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鸿渐于岸(九)
却说乙弗怀恩因孟和底下对裴长史出言不逊,一时怒不可遏,顺手抄起手边的笔筒就砸在他头上。孟和生性刚勇,如何肯吃这个亏,当下便与乙弗怀恩大打出手。结果最后**丹、姬正两人先后也被卷了进来。四人在课堂上拳来脚往打得好不热闹,直把好端端的一个课堂打得一片狼藉。上边正在授课的裴萱不意突然出现这种状况,直气得粉面含霜,眼神冷得如结成冰一般。 整个高级班共有二十四名学员,大家不意课堂上突然起了冲突,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学员中不少人平日里和孟和、姬正相熟,本有意上前帮手,但见上面裴长史面若严霜,怒目而视,倒都不敢擅动。而乙弗怀恩等四人招式凶狠,手下丝毫不留情面,只听拳脚生风,不时将书案几凳击得四下乱飞。大家一时也不敢轻易上前,只能退到边上,口中不住高喊, “几位快些停手!…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如此造次啊!…” 裴萱的两名侍卫左手扶住佩刀的刀鞘,右手已经搭上刀柄,紧紧护在案前,严防有人一时打昏头,冲撞了裴大人。学员们无人敢上前阻拦,裴萱的两名侍卫护卫职责在身,也轻易不会出手。所以乙弗怀恩等四人在教室中大展拳脚,一时打得天翻地覆。裴萱又气又急,正要以上官的身份喝令他们住手,就在此时,却听一声怒吼,如同晴空里响起一个炸雷一般, “都给老子住手!” 接着一个人影如闪电般从教室外冲了进来。只见他大步冲到正在酣战的四人面前,一把就抓住了乙弗怀恩正要挥出去的拳头。乙弗怀恩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拳打来,但他的拳头还未伸到来人面前,却已被那人一手刀砍在肩上。乙弗怀恩只觉半身酸麻,再也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揉着酸痛的肩膀定睛看时,才发现来者正是讲武堂高级班的管队官侯二。 只见侯二满面怒容,他低头闪过姬正收势不住的一个飞脚,然后反过去结结实实地一脚蹬在姬正的大腿上。姬正被蹬得横飞出去,“砰”地 一声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侯二转头见**丹和孟和还纠缠在一起厮打,再怒吼一声, “快给老子停手!” 话语间已经如一阵风一般冲到了二人面前。**丹正骑在孟和身上,双拳只是擂鼓一般对准孟和的头上猛砸。突然他猛然觉得一股大力从身后传来,有人从身后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硬生生地提了起来。**丹的脖子被自己的衣领猛勒,顿时呼吸一窒,眼前一阵发黑。**丹心中怒不可遏,他用上了十分力气,猛然将自己的右肘向后狠撞。却不料自己这蓄尽全身力气的一击如泥牛入海,全无效果,自己的右掌反而被身后那人拿住。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扣住了**丹的反关节,**丹手上一阵剧痛传来,顿时全身动弹不得。他知道自己被人制住要害,如果强撑下去,右手就要废了。**丹不敢再挣扎,同时高举起了左手,示意屈服。身材高大健壮的**丹瞬间被人一招制住,像个孩子般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孟和乘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今日被砸在先,又因为轻敌被乙弗怀恩打了一拳。还没等他讨回来,就又被**丹拦腰抱住摔在地上。结果被**丹一直压在身上打。孟和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此刻满脸血红,肺都要气炸了。他见**丹此刻被一人一手架住,动弹不得,一时热血涌脑,也没仔细看旁边的人是谁,立刻顺手抄起身边的一张长凳,不管不顾地狠命砸了过去。 长凳呼呼生风,眼看要砸到**丹的身上,却见制住**丹那人横过左臂,猛地迎上了长凳。只听“砰”一声巨响,那长凳顿时从中一断两截,而那人的手臂却似乎分毫未损!孟和就算是勇猛过人,此刻也被来人的凶悍惊呆了。他定睛看时方才发现,手断长凳的竟然是自己的管队官侯二!孟和手里举着半截长凳,一时竟呆在那里。侯二冷哼一声,抬脚踢在孟和胯下。孟和发出一声哀号,手中的半截长凳应声落地,脸色紫涨的如同猪肝色,双手捂着自己的下身,身体拱得像一只虾米。 此时,贺兰盛闻讯也带了卫士赶了过来。侯二将右手上的**丹往外一推,**丹踉跄几步,方才揉着右手站稳。侯二上前向贺兰盛见礼,并低声向贺兰盛禀报了事情的经过。贺兰盛面含怒意,冷声下令道, “将这几个目无军法的狂徒给我拿下了!” 他身后的卫士们一涌而上,将乙弗怀恩等四人拿住。四人此时知道闯了大祸,都低头搭脑地不敢做声。贺兰盛转身向裴萱拱手一礼, “本官治下不严,致此等狂悖之徒生事课堂,惊扰了长史大人,还乞恕罪!” 贺兰盛和裴萱官位相同,论品级贺兰盛还略高一点。但裴萱是大将军长史,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中枢之臣,是兰州所有衙署官员的上级。加上裴萱身份特殊,所以贺兰盛礼数周到,格外客气三分。 裴萱见贺兰盛如此,当下敛容长身揖手还礼, “贺兰都督客气了。哪里都少不得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就这些不入眼的手段,倒也惊不到本官。只是…” 裴萱打量了几眼一片狼藉的课堂, “只是平白坏了讲武堂这许多设施,倒是叫人觉得可惜!” 裴萱今日被气得不轻,她甚至有些怀疑这一场闹剧是否是贺兰盛有意安排的。因为她心里清楚,以贺兰兄弟为首的鲜卑众将对自己以女子的身份与闻兵事是始终有所抵触的。所以她虽然神态如常,礼貌和煦,但言辞间却暗藏机锋。 贺兰盛何等样人,立刻听出裴长史今日是动了真怒了,而且似乎将矛头对准了自己。贺兰盛一阵胸闷,但他自然不会和裴萱当面起冲突,只得打个圆场道, “讲武堂乃是大都督钦命所建,大都督寄望甚厚。一草一木,一物一设,大都督皆亲相垂问,可谓穷尽心力。裴长史提举中枢,亦出力非少。他日若本官上奏大都督,为讲武堂整饬修缮,添补所需,还望裴长史体恤下边的难处,多为美言。” 说罢,贺兰盛再行一礼。贺兰盛想要息事宁人,裴萱可没有那么好说话。只见她淡淡还礼道, “不敢!职责所在,唯尽心耳。却不知贺兰都督要如何处置这几个狂徒?” 裴萱没有轻易放过此事的意思,今天她头次来讲武堂授课,居然就有人在课堂上大打出手。若不严惩,今后却让她如何在军中立足。贺兰盛今日若不当面给她一个说法,她岂肯善罢甘休。 贺兰盛见裴萱如此咄咄逼人,心中不喜,而且裴萱言语间已经触及了他的职权范围,却是让他无法退让。贺兰盛挺直腰身,微微眯起双眼,立时军中宿将的威严从周身弥漫而出,堂上空气骤然一冷。就听他缓声道, “这几人既入讲武堂,则自有堂规军法在焉。本官才识浅薄,然蒙大都督不弃,今忝为讲武堂祭酒,提举学政,自会问明情由,依律而决,不纵不枉。还请裴长史安心。” 裴萱冷冷地注视着贺兰盛的眼睛,贺兰盛平静地对视着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须臾,裴萱淡然一笑, “贺兰都督公正秉直,军法严明,本官又如何不安心?既如此,本官便静候公断!” …… 贺兰盛送走了裴萱,转身回到堂中,一肚子虚火地吩咐将那几个在课堂上滋事打架的家伙一个一个押上来问话。他倒要看看他们到底吃了怎样的熊心豹胆,居然敢在裴长史的座前惹事。 最先被押上来的是姬正,贺兰盛知道他是个老成稳重的,却不想今日也卷进了这场风波,所以贺兰盛想先问问他。姬正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今天整个事情发生的经过,最后道, “…孟由贵(孟和表字)实是无心之过,还请大人明察!职下今日行事鲁莽,冒犯上官,愿甘领军法,绝无怨言!” 贺兰盛怒道, “我平日见你老成稳重,可托重任。今日如何也是这般冲动?那孟和与人冲突,你不说上前劝阻,反而拔拳相助!讲袍泽义气没有错,但也不能不分是非场合!你今后还需好生锤炼心性,才堪大用。” …… 随后孟和鼻青脸肿地被推了上来。孟和今日吃了大亏,心中颇是不忿。他上堂来向贺兰盛见过礼后便大声道, “今日不甘姬诚中(姬正表字)事,都是那乙弗小子先行起衅,职下忍无可忍,方才与他起了冲突。职下甘愿受罚!求大人放过姬诚中!” 贺兰盛心里又气又好笑,不由怒骂道, “若是他人寻衅在先,你大可告以管队官,自有他评定曲直。你若不服,则还有上峰可诉冤。却又缘何在课堂之上,上官座前老拳相向?他日两军阵前,若是敌军有意挑动,引你入伏,汝必中之!彼时身死军灭,悔之晚矣!气血莽夫,汝之谓也!” 孟和垂头丧气地下去了。贺兰盛又命将**丹押上来,这个爽直的草原汉子的话语和他本人一样干脆, “是姓孟的先动拳头,我才打他,要罚就罚我一人…” 等到最后乙弗怀恩上来,向贺兰盛行礼道, “今日之事皆由职下而起。一应军法,职下愿一人担之,与他人无涉!” 贺兰盛高踞堂上,威形如虎,眼中寒光四射。就听他冷笑道, “你们几个倒讲义气,个个没有半分推诿,都争着领罪。是不是我还得夸你们一声,是英雄好汉?” 乙弗怀恩脸色红白,只得行礼道, “职下不敢!” 贺兰盛冷笑一声, “不敢?你今日可威风得很呐!那孟和稍有语出不慎,你便投物伤人,即而大闹课堂,无视上官。你还有什么不敢?” 乙弗怀恩此刻也对自己刚才冲动的行为后悔不已,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深深俯首,他似乎能感觉贺兰盛在上面目光如刀,将自己一片片割开。只听贺兰盛厉声道, “你说你愿当军法,那我告诉你,在军中寻衅滋事,乱我伍间,冲撞上官这几样,样样都是死罪,你现在可还敢应?” 乙弗怀恩虽说也是军人,但他一直是侍卫,没有真正进入过战斗部队,所以没有军法的概念,今日冲动之下,不意闯下大祸。现在他听见贺兰盛如此一说,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顿时浑身冷汗淋淋。但他前面大言在前,只得硬了头皮道, “职,职下蒙昧无知,触犯军法,愿,愿领受罚。”
他说完这几句话,只觉得嗓子发甘,不由使劲咽了几口唾沫。 贺兰盛见他满头大汗淋漓,腿都发抖了,还自强挣着不嘴软,也算有几分胆气。要知道贺兰盛宿将积威之下,厉声怒喝,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承受的住。 贺兰盛见乙弗怀恩这般模样,也就没有再进一步的逼迫,而是略微放缓语气道, “我们身为武人,披坚持锐,为国爪牙。上卫庙堂社稷,下安黎庶百姓,任重于山。我们的勇猛,是用来对付外虏敌寇的,决不是用来对付自己人的!一语不合,便拔拳相向,那不是勇猛,是愚蠢!这也不是一个军人所应为,那是街头的小痞子干的!” 说着,贺兰盛猛拍了一记面前的案子,案上上的笔墨纸砚齐齐跳了起来。 乙弗怀恩听了,羞愧难当,立时大礼拜下, “职下知错了!请大人责罚!” 贺兰盛不为所动,只冷冷道, “我来问你,你今日因孟和对裴长史教授有所异议,便动手伤人,究竟是何缘由?” 贺兰盛前面已经问过一些了解当时情况的学员,大家都众口一辞,说孟和因对裴长史的教授有所不满,底下嘟囔了一句,却不知怎么惹了乙弗怀恩,当下便大打出手。贺兰盛对此心中产生了疑虑,这个乙弗怀恩的表现太反常了。他刚到金城没几天时间,似乎不应该和裴萱有什么交集啊,为什么这般维护她?所以他见乙弗怀恩慑服,便直接了当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乙弗怀恩不想一下子被上峰问住了心事,心头一阵慌乱,嘴里支吾道, “职下见那孟和对上官不敬,那个一时义愤,那个就忍不住想出手教训他…” 贺兰盛见他这个样子,哪里会信他的鬼话,只是冷笑道, “你到金城不过数日,又曾和裴大人见过几面?裴长史又不是你的直辖上官,你又为何要如此维护于她?高级班二十余人,为何只有你闻孟和之言如丧考妣?” 乙弗怀恩一时汗如雨下,心如乱麻,口中只是, “这个…,这个…” 这个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贺兰盛猛地将案子一拍,发一声巨响,将乙弗怀恩吓了一跳。只听贺兰盛怒吼一声,好似晴空打个霹雳也似, “如实回话!” 乙弗怀恩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他突然将心一横,抬首大声道, “职下对裴长史一片痴心,万分倾慕,故容不得他人对她有半分不敬!” “什么!” 贺兰盛腾身而起,那目光简直要噬人一般。他用手戟指乙弗怀恩厉声道, “一派胡言!你到金城不过数日,何曾见过裴长史?又何谈对她生情?” 乙弗怀恩将心事既说出口,心中不由感到一阵轻松,当下口齿也流利了起来, “职下不敢欺瞒上官!职下初到金城那日,与裴长史在骠骑大将军府门前偶遇。便是裴长史引见职下觐见的大都督。那日我一见之下,便心有所属,立誓今生非彼莫娶。职下对裴大人一片真心,苍天可鉴!” 贺兰盛一时怒急,他不由咬牙怒斥道, “你好大胆!你可知裴长史是何种身份?” 乙弗怀恩决绝道, “我知裴大人职高位重,又学识渊博,容貌殊绝,职下以天人视之。然男未婚,女未嫁,爱慕生情又有何不可?职下虽官职低微,然心如铁石,此生必对裴大人痴心不改。职下唯愿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终有一日可以风光迎娶裴大人…” “住口!” 贺兰盛拍案怒喝,截断了乙弗怀恩的话语。他固然知道乙弗怀恩的话有他的道理,裴萱的确是未婚的女子,但是那也不是你可以染指的!可贺兰盛又不能把话讲明白,裴长史和大都督是何种关系,他也讲不明白。但华部人早将裴大人当作主母一般,任何人对她的绮念都是不能被接受的。 贺兰盛缓和一下口气道,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我劝你日后万勿再生这种念头!” 乙弗怀恩一时间心中凉透。难道自己的真情真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吗?但他眼前此刻似乎又浮现出了裴长史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那令他终生难忘的惊鸿一瞥。他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俯首对贺兰盛深施一礼,然后坚定地道, “职下纵粉身碎骨,此情终不改!” 贺兰盛勃然大怒,拍案怒骂道, “大胆狂徒!无耻之尤!” 接着他对门外厉声高喝, “来人呐!” 几名卫士从门外应声而入,行礼道, “职下候命!” 贺兰盛一指乙弗怀恩,厉声道, “把这个狂徒给我绑起来!” 卫士们闻命而动,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将乙弗怀恩五花大绑起来。贺兰盛冷森森地下令道, “把他关入禁闭室。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同他说话,违者军法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