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中诡谲,掖庭夜弈五
媚娘点头,想着他日里常伴其父之侧,再无一人如他一般看得准了。便又道:“那你说安仁殿与大吉殿不和,又说贵妃娘娘为人耿直,德妃娘娘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怕是下面的人在争斗罢?” “是也不是。”稚奴只顾了棋盘,漫不经心道:“安仁殿不同其他,看似贵母妃为主,其实她表妹韦昭容,才是真正厉害的人物。自这韦昭容入宫以来,便是母后在时,也对她几次忍让。更不必说其他嫔妃了。她一直以来都因姿色端美,擅诗文,懂音律,与只是端庄守礼的贵母妃完全两路性子,故而素为父皇偏爱,加之韦家于大唐有功,贵母妃纵着她争,淑母妃不屑与她争,贤母妃不愿与她争,德母妃又不能与她争……所以,下面那些诸妃们,也不可与她争了。” 媚娘沉吟,又道:“如此说来,她只怕也不喜欢素琴罢?” “可不是?稚奴听王公公说过,当年她与堂姐一同入宫,本来依父皇的意思,是要封她为妃的。可是谁知贵母妃得了子,她却一直无所出,父皇只得将她做了昭容,又立她堂姐为妃,便是如今的贵母妃,且还许了她若有子嗣便可破格封妃。 所以,她只怕比谁都渴望有个孩子。”稚奴道。 媚娘心中一紧,结果便连失两子,急忙做关补救之后,才强笑道:“说起来,这宫中的子嗣之事也是难说。武jiejie可是听说,这两年里,宫中好些个妃嫔虽然有子,却都不能好好生养长大呢!” “武jiejie,你我都是极爱史书,自当知道,这宫里的孩子,虽然看似身份尊贵,却是极难养大的。”说起这些,便触动了稚奴惨痛心事,当时只觉心中一痛,又想起那碗有毒的甘乳酪,与那双鞋底极平滑的螭龙纹履…… 还有那尊满腹花粉的菩萨像…… 紧紧地,他握紧了拳头。 媚娘闻稚奴声音有异,便知他只怕也是这“看似身分尊贵,却是极难养大的孩子”中的一个,当下心生不忍,轻轻安抚道:“话虽如此,但这嫡子幼龙一旦长成,便是前途无量了。” 稚奴知她意在安慰,却也心下受用,轻轻笑道:“果然还是武jiejie待稚奴最好……对了,武jiejie,明日你回宫,稚奴来接你可好?” “此事万万不可!现下你在宫里,好不容易得了个中立的位置,若因我而为他人视为德妃娘娘一众,只怕便是陛下,也难保你日后不受人构陷。稚奴听话,以后武jiejie若入了宫,咱们还是少见为好。” “武jiejie……” 次月初,武氏昭得太宗赦,出掖庭。 出囚笼的日子,偏偏天空却飘着细细碎碎的冰冷秋雨,这让媚娘觉得心里愁绪万千。 不过也不容她愁的多久,远远地,就见一个身着素衣素帛的女子,由后面小太监撑了伞,旁边两个侍女陪着,焦急地张望着。 当看到一身布衣粗巾,面容憔悴的她的刹那,女子明显是愣了一下,才惊喜道:“jiejie!媚娘jiejie!” 一边喊着,一边不顾近侍们拦,哭泣着向她扑来。 媚娘心中一紧,急忙丢了包裹便上去拦住她:“疯了吗?有了龙嗣的人!怎么还这般不谨慎!” 素琴却只是抱着媚娘哭。媚娘见她如此,自己也是潸然泪下。 姐妹二人哭了一把,还是媚娘终究年长些,便劝了素琴道:“姐妹重逢本是好事,你这么一哭,倒是大家都伤心。” 素琴这才止了眼泪,道:“jiejie说的是,素琴太任性了。走,今日jiejie重见天日,素琴可给jiejie准备了酒菜,回去罢!” 姐妹相聚,欢喜自不必提。六儿见两人有许多话说,便欲带了宫人退下,却不想片刻之间,便有诸殿赏赐传来。素琴与媚娘也只得一一谢礼。 好一会儿,殿中方安静下来,正待说话时,又得消息,说甘露殿花尚宫到。 这花尚宫之名,便是外臣也知一二,故而素琴媚娘急忙着人请了进来。 花言一进殿内,便先向素琴与媚娘行了礼,然后才道:“恭喜武才人,终于重见天日了。” 媚娘谢过,又道:“这几个月,虽然媚娘身在囹圄,却也知道花尚宫对媚娘颇多照顾之处,否则,那掖庭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地方。以后,但凡花尚宫有媚娘帮得上忙的,尽管说便是。” 花言见她知恩更图报,心下喜欢,便道:“武才人说这话,却是外气了。我此行来,可是因着晋王爷吩咐,务必要将些物事送与元充仪与武才人的。” 素琴听闻便笑道:“如此,便多谢了。” 花言便着几个宫女,将东西一一呈上。基本上都是些吃食与补物,虽然希罕,然有些东西,媚娘早在之前便曾于稚奴送来之物中见过,倒也不甚稀罕。 倒是素琴看得直发愣——虽然她身为贵女,又入内宫,近来太宗也是赏赐诸多,可这有些东西,她却是见也不曾见过。 本想着询问一二,可一抬头看媚娘一脸淡然,心下诧异,便也没再问。 东西都摆上齐全了,花言又着瑞安上前来,将他手里的一只分量不轻的漆彩盒子奉与媚娘,道:“武才人,当年您救王爷一命,王爷一直念记着。这盒东西,是王爷原本就准备好了,要交与武才人的。谁知……不过也好,现在武才人出得苦海,正是需要此物来补养身体。” 媚娘好奇,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还裹了一层黄澄澄的油纸,揭开,却原来是装满了一粒粒豆粒大小,朱红可爱的果干,这果干蒂上,还长了一点点白圈。 “这是……枸杞子?”媚娘终究有些见识,看清楚东西之后,便颇是吃了一惊:“此物殊不易得,仅西北(宁夏一带,唐称西北)有产。且又多为野生,结果不多。如此一盒,只怕便是千金之数了。” 素琴虽然没见过阿胶,可是这枸杞子,却是也曾见父亲得了赏赐,服用过的。当下也是啧啧称奇,问花言道:“这东西虽然坊间亦可得,却总是三五十颗为最大数。如此大的份量,只怕晋王殿下,是把整个甘露殿的存物都给搬了来罢?” 花言笑道:“此物的确难得,不过咱们王爷得主上垂爱,又兼之自幼有些寒邪之气在体内,故而每隔半岁镇守西北的将军们寻得了此物来,送入宫中与主上解风疾之苦时,主上便总将所得之数赏赐一半与王爷,解他寒邪之苦。故而,此物虽然在宫中也是稀罕,可王爷那里,却是吃不完的。只可惜,元充仪身怀有孕,不能服这东西。否则,此物明目养颜,对女子是再好不过了。” 素琴听得如此稀罕的物事在稚奴那里也只属寻常,又闻得花言说此物她身怀有孕不便食,当下便含笑看了媚娘一眼。 媚娘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也不去理她,只是谢过了花言。 又说了一会子话,花言便要回甘露殿,谁知却被素琴拦着道,有些东西,虽然不成敬意,却始终是要谢谢晋王爷的,还请花言一同带回去呈于晋王。 花言闻言,便含笑应之。素琴便招手唤了六儿前来,小声说了几句,六儿便点头应了,直往里面走。 不多时,六儿便捧了一物过来交与花言。其他人道也罢了,媚娘一见便是一惊:可不是自己在才人居时,因素琴嚷嚷着冬天冷,下棋时也觉手上寒凉,自己才花了三月时间亲手绣花制成,在被贬入掖庭,临走时赠与她的菊花手笼么?这丫头,怎么拿出来送了稚奴?而且再仔细看看,那东西跟新的一样,似是完全没有用过…… 当下便欲止花言步子,却被素琴生生给拉了回来。 眼看着花言收了东西,素琴又摒退众人,媚娘才气道:“你可不是疯了?那是我送你的手笼!你不稀罕使就还我,干嘛拿它做人情?!” “jiejie你这可是冤了我!我那里是不稀罕使?我是不舍得使!你不在,我还与谁弈棋去?所以,那手笼可是你在掖庭时,我唯一的念想。便是现下你回来了,它也是我最珍贵的宝贝啊!” “那你还送人?” “jiejie,我是不舍得送人呀!可是你瞧,人家晋王爷送了你这么多的好东西,连陛下赏他的这么宝贝的药材都取了来与你,如此这番的情意……咱们若是回些不成器的东西,怎么行呢?所以,那东西是我代了jiejie,回与晋王爷的。” 媚娘闻言,便不由道:“你这丫头,说话也是个没头没尾的!什么叫如此这番的情意!你是要作死你jiejie我么?” “jiejie……我可没说你与晋王如何,我只是说晋王待你好便是了。你瞧,这么多好东西送与你,可不是他待你好么?而且呀……我看你见了这些合宫都难见的东西,却一点儿也不吃惊……再者,这晋王爷赏了东西,竟然像是算准了时间似地,单单等着其他诸殿的都走完了,才来……怎么我觉得,他是故意的呀?而且,这些东西,你也是早就见过的呀?” 素琴这么一问,倒叫媚娘问得一番尴尬,好半天才佯怒道:“你这小丫头,真的是越长越精怪了!不错,我在掖庭时,稚奴确是送了许多东西去。可我也与你一般,不曾见过,自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了不得。否则,我再不会收的。” 素琴点点头,笑道:“所以呀,你收了他的宝贝,那便得回他一样你的宝贝。jiejie对素琴的心意,可全都绣在那朵朵花儿上,再配上你那墨线绣成的小诗,那可是这宫中最难得的宝贝了。这样的东西送了出去,还怕报不了他的心意么?” 媚娘想了想,也是觉得虽然有些失当,总算报了些稚奴的心意,便笑道:“你呀……总是说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