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五
是夜。 万春殿内。 自闻得李治特宣了三位大师,于吉日入宫为媚娘胎占之后,王善柔的脸色,就没有正常过。 沉郁。 除去沉郁,还是沉郁。 但她没有说任何过多的言语,只是沉郁。 一侧侍立的怜奴眼见着主人这样,心里难免也是气愤,于是转而出来,揪着胡土的耳朵走到一边儿侧殿下,也不理胡土痛得呲牙咧嘴的样子,只是恨恨道: “那武媚子就这么张狂着,你也不想个法子替咱们娘娘治她一治!” 胡土边揉着耳朵在心中把怜奴骂了个上千遍,边可怜兮兮地做态道: “jiejie哪里知道眼下的厉害! 那立政殿此刻上上下下,可是被守得牢牢实实的…… 听人说,便是那元舅公的朱衣卫,也是好些都特特地给派入了宫,要守在立政殿外呢!” 怜奴闻言,恨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 “好个老狐狸! 说到底,他还是想着墙头草儿两边倒呀! 哼! 我就说么!什么关陇一派,根本便是一群子一朝得势的小人罢了!” 胡土听着怜奴这般骂,也不劝她收敛,反而更加着意地在一边儿加油添醋,引着她把关陇一系上上下下骂了个痛快,自己却只把这些话儿牢牢地记在心里,只待日后转身向那关陇一系的要员们透个风儿,好借着人家的手,教训这个成日里只知欺负自己的贱婢。 骂了一会儿,怜奴也是骂得没气儿了,这才转身瞪着他道: “你说,眼下可该怎么办? 就这么看着那武媚子得了这等大的势派,抢了咱们娘娘的位去?” 抢与不抢,与我何干……横着竖着,我可都有咱们陛下做靠山…… 胡土心里想着这样的话儿,嘴里却只道: “jiejie说得是,好歹也得给那武媚子些好看的…… 只是眼下,却还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才好呢!” 怜奴想了一想,突然冷笑道: “陛下不是要请三位大方师入宫,为她胎占么? 那便好好儿安排一番,叫那天下人都瞧上一瞧,这武媚子怀的,到底是个什么玩艺儿!” 胡土看着她的冷笑,不由脊背一凉。 暗处,一道小小的人影一闪而消逝不见。 …… 夜半三更时,立政殿后门口,一道裹着黑色大氅的小小人影,出现在了门边儿,左右看了一看,这才敲了敲门。 媚娘被瑞安唤醒时,其实才将将睡着。 这些日子李治几乎是日日地守在立政殿中,哪儿也不肯去,寸步不离媚娘不提,便是媚娘饮食用物,也是一一亲自尝试之后,方才给予媚娘服食。 虽然周围的人一再劝着他万不可如此,可他却一意而为之…… 无奈之下,瑞安也只得封锁左右消息,不教这等大事传入外人耳中—— 毕竟叫一朝天子,亲为一个无品无封的宠侍试毒,此事还是太过越矩了些。 虽则李治也是爱妻心切,可到底这样的宠爱,只会教媚娘成为更多人的眼中钉rou中刺。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立政殿都是日日严守,禁止外人出入。 而今日,媚娘也终究是难再容得李治这般,一顿娇喝嗔怪之下,硬生生是将李治赶回了太极殿去。 虽然如此,李治终究也还是在立政殿里呆到了足足二更过半才离开。 因此媚娘睡着的时候,已然是三更。 闻得许王李孝前来之时,媚娘是大吃了一惊的。 原因无他,在她的印象中,李孝这个孩子,内向而文敛,更是懦弱有胜。 所以他从来不与宫中妃嫔打些什么交道,甚至还刻意地远离她们。 就比如他之前曾因媚娘出手而得脱千秋殿之事,他也是宁可冒着惹得媚娘与一众人等怨恨,从此再不得相助的风险,也不曾来立政殿中,向媚娘说过一个谢字。 是以此番,媚娘闻得李孝私夜前来,且是密行而至,难免吃了一惊,立时便叫请入内。 一番见礼之后,李孝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自己父亲为之沉迷,甚至还间接造成了自己的出生的女子。 果然…… 他有些黯然,更有些伤感: 正如一直养他到大的姆娘所言…… 她真的像似了母亲…… 或者该说,是母亲像似了她。 再思及母亲之死,说到底终究还是与她有关—— 虽然她无意杀母亲,且母亲之死其实也是自己自作茧缚…… 可到底,他心里还是有些微澜的。 是以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之后,便言简意骇地将自己的来意说明: “武娘娘,孝此番前来,却是为之前之事作个了恩而来。 娘娘但可放心,孝不会忘记娘娘恩典。” 媚娘闻言一怔,看着这个早熟得出奇的孩子,心里难免有些内疚: “还请许王直言。” 李孝点了点头,看了看左右只有瑞安与文娘二人,这才正色道: “再过几日,武娘娘便是胎占大喜了,孝儿本当恭贺大喜…… 可是,只怕这大喜,至时却要化为大惊大忧了。” 媚娘明亮的双眸一动,教正盯着她瞧的李孝只觉得心头一紧——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些盯上媚娘的人,在这样的眼神下,似乎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许王的意思是…… 有人想要我不得安宁,是么?” 李孝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只是教武娘娘不得安宁,却也无甚大要…… 唯有彻底地教天下人信了武娘娘之为人大不妥,自然所产下的皇弟皇妹也大不妥…… 这样,才算是彻底抹杀了娘娘的存在罢?” 媚娘咬牙,半晌才轻道: “多谢许王提点…… 只是媚娘可不可以问许王殿下一件事?” 李孝淡淡道: “娘娘请说。” “虽然媚娘也知,此番之事,多半是陈王殿下相求。 且媚娘更知许王殿下在众人眼里虽似懦弱,实则却是最有担当的一个…… 可媚娘实在不懂,既然许王殿下并不喜欢媚娘,却又为何要相助媚娘?” 李孝胸口,直觉如大槌击胸。 半晌,他才低首,叉手轻道: “孝没有不喜欢娘娘。 只是孝不知该当如何,该拿什么样的心思,与娘娘相处……” 媚娘立时明白,一时也是对这少年直白的言语,不知如何态度为好。 半晌,她才轻轻道: “我…… 我或者与你的母亲……有这样的那样的纠葛,可与许王殿下…… 没有。 甚至,我希望许王殿下能过得安好。” 李孝依旧头也不抬,只是轻轻道: “正是因为知道如此,孝才答应陈王哥哥,前来将此事告知娘娘的。” 他好半晌,才说出另外一句话: “正是因为知道娘娘并非是个坏人…… 正是因为知道娘娘是这太极宫中,除了父皇之外,唯一一个真心希望陈王哥哥与孝,甚至是雍王弟弟、杞王弟弟那样的人儿,也好好儿地活着的人…… 所以孝才前来的…… 否则……否则孝实在不知该如何来见娘娘。” 媚娘看着他,细细品味了这番言语中的酸甜苦辣,一时间也是诸多思绪,齐齐涌上心头。 刹那间,她不由得无力地轻轻扶额,半晌怔忡。 见到媚娘这样子,李孝也不想再继续留着,便也不待媚娘允着,就自行离开。 瑞安眼见如此,也只得小心地护着他离开,又暗中安排着两个影卫一路跟着,护送他回殿,不教别人发现行踪…… 然后才回来,小心地问着依然怔忡的媚娘道: “jiejie怎么这般伤感? 不过这许王殿下也是奇怪…… 既然不愿意来,那便不来么…… 又何必如此勉强,还说这些话儿叫jiejie难受? 莫不是他还在恨着jiejie与他母亲之间的事?” 媚娘摇头,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道: “不…… 他没有恨我…… 而且也知道他母亲的所为才是造成她最后结局的理由…… 只是……” 媚娘长叹一声道: “只是正因如此,他才会不想看见我。 因为于理而言,当年之事错的是他的母亲,而且动了心思手段杀了他母亲的…… 也是他的父亲。 我呢…… 可说是一个完全的被害之人。” 她长叹一声,看着窗外道: “可是,可是瑞安哪…… 你想过没有,于情,郑氏究竟是他的母亲。 而且若深究起来,郑氏最后的悲惨命运,起因也不过是因为有几分似我,而被治郎当做替身选中,入了东宫…… 他又怎么不能不怨我呢?” 苦笑一声,媚娘看着瑞安: “所以,正如他所言,他不知如何来面对我…… 因为面对我时,他会想到的事情,只有三件: 第一件,便是他母亲之死,是因为我而起—— 因为我,他的母亲变成了一个受人唾骂的罪人。 也因为我,他才会有如此悲惨的命运。 第二件,便是他的母亲,是因为我才会被他的父亲所杀…… 因为我,他的父亲,成了他的弑母仇人。 第三件……也是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自身的存在,在他看来,也是可笑可叹地…… 偏偏同样是因为我…… 若是没有我,也许他的母亲,便不会雀屏中选,得入春宫。 那他也自然不会存在…… 所以…… 治郎的确是没有替他取错了名字—— 他是个真正孝顺的好孩子,也是个真正明理的好孩子…… 只是……” 媚娘叹息着,看向窗外: “只是正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好孩子…… 真正情理兼备,又是心直无垢的好孩子…… 所以…… 所以他才不知该如何与我相处。 因为于理,他是当替他母亲来还一笔亏欠我的所谓人情…… 可于情…… 他却当来替他的母亲,怨恨于我……” 媚娘头一次,无助地看着瑞安: “是不是…… 瑞安,是不是我对孝儿这样的孩子而言…… 本便是个天大的错误?” 瑞安立时皱眉,上前努力地否定着媚娘的迷茫。 可是这样的言语,对此刻的媚娘而言,实在是一片空妄之水,难解其心中忧渴罢了。 …… 永徽元年二月初二。 太极宫。 受李治之命,着三大方师入宫为立政殿宠侍,娘子武氏昭腹中之胎,行星、命、术三占之术。 是日,宫中上下,无不切切关注,只求第一时光中得知占术之果。 未几,便先得行术占之孙思邈出果: “此子命贵,果不可言之,天命之道,当为老祖。” 一时间,宫中哗然。 又一时过,李淳风亦得星占,亦云同语,更道: “老祖之命,弘日之尊,故日入母怀,得贵子也。” 闻之,朝臣亦是喜忧各知。 再一时过,诸人所待之大方师袁天罡,亦出其果: “圣后引灵(就是文德皇后引灵魂入媚娘胎中),弘日显像,大尊贵之子,福泽万民之像也! 是可谓老君当治,李弘应出之天命箴言也!” 此语一出,朝中再无可疑问,一时间喜忧之声,各自不断。 而其中又尤以关陇氏族二系为特。 关陇一系元舅公长孙无忌,与裴行俭等诸臣立于太极殿外,闻得大方师袁天罡出箴言后,便喜极而泣呼,直道天降贵子于朝中。 而氏族一派太原王氏首王仁祐公,立时上表,欲奏请李治,准着另等神方士,以复占袁天罡、李淳风、孙思邈三人之果,力求其公。 然王仁祐言过于荒唐,兼之氏族一派之中,亦有力反之声,故李治不予理会,直由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