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第 214 张 云梦乡(二)
云梦乡地处丹xue山南麓,距离京城长安并不遥远,却因为丹xue山的隔阻而交通不便。【】唯有一条飞鹰涧可容一马通过。 乡里大都是庄户人,有些牛羊,却罕有马匹。 被山隔住去路是坏事,也是好事。 坏处在于,云梦乡人老也发不了财,还要被一山之隔的长安人骂做“乡巴佬”。 好处在于,每一回兵乱,即使长安人全死绝了,“乡巴佬”也能活得好好的。 天长日久,这里竟成了帝都背后的世外桃源。无论长安城里的大王旗变成什么颜色,帝王将相换了几茬,云梦乡的百姓都不受影响,只管男耕女织,油盐酱醋。 初夏农忙,午后,做完了农桑活计的妇女们趁着煮晚饭前的空闲,相约去云梦溪边浣衣。 青林翠竹间,溪水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两岸群山,经斜阳夕照,被夏风轻抚,只见得五色交辉,石壁嶙峋,只听得枝叶响动,猿鸟清鸣。 妇女们沿山间小径而来,远远见到游医吴子虚家的娘子安歌,不由有些惊讶。 “安歌这可是难得啊” 吴子虚一家来了大半年,已经赢得了四邻的好感。 这一家统共三人,一个夫子一个娘子,再加一个年轻力壮的哑巴学徒。夫子俊俏,娘子明艳,虽是神仙眷恋,却多少有些怪脾气。 安歌虽是女子,长得也不难看,却和温柔贤惠没多少关系,不会织布养蚕,只管和学徒一起替她家夫子研磨药材,抄写药方。 每隔七八天,夫子和学徒出山采药,她得了闲,专爱到茶馆酒肆里同男人们谈讲些今古闻,兴致高时还划拳斗酒。 婆娘们起先以为她是招蜂引蝶,不守妇道的女人,都不爱搭理她,可日子长了才发现,这小媳妇爱和男人厮混并不是源于风sao,而是更加要命的怪癖。 如,她总是骑着匹大红马满世界乱转,登山涉水,射猎鹰兔,全然没有一点女娃的柔弱。 如,她和想要调戏她的泼皮王二打架,偏偏还打赢了,打掉了王二两颗牙。自那以后,王二见了她,不是请安是倒茶,竟全然成了她的跟班。 如,男人们外出贩粮做工时,她会帮留在村里的娘们儿看信写信,讲的话本故事也总能逗得妇孺哈哈大笑。 再如,她会跑到铁匠铺子和铁匠争论,铜铁例究竟该是多少才能把刀锻造得最锋利,争输了还执意拜师,直到王铁匠架不住,教她亲手打了一把好刀才算罢休。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总之,这是个疯野的婆娘,疯野却也不大讨人厌。 她家夫子与她一,简直截然相反了。 吴夫子虽然年轻,却医术高明,学问极好,村人有病求他,没有不治愈的,也不大贪财,看一回病收不了几个钱。 吴夫子不像他家婆娘那么泼辣,性情和善,温言细语,也不爱与人多谈讲,对安歌还总是一副言听计从,唯唯诺诺的模样,虽是被交口称赞做“大好人”,也难免引得村的男人偷偷笑他“怕婆”。 至于持家一事,说起来更加可笑了。那吴夫子堂堂男子却烧的一手好菜,把个婆娘喂得欢欢喜喜。 家务杂事有学徒料理。安歌么,仿佛也只做了浣衣一件事。 安歌很懒,婆娘们从未在溪边看见她浣衣,据说她闺房里脏衣服堆得老高,可也不许她家夫子动手去洗,说那样“太丢人”。 吴夫子爱干净,更不愿意叫婆娘动手,经常顺手把自己的衣裳搓了。 他家小学徒倒了霉,等到师娘也脏不下去,或者良心发现的时候,他会被遣去一桶桶地打水,在院子里看着师娘兴师动众地一统乱弄。 每一回,这种“惨剧”都是发生在夫子出诊的时候。偏偏吴子虚回来看了,还会拉着婆娘的手长吁短叹,十分心疼,好像亏欠了她许多一般。 这弄得村里人偷笑得更欢了。 所以,今日女人们在溪边看见安歌实在是吓了一跳。 安歌坐在青石,手下一盆衣衫已经浸了水,她却对着山光水色发了呆,听见妇人们唤她,扭回头,笑呵呵道“阿嫂们也来洗衣” 众婆娘听她这么一说,哄笑起来。 “我们我们哪天不来啊。” “可不是,咱们可不像你,嫁了个好男人。” 安歌脸一红,知道她们是在调侃一回被婆娘们看见吴子虚自己到溪边浣衣的事,忙讪讪道“次是我家夫子心急,第二天我” “我们知道你家夫子会疼人,你刚在看啥呢” “哦”安歌知道自己失态,挠着头笑笑,“看山水。” 赵屠户的老婆听了,吊梢凤眼一瞪,夸张地喊起来“山水妈呀,山水有啥可看的每天一开门是这座破山。买个胭脂水粉都要跑二里地,我都烦死了。” 磨坊张婆扔下木盆,也喃喃唠叨起来“是,昨儿我那个败家的狗儿,愣从镇买了张破纸,足足花了两钱,我看画的是两座山一条河,连半个鬼影都没有。我说他是失心疯,让人骗了,过年贴的百仙会画得那么好,美人是美人,神仙是神仙,五张才一个铜板。” 安歌笑道“张六哥做得不错。山秀水,古今共谈嘛。” 婆娘们听她嘴里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外蹦,便觉得有些高明,虽听不大懂也跟着吹捧起来。 “真不愧是夫子家的娘子。说话好听。” “可是吴家娘子,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张婆忍不住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额”安歌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道,“是说咱这云梦乡的山和水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东西啊。” 婆娘们听了又爆发出一阵不以为然的哄笑。 大家边嘁哩喀喳地浣衣,边谈讲些家长里短的趣闻。这也是云梦乡妇人们最爱的交际时间,今天有了安歌这个稀客,不免又多了些新话题。 “要我说。山那边的长安城才好看呢。那房子大得像龙宫一样。我想住长安城里头。可惜我家男人不争气。” 安歌笑了,不免要为自己的酒友说几句好话“我看赵四哥挺好的,有手艺,人又厚道,待嫂子又好。”
赵四老婆三分埋怨七分得意地笑道 “好什么呀。一个杀猪的,一点出息都没有。” 安歌蹙眉“我老也不明白。依嫂子们说,什么样的男人才叫有出息” “骑大马。住大屋。” “做财主穿不完的绫罗绸缎。” “都不对当大官呗,当大官全有了。” 赵四老婆总结发言,引来同伴一阵嘲笑。 “当了大官,你凶得那样,你家赵四还能要你” “是,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男人嘛,有了钱,有了势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是啊。女人若贤良淑德,温柔贤惠” “温柔贤惠也没用,背不住男人在外头打野食哎呀”油坊婆娘发现了吴家娘子的蠢钝,忙好心提醒,“安歌,你这不行啊。领子都没搓干净。” “啊”安歌被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大概是因为实在看不得她笨手笨脚的样子,赵四婆娘便主动拿起她盆里的衣裳搓了起来。 “哎呀,这衣裙还真好看。这料子是丝的吧怎么脏成这样” 安歌见她扯起来细看,慌忙把衣裙夺回,嘻嘻哈哈遮掩过去。 “安歌,你以前在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呀怎么一双手那么笨呢。” 终究是油坊婆娘心直口快,弄得安歌面红耳赤。 “哦我打铁铸剑的。” “你家吴夫子那么秀气一个人,打铁” “他不打铁,我打铁。是没有王师傅那么好。” “那怎么会到这云梦乡来了呢” 安歌语塞良久,叹了口气,悠悠道“我偷了隔壁铺子一把锋利无双的鸣鸿刀,正巧家里又祖传了一块坚硬无的补天石。按照我家铁匠铺祖辈的经验,刀石相磨,能让宝刀锋利,宝石光华,我也能使得顺手。可是后来,我发现,祖宗们错了。我胡折腾了一阵子,把宝刀磨得太薄了,舞起来小心翼翼,再不能像原来那样大杀四方,随意尽兴,宝石也千疮百孔,还缺了角。如果把它们继续贴在一起,只能让刀和石头都完蛋。所以我把家传的宝石带了出来,听人家说山水能恢复宝石的灵气” “那鸿鸣刀呢” “鸿鸣刀”安歌望着远山,眼一丝凄凉,“鸿鸣刀本来不是我的。隔壁铺子发觉了,揍了我一顿,把它收回去了。收回去了可他们也没把它用好,一味乱砍乱劈,都快把它折断了” 婆娘们见安歌这样难过,心想那把刀大概真是值不少钱的。 安歌已经住了手,她陡然想起昨夜弄脏衣裳的缘由。她穿了宫装,像一只野狸猫一样被人追捕,骑马过了三个山头仍没有摆脱“猎人”。 后来,她被逼进死路,只好丢了马,狼狈地钻进林子里,爬了一棵大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