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生死枯荣(二)
西魏大统七年(公元541年)正月,岷州刺史,赤水羌族蕃王梁屳定聚众谋反作乱。西魏朝廷急诏独孤如愿讨之。此时独孤如愿刚刚到任秦州刺史不久,他受诏以后,立即以陇右十一州大都督的名义调集陇上诸军平叛。 李辰接到独孤如愿的军令,斟酌再三。出于和这个自己名义上的上司保持良好关系的考虑,他最后还是决定留贺兰武守金城,自己则亲率贺兰盛同贺兰仁及华部军步骑共两千余众前来参战。 独孤如愿见李辰亲自率军前来,自是大喜。两人虽然相识日久,但以往交往不深,这次还是第一次有了直接的上下级隶属关系。独孤如愿在西魏是地位与宇文泰相近的名臣重将,素有威望。李辰自是将姿态放得很低,小心应对。而李辰谋略出众,所部又是战功赫赫的天下强军,因此独孤如愿对李辰也是颇为看重。 不日诸军聚齐,独孤如愿便指挥大军向岷州进发。 这一日,大军进至岷州境内,斥候报蕃王梁屳定拥蕃众数万人前来拒战。独孤如愿当即命大军排开阵势迎战。 此时,正是雪后初霁。山川大地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宛如粉妆玉砌一般。天空就如同一块毫无瑕疵的宝石般碧蓝澄净。明丽的阳光下,整个世界晶莹剔透,美奂绝伦。 出征的西魏军在这一片美幻若仙境般的原野上从容列阵。西魏军的衣甲旗号多为黑色,远远望去,宛如一片乌云落到了洁白无垠的大地上。但就近细看时,却见他们阵列严整,矛槊如林,犹如从天而降的黑衣天神一般。当面只觉杀气冲天,令人胆寒。 再说蕃王梁屳定听说朝廷派大军前来征讨,便尽搜境内丁壮前来迎战。当数万蕃兵乱哄哄地涌出山隘,却见前面平坦的原野上一支大军已严阵以待。他们的人数虽然可能不及己方,但只见当面刀枪如从,阵列如山,军容极为雄壮。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对方兵器上的锋刃和盔甲熠熠生光,竟比满世界的冰雪更加耀目,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一股肃杀之气,直冲云霄,足令山河色变。 鼓噪而来的蕃兵人数虽多,却是武备简陋,绝大多数人连甲都没有,手中弯刀长矛不一而足。他们原本在首领的鼓动下,一时血气翻涌,似乎可以勇往直前。但如今真正见到朝廷的军队如此威势,顿时心中畏惧,一时都有些踌躇不前。蕃兵们纷纷停下脚步,庞大而杂乱的队伍顿时更加混乱不堪,嘈杂声也越来越大。 在队伍中间被人群簇拥着蕃王梁屳定见势不妙,立刻在马上向四周的蕃兵们大声喊道, “大家不要乱!我来问你们,同是天神的子孙,为什么汉人就该占了最好的土地?而我们却只能生活在这穷山恶水,和野兽争食求活?” 听了他的喊话,蕃兵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梁屳定接着大声道, “这还不算,长安的朝廷还不肯放过我们,还要我们和汉人一样,要交纳税赋,还要替他们去打仗!我们羌人靠天神的恩赐繁衍生息,自给自足。凭什么要我们听他们的?” 蕃兵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怒火,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狂呼, “不行…” “赶走他们…” “杀啊…” 梁屳定拔出腰间的弯刀,指向正严阵以待的西魏军,高呼道, “羌族的勇士们,杀过去,夺下他们的兵器和铠甲,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家园!” 蕃兵们被梁屳定的话刺激得眼睛发红,他们纷纷高举手中的武器,狂叫着开始继续向前拔脚狂奔起来。数万人一时间如同是汹涌的潮水一般重新呼啸着向西魏军阵列凶猛地翻卷奔腾了过来。密密麻麻的蕃兵像一道污浊的海浪,席卷过积雪覆盖的白色大地,迅速逼近到西魏军阵前。 蕃兵仓促上阵,却是没有事先探查一下地形。西魏军阵前看似平阔无阻,其实是有一条小溪蜿蜒流过。只不过天寒地冻,小溪已经结冰,又被大雪覆盖,一时难以察觉。西魏军巧妙地于溪水之后列阵,利用它作为一道天然屏障。 蕃兵们组成的狂流奔腾到此处,突然当前的一名蕃兵两脚一滑,只见他身体腾空,“啪”的一声便仰面朝天摔了个结实,手中的刀都丢出去老远。 这时蕃兵们方惊觉有异,但已经来不及了。冲在前面的蕃兵们接二连三地在光滑的冰面上摔倒。后面的人见状试图停下脚步,但是狂奔而来的大队人马根本收脚不住。被背后的人一推,大批的蕃兵已经涌到了冰面上,瞬时几乎已经将不宽的溪面占满。但光滑的冰面让他们寸步难行,接二连三地摔倒在地。有的人勉强爬起来,一个立脚不稳,又摔了个大马趴。蕃兵前部的队伍顿时大乱。 在一片混乱中,只听“咔嚓”一声,脆弱冰面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重力,突然裂开。只听一连串的冰裂脆响,被密密麻麻的蕃兵们占据的冰面已经猛然全部裂开,冰面上的蕃兵们齐齐落入水中。其实溪水并不深,大约只及人的膝盖,但天寒地冻,落水蕃兵的鞋袜顷刻湿透。当他们挣扎着走上河岸,被冷风一吹,鞋袜又很快冻冰。蕃兵们一个个冻得浑身发抖,哪里还能挪得动双腿。 就在蕃兵被一条不起眼的小溪弄得狼狈不堪的时候,却听西魏军中战鼓声大作,数不清的箭矢已经如飞蝗一般呼啸而至! 小溪距西魏军阵仅百余步,蕃兵又正是混乱不堪的时刻,猝不及防之下,顿时被同翦草一般扫倒一大片。西魏军的箭雨如狂风暴雨般密集,锋利的铁箭镞就像扯碎纸片一般撕开蕃兵们没有被甲的身躯。蕃兵立时死伤无数,哀号震天。 西魏军密集的箭雨般持续不断,不宽的小溪立时变成了一处死地。正在溪水中进退两难的蕃兵纷纷饮箭而倒,数不清的蕃兵倒毙在溪水中,尸枕狼藉。很快,溪水都已经被鲜血染得赤红。 蕃兵被这条不深的溪水死死阻住去路,先头越入溪水的蕃兵几乎已经被一扫而空。而后面大队的蕃兵去路被阻,再也无法前进一步。此处又为旷野,蕃兵们面对西魏军密集的箭雨,避无可避,一时尸横遍野。 蕃兵们凭一时气血鼓噪而来,但还未冲到西魏军阵前,就已经伤亡惨重。他们此刻再也没有了起初的勇气,无论首领如何喝骂,蕃兵们再也不敢向前一步,只是如同退潮的海水一般回头四散奔逃。 独孤如愿见状,立刻下令西魏军左右两翼的骑兵出击,追歼逃敌。蓄势已久的西魏军骑兵立刻如同狂飙一般从左右杀出,向溃退的蕃兵席卷而去… 是役,西魏军大获全胜,俘斩蕃兵过万人。蕃王梁屳定也被部下杀死,他的兄弟梁弥定收拢残兵,退往羌人的老巢万年城。独孤如愿指挥西魏军追亡逐北,直抵三交口。 万年城掩身于偏僻难行的崇山峻岭之中,三交口是外界通往万年城的唯一通道。这里绝壁万仞,林密沟深。为了保卫自己的巢xue,羌人多年来在绝壁上用岩石构筑了坚固的堡垒,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独孤如愿指挥西魏军强攻三交口,但已无路可退的蕃兵依仗有利的地形拼死抵抗。一时巨石箭矢如雨而下,西魏军一连几次强攻都被打退,反而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独孤如愿见不是个头,便和李辰等众将商议,别遣一军绕开三交口,从后部偷袭。 李辰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任务,随后他命手下都督步六狐相挑选了数百精锐步卒秘密入山,寻路从后侧发动攻击。 步六狐相带人翻山越岭,进入茫茫大山深处。经过几天的搜寻,他们幸运地遇到了一个当地的猎人。在得到重金的许诺之后,那名猎人带着步六狐相率领的华部军通过山间的一条不为人知的小道,直趋稠松岭,突然在蕃兵的背后发动攻击。 蕃兵们没有料到敌人突然从后背杀来,顿时大乱 ,纷纷弃寨而逃。独孤如愿乘机指挥西魏军突破三交口,挥军直扑万年城下。万年城内的羌人见大势已去,只得开城投降。 岷州遂定。 西魏朝廷接到报捷之后,加授独孤如愿太子太保,加李辰少保。 平定岷州羌族的叛乱之后,李辰拜别独孤如愿,率军回到金城。 兰州官民再度举城而出,迎接华部军得胜归来。当李辰策马来到迎候的人群面前,蒋宏 、贺兰武、裴萱等为首的兰州众文武官员一起大礼而拜, “职下等恭迎使君(大都督)!” 李辰甩镫下马,将手中的马鞭交给身边的侍卫,对众人揖手还礼道, “诸君辛苦,有劳相候!” 待众人礼毕起身,李辰一眼瞥见为首三人中的裴萱一双杏眼清亮,满是关切之意。李辰向她微微点头示意。裴萱见了,双颊顿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绝美的容颜,更加姣妍无比,清亮如水般的眼中也带上了一丝柔情羞意。 这时,却见旁边的一乘牛车上,纱帘轻启,一名盛装贵妇从中探出头来,满是欣喜地呼了一声, “郎君!” 这贵妇不是迦罗却又是谁。 只见迦罗扶着旁边一众侍女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从车上下来。她今日一身华服,浓妆重彩,仪态万方。迦罗此时已经颇为显怀,宽大的衣裙也几乎遮不住凸起的腹部。落地之后,她前行几步,整容盈盈下拜, “妾恭贺郎君武运昌隆,奏凯而还!” 声音清越动听,却又暗含自矜,令人不容轻视。 李辰忙抢步上前将她扶住, “有劳夫人特意出城相迎!你身子日重,在府中相候便好,又何必亲身至此?” 迦罗眼望着李辰,湛蓝的美目中似乎蕴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 “郎君为国效力,甘冒锋矢,保得一境清平。妾怎可以己身为念,不循为礼?” 李辰感动道, “多谢夫人!你还是就此转回府中去吧。你有孕在身,千万小心在意!” 迦罗面上笑意嫣然, “多谢郎君体恤!如此妾便遵命先行告退了,失礼勿怪。” 李辰点点头。 “去吧。待我处理完公事,便来后宅看你。” 迦罗满面欢欣地点头称诺,才要行礼而别,却被李辰拦住,示意她不必如此。 迦罗再向众官员微微颔首示意,众官一起躬身还礼。然后迦罗转身上车,先行返回城中。 自始至终,迦罗和裴萱二人的目光都没有任何汇集,全都当对方不曾存在一般。 李辰回到骠骑大将军府,先按例大会文武,通报了此次出征的详情,安排优恤,嘉奖有功。之后,李辰又在后堂单独会见了裴萱。 见礼之际,李辰暗自瞥了一眼裴萱的神色,却见她面色如常,眼如止水。李辰这才安心。 待两人叙礼毕坐定,裴萱则依旧是她往日那种直来直去的风格,没有寒暄闲话,直接就开始禀报公事。李辰也收敛心思,凝神细听。 裴萱首先向李辰禀报了一些他出征时兰州的紧要公务。李辰仔细地聆听着,并不时地征询着裴萱的意见。两人几乎每件事都会先商议一番,然后由李辰做出自己的决定,裴萱再将李辰的决断写作公文军令。两人就像一台高效顺畅的机器一般运转着,默契地一一处置着积累下来的公事。 时光就这样慢慢地流转着,不知过了多久,裴萱却突然感到一阵困倦袭来。最近裴萱时常会感到很疲劳,这种现象却是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裴萱不觉一时失神。 李辰敏锐地察觉到了裴萱神色有异,忙关心地问道, “葳蕤,你可还好?” 裴萱猛然惊觉,忙歉意地揖手道, “妾一时有些倦意,不觉神思于外。失礼当前,还祈郎君恕罪!” 李辰摆手道, “莫说这个。我出征在外,金城诸事全凭你cao持,想必是把你累坏了。” 裴萱摇头道, “此番郎君出征时日未久,金城诸事如常,妾倒是没什么劳累的。”
李辰心怀歉意地对她揖手道, “这些年来,你助我署理政务,夙夜匪懈,终日不息,诚是有劳你了。” 裴萱见李辰如是,心中不禁涌过一丝甜蜜。她振作精神还礼道, “受人之命,忠人之事。郎君既托腹心,妾又安敢懈怠?此皆妾本分也,何足郎君挂怀!” 裴萱略微冷静一下头脑,又继续禀告道, “…夏州刺史,稽胡酋帅刘平伏据上郡反,朝廷已命大都督于谨讨平之。今朝廷悉迁其部内徙,分散州郡,兰州亦有分焉…” 李辰沉吟片刻,对裴萱道, “步落稽(稽胡别号)与我错居,语类狄夷,殡葬衣冠与华夏略同。虽分统郡县,列于编户,然轻其徭赋,有异华人。今既内徙,当散其众,律令徭赋一应与华部之民等同。又其性贪暴,其俗****,当施以教化,明礼义,使混一于华夏。” 裴萱一边点头,一边笔走龙蛇,将李辰的话记录为政令。但突然只觉一时恍惚,笔下却写错了一个字。裴萱文才过人,提笔成文,从来不须二书。今日不知怎么了,竟然出现了错字,这可是从来未曾发生过的事。 裴萱暗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伸手取过一张白纸,重新开始书写。李辰在旁看了,有些担心地问道, “葳蕤,你无妨吧?今日要不要就到这里,你回去好生歇息一下吧。” 裴萱摇头道, “多谢郎君顾惜,妾无妨的。” 一边运笔如飞,将手中的公文书写完毕,然后呈给李辰过目。李辰略一浏览,边点头道, “好,就此用印吧。” 裴萱称诺接过公文用印讫。李辰见她眉宇间难掩倦容,着实放心不下,便开口道, “今日时辰不早了,我看就到这里吧。你现在就下衙回家去,找个医士看看,莫要小觑了。这里我替你料理便是。” 裴萱迟疑道, “尚有诸般公事未毕,妾怎可…” 李辰不容分说地道, “事不急这一日,你身体要紧。我现在以上官的身份命令你,现在就回家休息,马上!” 裴萱略一沉吟,展颜道, “也罢,妾谨遵使君之命,这便偷闲半日。” 李辰也面露笑容道, “这就对了。你回家后记得叫一个医士上门问诊…,嗯,这样吧,这件事你不必费心了。我现在就命人去请廖医士,让他直接去你府上。记得无论结果如何,速报我知。” 裴萱见他如此上心,也不好拒绝,便颔首称诺,然后秉礼而退。李辰送她至阶前,又细心叮嘱一番。裴萱称谢去了。 裴萱回到前堂,嘱咐了手下几句,便出衙召唤侍从登车回家。 磷磷的车声在安静的街道上响起。裴萱如常一般端坐在车中,她虽然觉得今日分外疲倦,但是此刻心里却是如同食饴一般甘甜。适才李辰一番贴心的举动,其中对自己的关爱之情,溢于言表,这让她感到非常暖心。 今日刚他出征而回,万般头绪,但仍如此细心体贴,怜香惜玉,总算是不枉自己多年来含辛茹苦,兢兢业业。自己为这个人,这番事业,吃了那么多苦,流了那么多泪,现在看来总算是没有全白费。 裴萱忽然又想起这次出征之前,李辰一连数晚都过来与自己相会。两人缠绵缱绻,难舍难分… 想到这里,裴萱只觉小脸开始发烫,全身发软,似乎满身的疲倦也悄然消失了大半。 回到家中,裴萱换了官服,便来拜见母亲。裴夫人见她今日回来的早,也不禁好奇地打问原因。裴萱怕母亲担心,没有实言相告自己感到有些不适,只是找了个其它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裴萱刚回到自己的房中,却见侍女进来禀报, “启禀小娘子,廖医士已经到了,正在前堂候见。” 裴萱点点头, “请他在前堂稍候,我这便出来请他问诊。记住此事莫要让老夫人知晓。” ……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廖医士自裴府告辞。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将宁静的小院照射得光影斑斓,一片明丽。 裴萱独坐在自己的绣阁内,面色犹自一片绯红。她此刻心乱如麻,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却听见裴萱幽幽轻叹一声, “真是冤家…” 说着,她似乎眼圈都已经红了。 裴萱暗自嗟叹一番,却猛然想起来李辰分别时说过的话,此刻他应该还在等候自己的消息。 裴萱不由又在心底暗叹一声。她起身坐到案前,略作沉思,便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两个字。然后她吹干墨迹,仔细将纸折好放入一个信封封口。 裴萱唤来一个心腹家人,将信交给他道, “你带我的令牌去一趟骠骑大将军府,将此信面呈李使君。” …… 却说李辰下衙之后便转回后宅,来见迦罗。 李辰出征之时,迦罗整日提心吊胆,时时在佛前虔诚礼拜,祝祷李辰出入无碍,平安归来。今日李辰凯旋而归,迦罗自是喜不自胜。 夫妻两人一起用了晚膳,李辰又陪迦罗闲话一阵,方才告辞回到书房。迦罗见李辰今日似乎兴致不高,还道他出征累了,也未在意。 李辰回到书房不久,却接报裴长史遣人投书。李辰当即唤入。来人呈上裴萱的书信,然后行礼而退。 待来人离去,李辰迫不及待地打开书信,却见上面用钟繇体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字体清雅娟秀, “竹苞” 李辰见了,立时皱起了眉头。他思忖一阵,突然似有所悟,不觉一时心中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