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会杀人的影子
静,真正的死静。 屋中的一切都像是已经停止了下来。 唯一还在动的,就只有那在指尖,不断变大的汗珠。 斗大的汗珠从宋帝赵光义的指尖滑落,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噼啪”的声音。 这声音太小了,本来没有可能听得见。 但现在却偏偏可以听见。 宋帝听见了汗水落地的声音,汗水不仅带走了他身体内的盐分,甚至好像还带走了他的勇气。 凭着眼角的余光,他终于看到影子了。 黑衣、黑裤、黑手套,每一样都非常的贴身,唯一不是黑的,就只有那把淡黄色的刀。 他确实就像是一具影子。 因为他也能无声无息地出现,他也能悄然地站到别人的后面。但影子办不到的,它也可以办到。那就是他只要一举手,就可以把人给杀掉。 而现在看来,他要杀的就是这位大宋朝的帝皇,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收了刀。 淡黄色的刀慢慢插入鞘内,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但宋帝也没有逃,他仍然站在那里,任由黑影继续在背后威胁着自己。 因为现在不采取任何行动,可能比做出任何的动作都要安全得多。 纵然不如自己的皇兄赵匡胤,但宋帝的身手,其实一点也不弱,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明白,无论自己怎么躲,这把刀还是随时都能钻进他的心窝,他的心脏里面装着的毕竟是温烫的血液,是绝对受不了这一刀的。 所以他宁愿干咳了一声。 这是信号,他的随从立刻就出手了。 断魂截魄槊,鸳鸯双飞锏,还有温候方天戟,都是些稀奇的武器,但正因为难用,往往会使用它们的人也格外的犀利。 这些人本来都很低调,但现在却突然如下山的猛虎。 但影子依旧没有动。 他比那些人更加的低调,他身上别说没有杀气,甚至连热气都好像没有。 他整个人就是冰冷的! 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动,但其实是有动的。 只是没有人看得到他是怎么动的。 没有人看到淡黄色的刀是如何出招,大家甚至连刀光都没有看到,大家看到的,只是刀居然又在慢慢地入鞘,发出一阵更刺耳的摩擦声。 屋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六个人明明应该都已经砍中了影子。断魂截魄槊应该已经打断了他的脊骨,鸳鸯双飞锏也应该已经刺入了他的双肩,还有温候方天戟不是已经挑穿了他的咽喉? 他们都看见自己明明已经击中了影子,但影子偏偏却一点事都没有,难道他们打中的只是“影子”的影子? 他们惶恐之中,影子已飘出了四步开外。 这六人迅速转身又攻了过去,他们都是杀人的老手,胜既不会骄傲,败也不会气馁,他们只会在敌人倒下后才会松一口气。正因为有这样的技艺胆量,才能成为帝皇的秘密亲随。 面对着一轮可能更猛烈的攻势,影子依旧静默,他居然静静地看着淡黄色的刀鞘,静得就像在欣赏着一件珍宝,就像根本不知道在这小小的屋内,有六只猛虎在追着他。 因为在他眼中,这些人根本就不是猛虎,这些人或许连猫都不如。 六样追魂的兵刃已经快要碰触到他的脸了,却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痛也是突然出现,那六个人的咽喉,同时爆开了花似的,鲜血顿时四溅。热血在半空中形成朵朵的血花,晶莹的血花再慢慢洒在地上,一滴血还很不巧溅到了宋帝的脸上。 这一刀,影子自认为并不快,因为他的刀,只不过比人的痛觉神经,快就那么一点。 “秋雨”,宋帝脱口而出,因为他认得这把刀。若说世上还有人认得这把刀,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他。 因为这把刀,本就是他的。 他还记得,这把刀第一次开封,是在一个晚上。一个既没有星光,也没有明月的晚上,一个甚至比今天还黑得多的晚上。 那个晚上只有雨,滂沱大雨,秋淋夜雨。 但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雨,而是血,因为天上下得是雨,但地上流得都是血,敌人的血,他们自己的血,滂沱大雨也没有办法把鲜血洗干净。 当时他和他的哥哥——宋太祖赵匡胤,被敌人用三千铁甲包围,他们只能退进了一片密林里。 这把刀当时还挂在他的腰间,但他却在那天晚上把这把刚刚才铸好的宝刀,送给了他的大哥。因为他要与他的大哥交换身份,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才是宋朝的皇帝,那么他的大哥就有机会冲出重围。 结果这把刀帮助太祖毙敌三百多人,这把刀居然帮他们兄弟冲出了重围,结果它成了太祖最爱的佩刀,一直挂在太祖的卧榻之旁。 太祖爱的或许不只是刀,更有里面的心意吧。 宋帝静静地看着刀,就像影子刚才一样。 他喜欢这把刀,因为这把刀令他想起了那些有血有泪的日子。 他喜欢这把刀,因为他想起了曾经的友情,曾经的亲情,曾经一切最欢乐、最可贵的东西。 但他也害怕这把刀,因为这把刀也令他想起一幕幕很可怕的回忆。 他更加害怕这把刀,也会回来毁掉他。 他本来想夺回这把刀的,但这把刀却在宋太祖逝世的那个晚上,像他的生命一样突然消失了。 但现在他又见到了这把刀。 西域镔铁,经千锤百炼所铸——名刀“秋雨”! 宋帝的心里,现在何尝不是正落着一场让人难受的滂沱秋雨。 “你认得这把刀?”,黑衣人的声音依旧沙哑、苍老,却没有了刚才的歹毒,而带着一瞬的悲凉。 “认得。” 影子干笑了一声,“那么你还认得我吗?” “你,不认得”,宋帝的声音有些抖。 他确实不认得这个黑衣人,因为在这种时候,世上绝不会有人认得他的。因为他的脸上带着一个漆黑的铁面具,里面只有两个很小的洞,里面透出来的眼神,甚至比铁面具更加的漆黑。只不过宋帝却从那两团漆黑中,读出了一种让他心寒的情感。 黑影慢慢摘下了面具。 他是要露真容了! 但宋帝仍然不认得他,仍然没有人会认得他的。 因为他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那里也根本不像是一张脸。 上面只有两双眼睛,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有的只是横七竖八的rou芽,说它是脸,只不过它在的地方本应该是脸而已。宋帝也常上战场,他也看见过无数很可怕的东西,但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 他绝对已经不像是一个人,但当他摘下面具的那一瞬,他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一丝的光辉,好像他自认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像是一个人似的。 “陛下,真的不认得他了?”门外又有人走了进来。 巨大的压力让宋帝都忽略了周遭的其他人,也忽略了周遭的变化,此时他的心神才稍微缓了过来,自然注意到走进来的人,也注意到一个更奇怪的事。就是被杀死的仆人当中,并没有那个第一高手指剑薛锋雨。 来人的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的轻。但在这样的环境下,谁都会听见的,因为人们的心都已提了起来,神经也已经变得很敏锐。 “是你”,看到他,宋帝浑身颤抖,不过他也都明白了。 他不相信,却很明白。 明白一件事跟相信一件事,往往是两回事,人们常常能够明白却不愿意去相信,就如同明白自己的爱人不再爱自己了,却不敢相信。
但此时此刻,宋帝没有办法不信。 因为这个人,他绝对认得。 贾槐义! 他的亲信大臣,是他亲手一级一级把他提拔上来的,也是知道这次秘密和谈内情的唯一一个廷臣,随他前来的卫队也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只不过宋帝早命贾槐义留在军中,无须侍驾,他会在这里出现,显然这一切变故都跟他有关。 贾槐义用手指着黑衣人,“陛下,真不认得他了?” 宋帝随着他的手指,又看了看黑衣人,但当目光一碰触到那张脸,只好又立刻转头。 贾槐义笑了起来,“他就是那曾受先帝厚恩,但在太祖死后,却神秘失踪的内廷侍卫。三年来,他诈死埋名,吃碳毁声,利刃毁容,化名影子,为的就是查明太祖之死?但知道了又能怎样,您自从称帝以来,身边从来都是重重的护卫,我们没有下手的时机,没想到今天,您却会吩咐我安排这次秘密会,反给了我机会,将计就计。” “你”,宋帝是震怒啊,“我如此信任你,你居然背叛我,为什么?” 贾槐义没有回答,因为他认为这根本就是一个蠢得不能再蠢的问题。 宋帝也没有真的要他回答。 因为他自己何尝不是背叛过别人,他又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此时贾槐义却又道:“你重用我,只不过我能替你干一些脏活累活,你若真的重用我,我岂会还只是一个内廷中无人知晓,分管一些特别任务的总管了。” “那你们想怎样?”,对于反叛的原因,宋帝已不再感兴趣。 “杀你,扶太祖之子得昭为帝”,贾槐义可能怕宋帝还不死心,眯起眼睛,对着宋帝微笑道:“陛下,您别以为还有人能跨过这扇门来救你,没有的,绝对没有了,那些不听我话的随从,早先一步到了地下准备继续伺候你。” 宋帝不再理他,却转过身对影子吼道:“朕若死,辽必破宋,你难道想把你恩人的基业都毁掉?” 影子还是那么的静默,过了好一会,才用沙哑的声音道:“我只知,能为他报仇就好。” 他停了停又道:“你知道吗?为了能够杀你,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很恶心的习惯。” “什么习惯?” “我每天必杀一人。” “就算他是无辜的?” “对。” “就算是老弱妇孺?” “对。因为要杀你,绝不容易。要杀得了你,要有高超的武功,要有绝世的宝刀,更加要有勇气,还有最狠的心。” “你有最狠的心?” “我第一个杀的人,是我此生最爱的女人,但我只能对不起她。因为我不能有爱,有爱我就杀不了你,但我也不能让她跟着我去受苦,我知道没有了我,她也是活不下去的······” 影子根本就是答非所问,他根本就像是没有回答宋帝的问题。 但赵光义不再问了,他叹了口气道:“那么今天我害你破例,一下子杀了这么多人。” “不,今天我还没有杀过人。因为刚才杀的都不是人,只是狗,帮你做尽坏事的走狗。我今天要杀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 影子面罩上的两个洞,显得更加的漆黑。 “就是你、就是你”,三个字的声音在屋子内回荡着,“你、你、你”,久久不绝。屋内的气氛本就很压抑,影子的声音,仿若还加重了屋内的萧飒,但偏偏此时,却有两条柳絮飘了进来。 碧绿色的柳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