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九
永徽二年八月。 长安城中奇事频发。 先是高阳公主宠娈香僧伽南,被人发现吊死于城门之上,震动朝野,引得天子龙颜大怒,又伤及龙体,一时之间,上下皆危。 又是荆王府中小妾为人所害,失孕险些发狂,后来更于众目睽睽之下,于某日夜间出行某贵门夫人的酒宴之时,被天上突降之一顶软轿接走,从此再不见踪迹,人人皆道,此为升仙之像,而荆王失子失爱,一时间大受打击,闭门不出,抱病不起。 接着便是太极宫中立政殿娘子武氏,身怀有孕,却一朝突病而不起,颇有恹恹之状,而另一边儿贤妃卢氏,因某故为高宗唾弃,夺其颜色冠饰,禁足宫中不得而出,一时间,人人皆传流言,道此番娘子武氏,是为卢贤妃所害,更有人称卢贤妃为素妃。 ……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阿罗,皱眉道: “此事可当真?” “宫中消息,自然是错不了的。 而且那侍女也是全数都招了。” 长孙无忌思虑半晌,才叹道: “老夫就觉得,此番卢贤妃之事,多半是被那皇后所利用…… 想不到,果然如此。” 阿罗轻轻道: “主人,是不是要做些动作? 眼下皇后显已是被逼到狗急跳墙了,这等下作手段也使了出来…… 只怕接下来,她还会继续对武娘子腹中的孩子不利啊!” 长孙无忌垂首,想了半晌,才抬头正视阿罗道: “你可打听清楚了,此事确非主上,或者是那武媚娘自排自演的戏?” “阿罗已经找了许多人,证实过了。 且先不提那武媚娘吃下的泻药之量,足以伤及母体与胎体…… 便是那事后去验症的太医,阿罗也详细地问过,证实那武媚娘确实是将一盘子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不剩。” 长孙无忌闻言,这才点头道: “若果如此…… 只怕此番却当真不是她或者主上作戏了…… 唉,罢了,老夫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立政殿里,明着暗着,有多少事端生起,她又是如何苦苦忍耐……”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道: “武媚娘眼下可醒了?” “醒了,不过听说还是虚弱得紧,是故主上便传左右,不教将她清醒之事,传入他耳中。 便是阿罗,也是因着那一直随侍武媚娘身侧的瑞安与六儿、文娘三人,竟可同时出殿,才知道多半她已经醒来的。” 长孙无忌再点了点头,又长叹口气道: “那她可有什么打算,或者是立政殿里,有什么动静?” “眼下倒是全无动静,只是先前那卢贤妃身边的犯事宫婢被金吾卫带到了立政殿,交给了那个文娘,半个时辰之前,却是被人从里面儿抬了出来,送到了内司德安处。 好像此刻,还继续审着的。” 长孙无忌又点了点头,想了一想道: “若果如此,那想必也是什么都招得干净了。 内司与立政殿不同,到底却是方便打听的…… 你去问一问,看看此事之上,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宫人涉足其中…… 但凡有牵涉者,便由你安排着,一个个地清理干净了才好,省得以后宫中又生出些事端,而且借此良机,也好给那些不安分的,一个教训。” 阿罗应了一声是,又问道: “皇后那边儿,如何处置? 还是这般轻轻放过么?”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道: “留给主上,还有武媚娘罢! 若是咱们将一切都做下了…… 他们也就没了一泄心中怒火的对象,总是不好。”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帷帐之中。 李治依然还是上朝时的那一身朝服,一直没有更替,只是紧紧地将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殿项的媚娘,搂在怀中,不言不语。 半晌,李治才心痛地轻轻道: “你若想说些什么…… 就说罢……” 媚娘眨了眨眼,缓缓道: “说…… 说些什么呢?” “说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子……说我是个没用的夫君,没用的父亲……” “这跟治郎,无关罢? 吃下那些糕点的,可是我自己。” “你……你要是想哭,哭一场也好。” “哭? 哭什么呢? 孙老哥说了,孩子没事…… 好好儿,他还在这儿呢……” 李治不语,只是将脸埋在媚娘的颈窝里。 媚娘立时感觉到,那温热的吐息,还有冰冷的泪水,都一点点地贴上了自己的皮肤。 可是她没有任何想法,只是茫然地看着殿顶: 为什么…… 为什么呢? 她明明都算好了…… 都算好了呀? 怎么还会出这样的纰漏? 为什么? 她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为什么?” 可惜,无解。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万春殿中。 寝殿之内,王皇后阴着一张脸,散着长发,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还是那张妙华端丽的脸,还是那般知书达礼的气度…… 只是,她的眼角,已然隐隐有了些细痕,而她的目光,也不复当年的流转灵动。 是什么叫她变了样子?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的身影,很快地,又浮现出了另外一个…… 她闭了闭眼睛,努力地将这两道身影,从眼前抹去,然后再度张开时,已经是眼底冰冷: “红绡。” “娘娘。” 小侍女从暗影中走出来,一脸的不安。 ”听说,武媚娘虽然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可是却胎像稳固,吉人自有天相…… 是不是?“ 红绡咬着下唇,目中含泪,叉手叩礼道: ”娘娘,是红绡无能!“ ”不……你做得很好。“ 王皇后示意她起身,然后徐徐转身,伸手握了她的双手在自己手心拍抚着道: ”自从本宫入宫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见那武媚娘受得如此大的委处…… 真是你费心了。“ 红绡却只是一味地哭。 王皇后见状,又是笑着好一番安慰,最后才轻轻道: ”不用急…… 以后会有机会的,要报你家仇的机会,多得是。“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后门,一处阴影之中。 当瑞安匆匆赶来时,就见红绡披着墨色大氅,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不肯起身。 他叹了口气,急忙上前扶起她: ”你跪在这里,娘子的伤,也还是有了,一时也是好不得。 再者,你若跪得久了,只怕皇后起了疑心,那便更不好行事了。“ 红绡泪流满面,颤声喊了一声: ”瑞哥哥…… 娘子她……娘子她…… 是红绡不好…… 是红绡没有安置好一切,便贸然地动了手…… 是红绡不好……“ 瑞安叹息,摇头道: ”也不怪你…… 谁教那传信来的小侍,竟然半路上被内司里拉去允了杂工,耽误了一会儿呢! 唉…… 也是一时之差。 再者,这等行事,本是jiejie自己的意思,你也不必太过纠结了。“ 红绡含泪,小小的身躯只是颤抖着,半晌才哽咽道: ”娘子她…… 眼下如何?“ ”总算是那药下得份量不重,母子平安,只是……“ 瑞安又摇了摇头,凄然道: ”只怕对jiejie而言,最伤痛的事,却是她必然会觉得,此番之事,算起来全由她自己安排而起,等同是她自己险些害了孩子…… 而且,更痛的是,她还不能将这个中关窍,说与主上听…… 这才是她最痛的事罢?“ 瑞安一席话,又说得红绡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