发呆。 人……最长到底能活多久呢?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三百年?一千年…… 一千年……他无声地笑了起来,嘲笑自己痴心妄想:一千年,那岂非已成了老妖怪? 笑了两声,他又问着自己: 若是他能活上一千年,媚娘也能……那他们是不是就会守在一起,一千年? 答案…… 他想了一想,似乎只能答一个是字。 因为这世间,他实在想不到别的人,别的什么事,能让他专注到这样的地步,能让他觉得,永远都会有新奇与意外的一些东西让他关注着,让他觉得,自己确确实实是活着,与这个世界联结着,一道存在着…… 这是媚娘能带给他的一切,也只有她能带给他这样的感觉。 那…… 他眨眨眼,问自己:不会烦腻么? 李治停下思考,微微抬头,看了眼沉睡中却有些微皱了眉头的媚娘,突然淡淡地笑了起来:却是难罢? 这样一个永远都能让他看得懂心思,却也永远都能做出让他觉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女子……他又怎么会烦腻? 就比如忠儿一事…… 他知道忠儿与韩纪二王相联的事,也料想到,以媚娘这等心性,又是忧心于他的身体,必然是会要对忠儿或韩纪二王动手的。而且就连她会顺道掐一把自己的亲舅舅长孙无忌,会逼得这位已然渐渐难跟着他们夫妻二人步伐的老人出头再顶一次权臣之名的想法,也都料到了…… 可他唯独没有料到的是,她竟然会为了给他制造一些休息的时间,为了不让他夹在忠儿与弘儿之间左右为难…… 会出手这么重,这么狠,这么准,又这么……恰到好处。 韩纪二王与忠儿的交集点无数,可真正能够做到揭发之后不会牵累忠儿的,却只有那些江湖门派。其他的交集点,无论是哪一流哪一类,都多少会与朝政相牵,一动,必败忠儿之形。而江湖门派,所谓武林中人,却没有这等担忧。因为那些门派本避忌朝政的本事,千百年来已然练就得出神入化了。只要他们不想,朝堂之远,庙堂之高,便永远难以沾惹其身。同时,那些自命清高,不愿涉入红尘富贵的武林中人,也是必然竭力保持其一惯的远政形象的。那些江湖门派更是如此。 所以在他们被揭破了自己竟为朝中要员所用,成为消息传递的通道时——这些江湖人士第一要务,必然便是封锁消息,不致外流。然后便是从此戒离这些事,再不与之相谋。 但于长孙无忌而言,只是这么一点风吹草动,已然足够让他警戒起来,下定决心易储——同时,又因为李忠的血脉之故,他不会真的对李忠做出像对待李恪,又或者是当年的荆王如今的韩王那般赶尽杀绝的事来。 对于韩纪二王而言,这便是两重打击:第一重,暴露了他们与李忠的联结,第二重,便是永远地失去了江湖上的这一脉支持之力。 对于李忠而言,他固然会因此彻底失去了长孙无忌与朝中要员们对他的信任,也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储位,可却同时,也好好儿地保住了性命,不致于被那些视韩王如虎的臣子们,看做是为虎作伥的同谋。 所以当将来,他李治易储之时,自然便成了是他欠了这孩子的,而无论他对李忠做出何等的补偿与照顾,也没有人会再觉得过分,更加不会有人去阻拦。 李忠保住了名声,保住了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韩纪二王失去了目前于他们而言,最强大也是最后的一点希望;而弘儿得到了他目前而言最需要的,来自长孙无忌等诸臣的支持…… 这样的结局,是他都不曾想到的。 或者说…… 因着宥于一份父子之情,因着困于对李忠母子的内疚与补偿之心…… 眼下的他,也是想不出这样周全的法子来的。 而她想到了。 她站在所有人的立场上,把整个事情看了一个遍,仔细地思考着,认真地衡量着,努力地协调着…… 她虽心急如焚,却终究在最短的时间内,以对他李治而言最是圆满,最是称心的理想结局了此事。 这样的女子,这样时时刻刻真正站在他的角度上考量一切,真正为他着想的女子…… 你叫他如何不喜,如何不爱? 思及此,李治怜意满满,目光暖暖,却是心中暗忧。 长叹一声,他看向帐外,一片朦胧…… 就好像,他与她的未来,看得清轮廓,却终究不清不明。 …… 三天之后,午后。 太极宫立政殿中。 媚娘午休一起床,便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惊了一跳:“弘儿?你今日没有去弘文馆么?” 立在榻边正呆呆地坐着,双手摆在膝上的李弘,一见到自己的母亲起身,立时便行了一礼,然后才乖巧地在媚娘的招手之下,匆匆奔过去,闷不吭声地往她怀中一扑,不动一动。 这样的他,叫媚娘有些忧心,于是便轻轻问道: “怎么了?弘儿似乎不欢喜呢?” 李弘不语,媚娘见他如此,心知他性子本就是这等倔扭,若是强要他说,只怕反而会让他更加躲得厉害,于是看了眼瑞安。 瑞安会意,匆匆退下,倒是明和在一边儿看着李弘,心中不忍,亲自去取了李弘最爱的几样小点来与他食。 眼看着李弘的小脸儿在吃着那些平素最喜欢的点心时,依旧是一脸不欢喜的模样,媚娘心中担忧之余,多少也猜到了几分,于是便也不去洗漱,自更替了衣衫,便坐在李弘身侧,看着他,含笑道:“平日里你最爱吃这些的,怎么今日里却不爱了呢?” 小小李弘张开黑亮亮的大眼睛,看了看媚娘,又怯怯地垂下黑而长的睫毛,眨了眨眼,无限委屈的小小粉脸儿,分外惹人心怜。 媚娘看得如此,心都疼了起来,急忙轻将他搂在怀中道: “好了好了,咱们弘儿不难过,咱们弘儿有父皇在,有母后在……有什么事,都有我们呢,弘儿不难过啊,弘儿不难过……” 李弘撇起嘴,却小小道:“可是母后,您和父皇,真的能陪弘儿一辈子么?” 媚娘闻言,心中一紧,垂首看着李弘道:“这是什么话?父皇母后不在弘儿身边陪一辈子,又在谁的身边去陪一辈子呢?” “可是……可是舅公说……”李弘迟疑地看着媚娘,小声道: “可是舅公说,弘儿早晚都是要自己一个人去做所有的事情的,所以越早学会那些文章与那些事情就越好……母后,您与父皇,要离开弘儿么?” 媚娘闻言,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道:“也许……也许罢?你也知道,你父皇的身子一向不大好,母后总是希望能陪着他,等到天气和暖,朝政不忙的时候,出去转一转的。这是你父皇的心愿。” “只是出去转一转?还回来么?” “自然要回的,这里还有弘儿与贤儿呢!父皇母后怎么能不回来?” “贤弟也不跟着去么?” “你不去,他自然也不去。你若去,他自然也要去。” “那……父皇母后,是会陪弘儿一辈子了?直到弘儿很老很老,老得像舅公公那样老,也不离开弘儿了?” “这怕是难……”媚娘笑道: “至多,父皇与母后,也只能用父皇母后的一辈子来陪你罢了。” “父皇母后的一辈子?” “对呀……父皇母后的一辈子。人都是要老,都是会离开的,可父皇母后会用自己的一辈子,好好儿陪着你,直到父皇母后这一辈子的最后一刻。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好!”李弘激烈地摇起头来:“弘儿不要父皇母后离开弘儿……弘儿要父皇母后好好儿活着,一直陪着弘儿老,陪着弘儿离开!” 媚娘闻言,却也只能哑然失笑,同时,心中渐渐泛起一股忧愁: 是啊……江山不衰,人易老……百年之后,他们能留给这两个孩子的,又是什么? 她问着自己,却是一时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