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第 183 章 死生之约(一)
景初三年,正月初七,又逢一年一度的“人日”,相传女娲大神正是在此日捏土为人,开启了东夷数千年传。【】 这一天,无论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都会欢聚庆贺,普天同庆的气氛竟要新年除夕更加热闹。 可是,今年的“人日”却有些不同寻常。暴雪打湿了欢庆的花灯,帝都的人们都在焦急等待着城外的消息。 自摄政发兵北征之后,驿路被风雪截断,西北军报迟迟未能送达。七日一次的朝会,天子已经缺席了两回,正月初一的宴会因为边关战事被取消了,连内阁议政时,面南的御座也虚设了十多天。 朝臣们不敢说破,却都在心起了嘀咕天子不见了偏偏是在西北局势不明,皇子又即将诞生的档口 日入时分,风雪更盛。“人日”庆典要开始,按惯例,天子该与帝君一起会见群臣,这是景朝传承了五百年的传统,雷打不动。如果这一回,凤翎仍不出现,那么 所有臣子都换了最华贵的礼服,汇集在宣政殿旁的暖阁里等待觐见。 天光渐暗,宫娥们进来掌灯送茶点,并传天子口谕,觐见要再推迟一个时辰。 再推迟一个时辰,彻底错过了吉时。万没有在暗夜里朝贺日神羲和的道理。 群臣面面相觑,暖阁内死一般寂静。 忽然,一名羽林卫闪进门来,行至今夜负责宫禁安全的郎令赵虔跟前,嘀嘀咕咕了一阵。不知他说了什么叫那赵郎官立时吓白了脸,一言不发,抬脚走。 臣子们看赵虔脸色大变,慌张离去的样子,都暗叫不好。 去岁千秋节,捉郑桓的那一场血战,仍让他们心有余悸。 今日的情形确乎那一次更加诡异。 这大半个月,与剑拔弩张的西北相,帝都实在是宁静得太过反常。天子与丞相都隐去了踪迹,日常事务的批阅处理却几乎没有被耽误。 无论是清流还是鸿党都猜不透其奥妙,却都明白一点万一再来场宫变,困守其只怕要坐以待毙,累及家人。唯有孤注一掷,才不至于糊里糊涂做了刀下亡魂。 各怀心事的众臣纷纷出了暖阁,走到御阶之。 尽管他们已经预想到了各种离恐怖的场面,却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瞠目结舌 长日将尽,黑暗渐渐袭来,仿佛要吞吃整座皇城,漫天飞雪之,雕栏玉砌之间,一匹火红的骏马竟然直直冲过了即将封闭的宣政门。马坐着的人,一身青色鹤氅,玉面朱唇,清俊出尘,衣袂飘飘宛若谪仙下凡。 可那策马疾驰,咬牙切齿的凶恶模样,却又实在不是一个神仙该有的,到活像是来自地狱的魔头。 “荀相” 不知是谁,在人群,忍不住颤声问了一句。 “不可能。” 立刻有人本能地反驳。 这个御道走马,贸然闯宫的疯子,绝对不可能是荀子清。 即使天塌地陷,荀丞相也不会如此疯狂。臣子们都还记得那句话“雅量高致荀子清,湛然不动真名士。” 这句曾经在帝都士人间流传了多年的顺口溜,最初来源于天顺十五年,荀朗的成名事迹。 那一年,真宗凤鸾正轰轰烈烈地忙着迁都。 十六岁的荀朗作为卿司天丞奉命去明德台斋戒,并且第一次**主持祭祀羲和的典礼。祭祀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从深秋直到隆冬。 斋戒期满的那一日,帝都也有和今日一样连天的瑞雪,素白了巍峨宫阙。小荀朗穿着司天青衫,带着一众神官,步态风雅地行至天台宫外,准备向天子呈报青词与神谕。却在望仙门下得到了消息 司空荀家百口人丁,已经在北归面圣的路被蚩尤贼人斩杀殆尽。 所有人都惊得手足无措。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领头的荀小公子,担心这个一日之间失去全部亲人的少年会当场昏厥。 可是,出乎人们的意料。 荀朗没有昏厥,甚至连眉头都没有耸动一下。他一言不发,依旧神色自若,风雅潇洒地走向宣政殿,完成了祭祀的最后一步以颂乐向天子复命。 他从容不迫地弹奏整曲追日引,用优美婉转的乐调把对羲和的敬意表达得淋漓尽致。追日引共有三阕,技法高妙,变化多端。荀朗却在那样的心境下,弹奏得十分完美,寻不到半个错音。这让所有人都啧啧赞叹,连瘫坐在御座边,面色灰死的帝君鸿轩也为之动了容,挺直了腰杆。 仪式过后,真宗皇帝在盛放青词的紫檀盒发现了血迹,便召了荀朗近前询问。 看到少年那双血迹斑斑的手,天子才明白,荀朗并非没有凡人的感情,他一路都捏紧了盒子,捏得手掌都破裂了,这才控制住了悲痛,完美呈现了祭祀的最后一环。 而那一曲圆满。无缺的追日引,却是用鲜血奏成的。 这是荀朗,深沉似海,潜龙勿用,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真宗确信,这个少年已入化境,将来必然才堪大用。只不过,彼时还不是他报仇雪恨,发泄悲伤的时候。 一年后,荀朗奉命陪着安王姐妹远去崖州,离开了帝都的名利圈。 “子清,崖州山明水秀,又是你的故乡,你在那里好好研习饮食烹调。要知道,兵法章全是过眼云烟,只有学会煮菜才不会饿肚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荀家的家臣们都在争论,先帝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荀朗觉得,她说的,大概是字面的意思。 煮菜才是一门真正有意思的学问。至少这门学问,维系了他与一个吃货十三年的情意。 他最后一次见到吃货凤翎是在半月前。她冒着严寒,在重瞳白芍的陪伴下,乔装打扮成平民妇人来探他的“病”。 “子清,我不能再过来了。城里太过纷乱,我怕会出变故,这要去镜湖小庐待产。” 计划变得太快,与他和天子的约定完全不同,荀朗有些懵,可也只懵了一瞬。 “也好,我与你同去。” “不用了”天子慌忙扯住了他的手,“若是连你都不在,谁能镇住朝的那些麻烦” 荀朗忘不了凤翎说这话时脸的尴尬,眼的闪躲。 “城的一切拜托了。白芍要陪着我直到生产,那些必需我出面的场合,还请你设法周全。” 她说得可怜巴巴。 荀朗没有反驳,因为他已经明白,像过去一样,凤翎是铁了心要把这座没有凤凰的空巢扔给他。守城本来是荀子清的本分,他没有推脱的理由。 他不能去陪伴她,也不能像个流氓无赖一样捆住她,霸占她,不许她离开。 他低下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谨遵圣命。臣会照看好一切,等陛下平安归来。”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妒恨。 荀朗在城里留守了十多天,动用所有手段,压制住鸿党和其他世家的异动,把长安地面镇得四平八稳 他以为他会等到凤翎召见他的旨意,一直等到“人日”,却只等来了陈璋、裴综连同留在京里的大小家臣们相约而来的参见。 荀朗十分诧异。
陈老将军却满脸兴奋。 他拱手对荀朗道:“末将已按计划将皇城围定,定可助主公成事。” “成事”荀郎坐在交椅,秀眉微蹙,疑惑地望向陈璋,“成什么事” 这一回,轮到陈璋诧异了,他十分尴尬地看了看荀朗,又看了看一众谋士幕僚。 忽然,裴综带着家臣们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对着脸色铁青的荀朗叩了个响头。 “主公,天命所归,逆天不祥。十一年忍辱负重,欲成大事便在今日。” “天命”荀朗看着底下曾为荀家祖孙三代卖命出力的诸位叔伯老臣,冷冷笑起来,“你们如何知道天命已至” 裴综笑眯眯长跪着汇报战果:“果然是灯下黑。天子根本不在镜湖小庐。离宫待产只是托词,金吾慕容看护的只是一座空宅。她一直躲在皇宫里头,不曾离开。” 荀朗的脸色越发青白,裴征事却浑然不觉,他已经被即将到来的成功冲昏了头脑。 “超然台已封闭十二日,十日前尚宫局曾获命预备大量热水及药材送入其,之后便一直音信断绝。今日超然台的眼线终于通过膳食传递出讯息,只怕天子即将死于产褥。” “什么” 荀朗猛然站起来,气血涌,满口腥甜,眼前一黑,竟狼狈地倒在交椅之下,双膝重重砸到了地。 “主公” 家臣们吓了一跳,赶忙佣去扶起荀朗。 这也难怪。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十多年的冤仇闷气一朝得以疏散,大杀四方的兴奋一定让主公热血沸腾了吧 “司空大人的血海深仇终可得报了。不枉主公苦苦隐忍。” “鸿煦死守超然台。若天子临终,您却不在跟前,便只好由着他颠倒乾坤,矫诏篡权。” “今日众臣都会入宫,正是一打尽的好时机。” “京畿布防已尽在我们手,城外的鸿党的虎豹骑也被风雪绊住了。” 一声声忠言似战鼓,如军令,催着他提起利剑逼向御座。他早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却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 “众位行的好事” 荀朗冷冷道了一句,深吸一口气,推开众人,往堂外行去。 “主公” “我已准备入宫,众位更复何言” 荀朗站定了,抬手把即将渗出嘴角的那丝血迹抹去,扭回头,死死盯住满屋的野心家。 “主公圣明,现在只要在天子不测之前取得遗诏,您好迎立藩王,换一个更加听话的,辅政” 裴综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因为荀朗笑了,笑得阴冷诡异,十分恐怖。 “更加听话呵还能有人她听话吗” 家臣们从没有见过荀朗这样的表情。 蛰伏了小半辈子的少主,终于要如他们所望,现出爪牙了吗 于是,满天瑞雪之,宫里的人们瞠目结舌地看见,病了半年的荀相,陡然潜龙出渊,不咳不喘,像个疯子似地策马飞驰向宣政门后的万千宫阙。 裴综没有猜错,迎接荀丞相的是亮闪闪的飞龙剑和帝君鸿煦那双倨傲愤怒的眼睛。 “荀子清,你果然要来逼宫吗” ...